劉運盛回到家中已是下午四點,一回到家裡,就被四姨太拎着耳朵來見寧立言。彼此寒暄幾句,劉運盛說道:
“說句實話,我本來還想朝表弟討些百浪多息給雷大帥送禮,他現在有槍傷在身,正需要這洋藥救命。若是你對他有了救命之恩,接下來的話題就好談,說不定看在這份恩情上,咱們兩家的合作就成了。沒想到這次來的池先生身邊居然有東洋大夫跟隨,他們隨身帶着全套醫療器械和藥品根本用不上外人幫忙,這個人情沒能討上。”
玉蘭花白了他一眼,“我就沒見過你這麼賤的人,人家拿你不當人看,你反倒是自己往上貼。雷英又不是你爸爸,他死不死跟你有什麼關係?用得着你上趕着獻殷勤?他的傷治好了,這滄縣依舊是他的天下,對你有什麼好處?”
“太太,話不是那麼說的。人心換人心,咱要是救了雷司令的命,他不就得對咱高看一眼?我算是看出來了,這雷司令是要成大事的人。不光是東北軍重用他,冀東的殷專員也拿他當神仙供着,就連日本人都要救他的命,咱能鬥得過人家?雷司令現在沒法跟人交涉,好多事情沒法談,不過我可聽說了,池先生這次來,是代替殷專員來請人的。”
“請誰啊?雷瞎子?”
“你說話別那麼損啊,他們來的時候哪知道雷司令瞎了一隻眼?冀東專區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剿共!要打仗就得有兵,聽說要在冀東成立特別保安總隊,想把雷司令請過去,當整個冀東的保安副司令,把幾萬人馬交給他帶。”
“那敢情好,讓他趕緊走。他一走,就把滄縣給咱空出來了。殷汝耕想要個獨眼龍當司令,咱可不能攔着。”
“別做夢了。滄縣這是水旱碼頭日進斗金,雷司令哪捨得離開?池先生這一來,等於是給他擡了身價,他在滄縣只怕是待得更穩當了。幾萬人也比不上現成的肥缺,他哪捨得動?”
寧立言問道:“雷英現在受傷不能跟人交涉,接待貴賓的事,多半就是劉大隊長負責。咱們是骨肉至親不比見外,公事要緊,千萬不要爲了接待我,耽誤了大隊長的公幹。”
劉運盛連連搖頭:“表弟千萬別叫我大隊長,我聽不慣這個,你喊我表姐夫就挺好。就像你說的,咱們是實在親戚,提官銜就生分了。說來不怕你笑話啊,我今個倒是沒閒着,從早到晚一直跟街面上轉,就跟那看家狗似的,生怕出事。池先生來的時候,我也恨不得湊前跟人家聊兩句,哪怕報個名字也好啊。可是人家壓根看不上我,沒人理我這茬。這也挺好,他不愛理我,我還懶得搭理他。雷司令還躺在病牀上,咱這買賣的事跟雷佔魁又說不明白,我也樂得回家陪表弟喝酒,不跟他們那閒耽誤功夫。他們吃他們的,咱吃咱的,誰也不礙誰的事。表弟頭一次來家裡,今晚上咱們喝個痛快!”
