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和辛木按照醫生的安排分別爲做試管嬰兒手術做準備。辛木取精子的環節雖然簡單,但林沁看他走向小黑屋時,還是覺得很對不住他。畢竟辛木五十多歲了,不是年輕人了,還讓他跟着她一起受這種罪,難爲他了。但辛木就是辛木,他是那種極富個性,不會太在意別人臉色的人。在進入小黑屋前,辛木回過頭遠遠望着林沁,向她展露出從容的笑意,衝她點了點頭。林沁忍住眼淚,微笑着回望他,輕輕頷首。
取精的小黑屋極其簡陋,就在檢查科室集中的三樓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有幾個男人陸續臉色緊張難堪地匆匆走進去,又不斷有人從裡面出來,出來的人臉色比進去的人還要難看。林沁心裡七上八下,不知道辛木此刻在經受怎樣的屈辱和煎熬。有一刻她認定自己闖了大禍,辛木出來以後也許會跟她大吵一架。他們認識十幾年了,一直在精神世界親密,從來沒有吵過架,連冷戰都沒有過。這一次也許就要破例了。
辛木從小黑屋裡出來的時候,臉色很嚴肅,沒有一絲笑意,眉毛擰在一起,像是被誰虐待過一樣。林沁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擔心他會跟她大發雷霆。她看到過他年輕時暴怒的神態,就跟現在的表情相差無幾。他一定受了不少委屈!都怪她出的這個餿主意,好端端的要什麼孩子!她在心裡埋怨起自己,眼睛卻一直盯着辛木,忐忑不安地準備迎接他的責備。
辛木走到她跟前,攬住她的肩膀,順手替她把鬢角的準確性撩到耳後。他什麼也沒說,默默拉起她就往門外走。林沁仰起頭小心翼翼察看他的臉色,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很難受吧,剛纔。”
辛木搖搖頭,沒有說話,只顧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像是要逃離地獄一樣想盡快離開這個醫院。到了停車場,林沁剛打開車門辛木就迫不及待地鑽進車裡。她的心微微一顫,默默伸過手幫他繫好安全帶。她從車前繞回駕駛位,探身撫摸辛木的臉頰,臉上浮現出一絲歉意。辛木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無奈地搖了搖頭。在車裡這個只屬於他們的狹小空間,在終於逃脫那個足以顛覆他世界觀的小黑屋後,辛木終於如釋重負,渾身鬆懈,像一塊柔軟的棉花向座椅後背仰過去。“你太任性了,林沁,以後可有你吃苦頭的時候呢!”
林沁懸着的心隨着他這一句總結終於得以放下,她立刻重振精神,厚顏無恥地乘勝追擊:“放心吧,我比你年輕,禁得起折騰!”她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忽然得到大人的赦免,心裡涌起一陣狂喜。她轉而得寸進尺,得意洋洋地看着辛木,好像贏了一場賭博,笑意盈盈。
辛木俯身又抓起她的手親了一下,神色嚴肅地看着她:“我不知道咱們的決定對不對,但我覺得咱們以後的日子一下子多了好多危險,也許我們不一定能承受得住。”
她明白剛纔那短短几分鐘的“酷刑”對辛木而言意味着什麼,又讓他對人生有了怎樣冷酷的領悟,表情也開始嚴肅起來。“我知道。但生活不就是充滿不確定性嗎?我們不選這條路也一樣會有危險。只要我們相愛,什麼樣的危險我們都一起面對,就不覺得可怕了。我對咱們倆有信心。”
辛木越過座位旁的排擋一把摟住她。她是對的,無論怎樣選擇他們都將共同面對命運,不確定的命運,即使他們不主動選擇磨難,磨難也會自己找上門來。
