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兄十年前來過天津,拜師王約瑟,乃是嘉白幫門下,跟寧三爺不是一個幫頭,但都是青幫門下,咱們之間算是聯宗。大通悟覺,我師父是大字輩,跟西頭劉師叔是平輩,咱們是師兄弟,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次的事也是家裡事,三弟務必要捧場纔是。”
醫院的走廊上,尚旭東滿面笑容地與寧立言套着交情。他的名片上印着“興中公司總經理”的頭銜,言談舉止穿衣打扮也像是個商人。
可是寧立德在商場混跡多年,分辨一個人是不是自己的同行,並不是難事。幾句話之後便不在於他交涉,而是打電話把寧立言從家裡叫到了醫院。
尚旭東表現得光棍,一見到寧立言便脫了西裝,大拇指向上一挑,擺出青幫弟子的做派。
其師王約瑟又名王大同,乃是青幫裡有名的怪傑。自稱嘉白幫幫主,但是嘉白幫已經在南方的幫會衝突中死光,沒人能證明,也沒人能否認,也就由得他佔了大字輩身份。
王大同本人由修女養大,能說一口地道的英語,曾經靠着做局騙洋人的錢財而名動江湖。其輩分高名頭大,不少人願意拜他門牆。王大同本人也如同封神演義裡的通天教主,廣開山門有教無類。其在關外的弟子最出名的有兩個,一個是尚旭東另一個便是昔日奉軍總參謀長楊宇霆。
能和楊宇霆相提並論,尚旭東的本領自然不差。那位關外綠林赫赫有名的葛神仙,便被他騙得死死的,讓這年輕的東洋浪人繼承了自己衣鉢。
寧立言並不比葛月潭聰明,但是好在有兩世爲人的經歷,對於對方的身份瞭解的一清二楚,不至於上當。再者,對方名片上的公司,寧立言也再熟悉不過。
興中公司是南滿鐵路株式會社也就是百姓口中的滿鐵注資一千萬元成立的子公司,雖然名義上是民間公司,實際受僞滿州國支持,關東軍爲他們站臺並且提供經費。在這個公司的財政顧問裡,包括了三菱、住友等日本大財閥,公司的定位也是“日本經濟進入華北的橋頭堡”。
日本如今在華的會社都和軍方少不了關係,其中很多所謂企業本就是軍方出資建立,興中公司就是其中之一。佐藤秀忠多半也在興中公司任重要職務,兩方必是穿一條褲子的關係。
想明白兩方關係,再看看面前這位年輕一輩中最富傳奇色彩的浪人,寧立言便能確定,對宋麗珠暗下毒手的是何許人。
小日向進租界不能帶槍,若是自己發一聲喊,或是直接拔槍射擊……類似的念頭在寧立言腦海裡閃過,但隨即就被否決。自己不是個跑單幫的刺客,身後還有一大堆人需要照顧,由不得自己快意恩仇。讓楊敏等人給一個小日向陪葬,那就實在太過莽撞了。
尚旭東開門見山,說明了自己的身份。除了興中公司的總經理以外,另一個身份便是“普安協會”的總辦,他拉寧立言,便是要他務必加入普安協會,給自己一個面子。
“咱們普安協會是大日本帝國在後頭撐腰,一個國家給咱們做靠山,咱們還有什麼可懼怕的?自打大清倒臺,咱們青幫的人日子過得就大不如前。這回總算有個強國出面,給咱們這幫江湖人一條出路。日本人拿錢,咱們出力,這種好事打着燈籠也找不着,過了這村絕沒有這店。不光是你,劉大爺、姜先生、巴大把這些前輩那我都下了貼子,到時候咱們一起共襄盛舉。爺們在一起做事業,那日子該是何等痛快。”
“哦?日本帝國出面幫咱們成立普安協會,他們怕是沒這個好心眼吧?經費日本人出,自然是有所圖,可我們不過一幫烏合之衆能做什麼?”