晚上的宴席很是豐盛,酒席宴間劉運盛還把自己的家人叫來和寧立言見了面。他一共四位太太還有兩子一女。二太太已經不在人世,如今只有三位夫人在家。兩個兒子年紀和寧立言相仿,都是一副輕浮的浪蕩子模樣,三分像敗家子七分像土混混。
只看第一眼就知道,兩人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除了揮霍錢財惹是生非之外,再無其他才幹。
那個名爲劉婉兮的女兒便是二太太留下的苦命姑娘,身穿月白短襖下着陰丹士林布的長裙,一副女學生打扮。身形很是單薄,相貌清秀可人,最大的特點是在右眼眼窩下生了個小小的黑點。在相書上這種黑痣被稱爲“淚痣”,生了這個相貌的女人往往命運多舛一生坎坷。
以她的家世來看本不應如此,可是想想她之前在自己家裡差點被雷佔魁侵犯的經歷,似乎又說明相法無虛。
兩個劉家兒子的目光盡往唐珞伊身上放,劉婉兮則看了寧立言一眼就低下頭去不說話,整個人哆哆嗦嗦的,似乎想要和寧立言說什麼又害怕着什麼。第一眼看到她,寧立言就莫名想到湯巧珍。
湯巧珍跟在自己身邊,又辦了報紙,人已經開朗多了。當初初見時倒是和這位小姐有些相似。愛屋及烏,一想到湯巧珍,對劉婉兮的便覺得親切,只是交情尚淺現在不能詢問那件事更不能安慰
。
劉運盛也看出自家兒女的狀態不對,生怕鬧出什麼笑話,揮手把人都趕了下去。四姨太則張羅着快點吃飯,不要耽誤打牌。
另外兩個太太對於寧立言和唐珞伊明顯都沒好看法,可是又害怕劉運盛,敷衍了幾口就都聲稱不舒服回房離去。那位三姨太臨走時朝玉蘭花瞥了一眼,目光裡的怨毒之意幾乎毫不掩飾。
玉蘭花也明白對方對自己的看法卻不在意,哼了一聲:“看看自己的德行,還吃我的醋,你也配!”
劉運盛咳嗽一聲:“家和萬事興,一人少說一句,老三就那個脾氣你別跟她一般見識。來來,咱們喝酒。”
這頓飯足吃了一個多小時,劉運盛酒喝得不少,臉色通紅額頭上滿是汗。寧立言倒是談笑自若,不見絲毫醉意。玉蘭花吩咐着丫頭在寧立言那小院準備麻將。
原本按着劉運盛的意思,每人身後安排個丫頭伺候,預備遞茶水送手巾板。可是玉蘭花手氣不順,三把不曾開胡,便大發脾氣把丫頭全都趕了出去,房間裡只剩下這四個人。
四姨太一邊摸牌一邊說道:“現在沒外人了,咱可以說幾句心腹話。表弟是大地方來的,眼界比我寬,看事情也比我準。咱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現如今是不是天下大亂的徵兆?”
劉運盛擺手道:“可不敢胡說!老四,你酒喝多了吧?現在天下太平,哪來的大亂啊?這話讓別人聽去,可是個禍事。”
“看你那德行!真不知道你當初是怎麼帶弟兄拉桿子的!”四姨太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寧立言:“表弟別理他,我想聽你說話。”
“表姐這話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日本人佔了關外,又在熱河駐紮大兵,隨時可能打過長城揮師進關。南方的局勢也如同泥潭,讓人看不清結果。雖說國軍打敗了福建的部隊,在江西也號稱勢如破竹,可花費的代價也同樣驚人。我是個商人不懂軍事,在商言商,就從經濟上考量,光是維持那些部隊就得花多少錢?這麼多錢花出去,卻沒有賺錢的門路,這怎麼看也不是個吉兆。”
寧立言說到這裡,又微微一笑:“不過話說回來,自從民國建立到今天,這個國家又有幾日太平?大帥們打來打去的事情我們見多了,也早已經習慣,任他怎麼打,我們過我們自己的日子。天下大亂,我們纔好發財不是?”
他一陣哈哈大笑,劉運盛與四姨太也陪着笑起來,只是一個笑得憨,一個笑得媚。
四姨太道:“還是表弟說話入耳,老劉你可得學着點。我表弟是大地方來的,自己赤手空拳沒用家裡幫忙,就賺出百萬家財。你跟我表弟沾光,自己也賺點錢。等到將來雷瞎子奪了你的兵權,睡了你閨女把你一腳踢出門的時候,你好歹也有錢防身。你要是成了個要啥沒啥的窮光蛋,我可不跟你過。”
劉運盛嘿嘿笑着,“咱是一家人,發財的事表弟不會把我扔下的對吧?咱們兩家合夥,不愁賺不到錢。不過麼,除了藥品之外,咱就沒別的生意了?”