林沁住進醫院準備接受試管嬰兒手術。她將面臨的第一個環節是“取卵”,據其他病友說這是試管嬰兒手術中最痛苦的一個環節。與她同病房的病友還有三位,只有一位與她一樣要接受試管嬰兒手術,是個湖南人;另兩位一個是高危妊娠孕婦,是家在北京的當地人,一位是所謂的“石女”,是個河北人。住進了醫院林沁才體會到辛木說過的話:“我不知道咱們的決定對不對,但我覺得咱們以後的日子一下多了好多危險,也許我們不一定能承受得住。”她的這個決定確實給本來就不平靜的人生增添了很多不可預測的風險。
病房不大,四張病牀沿着兩側牆壁排列,每張牀的牀頭有個櫃子,上邊都大同小異地放着簡單的日用品和水果。牀邊立着掛輸液吊瓶的杆子,牀頭的牆壁上佈滿各種管子的插口,以備手術後病人插管用。窗戶很大,每天上午都會透進充足的陽光,讓林沁的心情稍稍放鬆了一些。這是病房裡唯一讓她覺得熟悉而安心的景象,像她週末早上起牀後一眼望見花園裡的陽光一樣,明亮而溫暖。
林沁還在昏睡之中,忽然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什麼東西與門叮叮咣咣的碰撞聲,還有人們緊張而快速交談的聲音吵醒了,她倏地一下坐了起來。一輛手推擔架車停在她對面那位高危孕婦的病牀前,兩個身強力壯的護工托起孕婦往擔架上擡。一陣手忙腳亂後,孕婦被擡上擔架,兩個護士跟在後面,幾個人一起合力把擔架車推出門外。
另外兩個病友也被吵醒,三個人迅速起牀,坐在牀頭互相對視,心裡都不是滋味。跟她一樣要做試管嬰兒手術的湖南病友說:“你們倆睡得死,沒聽見動靜。我睡得淺,半夜就聽見她翻騰,後來聽她按鈴把值班醫生喊來,說肚子疼得厲害。再後來就來了擔架車。聽醫生說了一句,好像是已經見血了,估計有危險,大人孩子都有危險。”
林沁聽得目瞪口呆,半天一動沒動。小時候她就聽姥姥說過,生孩子就是女人的“鬼門關”,那時是當諺語一樣記住了這句話,沒想到若干年後,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到醫院裡時,竟親眼見證了這句話的意思。她又一次開始質疑自己要孩子的決定,又想起辛木滿面愁容的模樣。他畢竟比自己大,比自己經歷得多,比自己更瞭解生活在它笑意盈盈的背後隱藏的冷酷面孔。
湖南病友看她的臉色不對,寬慰她:“沒事,每個人身體條件不一樣,不是每個人都能碰到她這種情況。我們倆都比她小,她都四十五了,身體一直不好。”
林沁看了看她,誠實地說:“我也快三十四了,也不小了。”
“你身體健康,沒什麼病,沒問題的。”湖南病友鼓勵她。她猶豫着想繼續說點什麼,但好像又不好啓齒,就沒有再說話。她伸手從牀頭櫃上拿起一個蘋果開始削皮,邊削邊看着林沁,終於下定決心似的,開口問她:“但你愛人應該不小了吧,我看他很疼你啊!”
林沁笑了笑,心想終於醫院裡有人開始問她這個問題了。她平靜地回答:“是,他比我大不少,五十多了,所以我纔想這次是我們要孩子的最後機會了。他本來不想要孩子,是我硬要堅持的。”
湖南病友也就三十出頭,長得很漂亮。林沁見過她老公,沒有她好看,也看着比她老,但沒有她和辛木的年齡差大。
湖南病友看着她說:“你愛人真好,不逼着你要孩子。我那位可不行,非要孩子不可,我不幹就要和我離婚。我這都是第二次做試管嬰兒手術了。第一次沒成,可把我坑苦了,都不想活了。”
林沁點點頭:“我聽我愛人說過,他聽一個病人家屬說的,說手術失敗對人的打擊很大。”
“我這次做好準備了,如果再不成我就跟他離婚,我可不想再遭罪了!”湖南病友神情很堅決,說完狠狠地在削好的蘋果上咬了一口。