寧立言壓着火,敷衍着尚旭東,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前世兩人沒正式交過手,但是他知道這人的本事,心中不敢有半點小看。
一個日本人單槍匹馬跑到中國東北去做馬賊,從小嘍囉很快成爲二當家,再後來成爲山寨裡的總瓢把子。三十多歲的中年人,就成了關外綠林盟主,抗日救亡軍總司令。闖蕩出如此一番事業的人,自然不是等閒之輩。
他不同於藤田那等混賬,卻也不似內藤一般沉穩老成。在浪人圈子裡他和內藤一樣,都算是活傳奇,只是代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行事風格。
他身上既有明治時代的睿智沉穩,更多的則是昭和時代的霸道酷烈。和這等人打交道自是小心翼翼,也得有自知之明,不能認爲自己是天下第一號聰明人。寧立言自知,論才幹本事,自己比這個小日本必然有差距,但是事已至此怕也沒用只能硬着頭皮向前衝。
從得知普安協會成立開始就懸在心頭烏雲終於化作了雷雨,寧立言的心態反倒放平,不像一開始那麼緊張畏懼。事來了怕也沒用,不管是小白龍還是玉皇大帝,咬着牙接招就是。
原本還不知道尚旭東是否到了天津,這回既然朝面,就能確定兇手必然是他,倒是省了不少手腳。
尚旭東一笑:“我去拜訪過內藤前輩,跟老爺子聊了你的事來着。”他臉上滿是笑容,彷彿說着旁不相干的閒篇。
但是笑容掩蓋之下,二目如刀直刺寧立言的眸子,似乎是要透過皮肉直擊靈魂。看看寧立言的真實想法到底是什麼。
關外鬍匪不同於天津的混混,那是幫視人命如草芥的主。剛纔還一起喝酒的兄弟,轉眼便互相殺戮殘害性命,在綠林中都是尋常事。
尚旭東本就是膽大妄爲的狂徒,又在那種環境裡薰陶,絕對是個談笑殺人的狠角色。若是看出半點蛛絲馬跡,當場便要動手。
寧立言卻似未曾發覺一樣,看着尚旭東滿面帶笑。“內藤前輩跟我家祖父有交情,倒是很關照我。”
“內藤前輩倒是沒少誇你,說你有本事識時務,是大日本帝國在天津的一條臂膀。可是那有嘛用?好話說得再多,也不頂錢花。這年月說到底,還是財主腰桿硬。”
尚旭東哈哈一笑,露出幾分匪相。“我方纔看到病房裡兩位美人,聽說天津最近很紅的大明星陳夢寒,也是三爺的紅顏知己,租界裡還有個美女大偵探。人生一世,有這麼多美人相伴倒是沒白活。男人麼,三妻四妾是本事,別人羨慕也沒用。可是要養活這麼多美人,手裡絕不能少了鈔票。我這人不說廢話,咱就說實在的。誰能讓你發財,誰纔算關照你。內藤前輩歲數太大腦筋陳舊,你跟着他發不了大財,加入普安協會,纔是條財路。”
“嗯。”寧立言未置可否,聽着尚旭東說。他知道,對方是在給自己警告。他把自己的社會關係已經摸透了,若是自己想要跟他們爲敵,身邊人就有可能受到傷害。這幫關外的鬍匪做事霸道,只怕不會講什麼江湖規矩。
“日本帝國幫咱們成立普安會,自是有所圖。不過你別管他們怎麼想,只要咱們知道怎麼幹就完了。當年乾隆皇帝在杭州糧幫公所孝祖入門,賞下龍鞭龍棍,圖的是咱們把南方的糧食順順當當運進京城,別讓他們捱餓。可是咱們圖的是什麼?發財!如今大清朝沒了,龍鞭、龍棍沒人畏懼,可是白花花的銀子依舊是最硬的敲門磚。管他日本人還是大清朝,咱們發自己的財就完。”
“日本人在華北做買賣,方方面面都離不開我們幫忙。他們是東家,咱們是夥計。這年月有不從東家手裡騙錢的夥計麼?到時候東家是死是活咱管不着,只要自己口袋有錢花就完了,是不是這個道理?天津幾個大碼頭如今都在三爺手裡,等你入了普安會,這些碼頭就算受大日本帝國保護,誰再敢跟你奪碼頭,就是跟日本人作對。下場就是死路一條!”
說到這裡,尚旭東又是一陣冷笑:“說句話不怕三爺不愛聽。咱本地混混有個短處,膽太小。老哥我在關外的時候,殺人殺的多了,誰敢當道就結果他的性命,不像天津這邊,殺過人就是塌天的禍事,墨跡!只要你入了普安會,想殺誰就殺誰,日本國給咱撐腰,你有嘛可怕的?”
“聽尚師兄這麼說,莫非咱們普安會就是個殺人的地方?”
“那哪能啊。咱是個做買賣的地方,大家都是商人,將本求利爲的是榮華富貴。除非他擋了咱的道,否則絕不會殺人。三爺放心,我知道你是好人家的孩子,跟我們這等粗人不一樣。就算要殺人,也是別人替你殺,不會髒了你的手。你帶着這些碼頭入會,就是最大的支持,絕不能虧待你。別看咱這個是民間團體,日本人那邊給軍銜待遇,你入了會有了身份,便跟日本軍官平起平坐,在日租界看到巡邏大兵上去就抽嘴巴罵八嘎,保證他不敢還手。憲兵隊再敢抓你,就打他個王八蛋。看上哪個女人了,自然有人幫你搶!這是不是神仙一樣的日子?還有嘛可猶豫的?”
寧立言看看尚旭東,“這……確實沒什麼可猶豫的。不過我有個疑問,不知道尚老兄能不能回答我。”
“三爺有嘛想問的,只管說。咱們之間沒嘛不能聊的。”
“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日本國出錢成立普安會,自己人在裡面擔當何等職務?”
尚旭東看了一眼寧立言,臉上泛起一絲陰笑:“三爺,咱明人不說暗話,你這話多半是替白鯨那幫洋人問的吧。那幫洋鬼子跟天津衛的混混互不枉來,普安協會的消息他們打探不着,你把這份情報送去,倒是能發筆橫財。”
“尚二爺耳目倒是靈通,剛來天津沒兩天半,就連白鯨都知道了。不錯,我確實有這麼點打算。普安協會的事他們感興趣又沒有門路打探,這就是一個現成的發財機會。我是個買賣人,這種機會哪能放過?”
“敞亮!”尚旭東這句用的是東北口音。“寧三少快人快語,是個老爺們的派頭,我就愛跟你這樣有啥說啥的人來往,想知道啥就問。只要我知道的,一準告訴你。正好也借你的金口,給白鯨那幫洋人帶個話。尚某人來了!我這人有個毛病,人敬我一尺,我讓人一丈。誰要是擋我的路,就別怪我心狠手黑!今後交朋友還是做對頭,他們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