“當然不能那麼說,關鍵看錶姐夫想做什麼,又能做什麼。”寧立言似笑非笑地看着劉運盛: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條南運河老年間叫御河,沾着貴氣呢,一準能保佑人發財。表姐夫當年帶着手下弟兄在這條運河上吃香喝辣,自然知道這裡面的門道。糧食、布匹、藥品、軍火……只要一打仗,就沒有不缺的東西。做哪行生意都能發財。我在天津有門路有資金,調度貨物不費力氣,可前提是運河必須在自己手裡。若是河道控制不住,便是我把黃金裝在船上運過來,你又能拿到手麼?”
“就是!你想要發財,就得有本錢。你說,你除了河道還有啥?就你那幾個糟錢,我表弟看得上眼麼?難道就靠這個親戚關係,就要分錢給你?你要是管不住運河兩岸,我都張不開嘴,跟表弟說做生意的事。”
劉運盛撓着頭皮,不住憨笑:“嘿嘿……表弟說的沒錯。這南運河是個進錢的門路,現如今它還在我手裡。可是雷司令將來怎麼安排,俺可是說不準。這事吧,且得從長計議……”
正說到這裡,忽然門外一個勤務兵大聲報告:“大隊長,香滿樓有電話過來,說是讓您趕緊過去一趟。”
劉運盛面色一紅,隨後又是一愣,片刻之後大聲道:“香滿樓?那婊子窩給我打電話幹嘛?她還支使起老子來了,反了他了!趕明個我帶人去,封了他的門!”
“大隊長,是雷少帥打來的電話,讓您馬上就趕過去。”
劉運盛聽到雷少帥三字,面色又是一變,連忙起身道:“這……這怎麼牽扯上那混小子了。他來電話準沒好事。”說話之間起身就走,卻不留神腰帶掛上了檯布,一下把檯布連帶麻將牌全都帶到了地上。一陣稀里嘩啦的響動,麻將牌與骰子滾得到處都是。
四姨太臉色一變,用手一拽劉運盛的胳膊:“你給我站住!好你個劉運盛,還學會演戲了!今個給我表弟接風,香滿樓那個騷狐狸就要你過去,這分明是給我臉上抹黑!你給我老實待着,哪也不許去!”
“老四……你也聽見了,這是雷少帥的意思,我也沒辦法啊。你不能不講道理不是?”
“少給老孃來這套!說雷少帥就是雷少帥?你還不如說是玉皇大帝呢!今這個日子你敢走,就是不把我放在眼裡!你說,你是要她還是要我?你今天敢出這個門,我……我就去天津,投奔我表弟去!”
劉運盛急的滿頭大汗,用力掙脫四姨太的束縛,跟頭把式地向外跑去:“雷少帥打來的電話,我怕香滿樓是要出事,老四你這個時候別胡鬧了。”
四姨太見拉不住他,乾脆坐在地上撒大潑似地哭鬧道:“這日子沒法過了!當着表弟的面你就敢跟我動手,表弟可得給我做主啊!你帶我回天津吧,我不跟他過了!”
劉運盛被鬧得不知所措,不知該走還是該留下,寧立言笑道:“表姐夫還是先去忙公事,表姐這邊我來勸。”
“多謝表弟!”劉運盛連忙朝寧立言抱了抱拳,隨後撒腿如飛向外就跑,邊跑邊吩咐勤務兵道:“集合弟兄,趕快集合弟兄!”
等到腳步聲漸漸消失,四姨太的哭聲也停了。擋住臉面的手放下,露出的卻是一張如花笑顏。朝着寧立言身上丟了個媚眼,嬌滴滴地說道:“表弟……你可答應了劉胖子負責勸我。你是打算在這勸,還是到我那勸啊。反正今晚上你得好好……哄我。要是不把我哄高興了,你休想回來陪唐家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