晚上辛木下班後直接來了醫院,他倆一起從病房裡出去,來到醫院的小花園,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在長椅上坐下來。此時已是晚秋,晚上的天氣有點涼,林沁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自己身上,又把辛木拉近自己,給他也披上一角。辛木順勢摟住她的肩膀。
“辛木,你說得對,我們決定要孩子確實增添了很多危險。”她的眼睛裡有隱隱波光。
辛木敏感地察覺到她的變化,想象出她今天在醫院裡一定經歷了不少事情。剎那間他反倒平靜如水,幾天以來縈繞在他心上的糾結一下子全理清了。他面帶她初來醫院時的堅決,語氣堅定地說:“ 你說得也對,不這麼選擇也一樣有危險。橫豎都是有危險,不如冒一次險,給我們自己一個機會。至於老天是不是願意給我們機會,那就聽天由命吧!你不用有顧慮,我已經想通了,我們就只試這一次,不成功也不用難過,反正我們努力過了。”
林沁把臉埋進辛木的懷裡,用他的衣服擦拭自己的眼角。他的體溫和他平穩的心跳讓她安穩,白天還讓她恐懼的醫院此時變成他們一個臨時的家。
辛木在哪兒,哪兒就是她的家。
“取卵”的環節可能是被事先過度渲染,真正面臨的時候林沁倒覺得並沒有人們說得那麼可怕,不過就是一次普通的手術而已。她平時就痛經,所以對類似的疼痛有一種天生的免疫力。所以當她被從手術室裡推到病房時,河北病友看她還能笑着與她們打招呼,十分詫異。
“你不疼啊?她出來時一直在哼哼,可慘了!”河北病友對她指了指對面牀上已經睡着的湖南病友。
“還好吧,我覺得還行。”林沁感覺有點兒疲乏,但還是堅持笑着回答她。
“你好好休息吧,她回來後哭了好一陣兒,哭累了就睡着了。”河北病友衝她擺擺手,走回到自己的牀邊。
她們說話時辛木一直坐在她的牀邊,低着頭默默思考着什麼。林沁剛纔跟河北病友搭話時,心裡一直擔心着身邊的這位“小朋友”。一看終於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她伸手摸到辛木的手,輕輕握了握,凝望他的眼睛。“辛木,我覺得我身體真的還不錯,這個手術沒準兒真有戲。”她試圖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辛木沒有說話。剛纔她們的談話讓他渾身發冷,於是覺得她一定也冷,便把他們緊緊握着的手伸進被子裡,用另一隻手把被角掖了掖。他盯着林沁的眼睛一眨不眨,他要用凝視撫慰她疼痛的身體,讓她看到他的心因爲她的疼痛在流血。可林沁不想讓他疼痛,有她一個人承受痛苦就夠了,他們兩個本來就應該是一個人。她舉起另一隻手,做了個“飛吻”的動作,咧開嘴誇張地對他做了個大大的笑臉。辛木伸出手摩挲她的笑容,那是他的“神”爲他蒙難後的無尚光榮,從她的臉上射出的是一道讓他渾身戰慄的光芒。他何德何能,能讓另一個生命融進自己的體內,甘願用性命換取他本以爲自己微不足道的歡樂。此時此刻,他是她的上帝,而她是他至高無上的神明。
晚上辛木走了以後林沁心裡空落落的。她躺在牀上,仔細觀察病房裡幾個病友和她們還沒有走的家屬的一舉一動。人一躺到病牀上,就立刻變成了閒人。不論你是學者還是官員,是操作工還是小攤販,到了病房就都變成一律平等的病人,只能瞪着一雙眼睛看熱鬧打發時間。林沁怕辛木今天陪了她一天身體吃不消,讓他早早回家。但此時還沒有過探視時間,湖南病友和河北病友的家屬仍然在病房裡。但他們的狀態卻是截然不同的。
湖南病友有氣無力地躺在牀上,賭氣地把臉衝向牆壁不看她老公。她老公不時問她一句話,她也不好好回答,不是“嗯”就是“哼”地應付他。老公覺得沒趣,也不說話了,低頭開始看手機。過了一會兒,湖南病友發現老公沒有動靜,氣鼓鼓地翻過身來,沒好氣地說:“我這麼難受你還看手機,真沒有良心!”
老公趕緊把手機揣起來,神色謹慎地看着她說:“我看你不想理我,以爲你困了想睡覺呢!”
“我倒是想睡覺啊,可我難受啊,睡不着。都怪你讓我遭這份罪。”說完又委屈地哭起來。她越想越憋屈,哭聲從開始的哽咽慢慢變成啜泣,到後來乾脆毫無顧忌地哭出了聲音。她老公慌了神,趕緊伸手去取紙巾給她擦淚。湖南病友趁機抓住他的手使勁捶打,一邊打一邊繼續哭。
她的哭聲讓林沁心裡泛起一絲酸楚。人生本來就不易,他們這些自討苦吃,明明身體有缺陷卻非要生孩子的人,卻給自己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增加生活的艱辛。像湖南病友和辛木那麼想有什麼錯,沒有孩子一樣能過好兩個人的生活,爲什麼要平白無故讓自己受罪呢!她口口聲聲說是要給辛木生孩子,因爲愛他,但她就沒想過這樣做會給辛木增加多麼大的心理負擔啊!讓他在世人眼裡又多了一項罪名——找小媳婦無非就是想讓她給他多生個孩子。很多男人確實以多妻多子爲榮,但辛木絕不是這種男人,他只想要她。林沁固執己見,用事實給他強加這個罪名,而他卻沒有任何怨言地答應了,根本不管別人會怎麼看他。辛木就是這樣一個大男人,不爲自己做任何辯解,只堅持自己認爲對的方向。她的辛木是她的光,是讓她安心的港灣,讓她如此踏實。不管她的選擇是對是錯,有辛木在她就對未來充滿信心。他會幫她把握命運的方向,不讓她迷失,不讓她誤入歧途。
河北病友那邊甜得跟兩塊膩膩乎乎的橡皮軟糖。小夫妻剛剛二十多歲,正處在如膠似漆的階段,根本不顧其他人的感受,明目張膽地公開親暱。觸碰到那個男孩愛撫女孩時的眼神,林沁渾身一激靈。這是一種怎樣的力量啊!讓一個男人明明知道女孩有嚴重的生理缺陷,卻不離不棄地愛着她,心甘情願花錢給她治病,等待她成爲一個正常的女人。那個女孩更加勇敢,爲了愛情願意忍受肉體難以承受的痛苦,做這種像受“極刑”一般疼痛的手術,以使自己成爲正常人,可以和心愛的人在一起。
她們這些在感情生活中都走得不算順利的人,卻因爲愛而選擇了一條艱辛的路,一條正常人無法理解的路。她們不怕疼痛,不畏辛苦,不懼艱難險阻,選擇爲所愛的人做出犧牲,和所愛的人一起共赴命運的考驗和磨練,從命運要吞噬愛人的口中搶奪哪怕一絲一毫的機會和希望,給所愛的人帶來幸福。真正的愛情,不是面對絕望時兩個人一起選擇輕鬆的放棄,而是沉重地去爭取,爭取幸福,痛苦又甜蜜地一起活下去。
一個星期後林沁出院了,辛木約了車把她送回家裡。從車裡下來後,辛木左手提着行李,右手攬着她的肩膀往家裡走。深秋的午後夕陽如血,遠遠地林沁就看到院子裡的滿眼陽光照在高高的杏樹上,反射着耀眼的金光。兩個人默默對視,相視一笑,心照不宣。到家了,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現在的他們回到了自己安全的港灣,擁有此刻最真實的幸福,沒有什麼能比這種幸福更讓人安心踏實。林沁把腦袋靠到辛木的肩上,心就像頭頂上湛藍的天空一樣寧靜深遠。
他們經過老劉的院子時,老劉彎着腰正在地裡忙碌。辛木跟他打了個招呼:“劉師傅,又在忙呢?”
老劉直起腰轉過身,見是鄰居,趕忙一路小跑到了門口:“該拉秧了,這不正收拾呢。您今天沒上班啊?”
“她今天出院,我去接她。”辛木笑着對老劉說,眼睛往他的院子裡瞧了一眼。
“林沁病了?可得當心點!”老劉關切地問,眼睛裡的神態只有林沁能理解成有一半是幸災樂禍。
林沁的臉紅了:“沒什麼,不是什麼要命的病。我也得收拾院子了,這些天都沒顧上。”
“是啊,平常都是您幹活多,哈哈!”老劉說罷抱歉地看了辛木一眼,又補充道:“辛老師是忙大事的,分工不同嗎!”
林沁和辛木都笑了。辛木平時跟鄰居打交道少,也不善於讀別人的表情,他跟這個他認爲善意的鄰居道了別,就和林沁一起進了自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