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木急急忙忙走後一直沒有給林沁打電話。林沁異常冷靜,並沒有責怪他。她太瞭解辛木了,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他表面看上去冷靜從容,遇到什麼事情都不會驚慌失措,碰到再大的災難也會堅強如鐵,但他的內心卻脆弱得像個孩子,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一個時刻裡只畫得下一個人,只爲一件他認爲最重要的事情傷神。他此時的心裡一定只裝着謝雲裳的安危,想到林沁都會讓他感覺罪惡。他的愛會給最需要他的那個人,不理會道德倫理、法條規章。當初她要爲他奉獻生命,他就拋棄屬於他半生的所有,割斷骨肉親情奔向她。此時雖然她是他的合法妻子,但前妻有難,他依舊會不顧一切去拯救她,像當初捨棄一切拯救自己一樣。直覺告訴她,辛木正在一步一步遠離她,已經踏上一段悠長無期的旅程。
天色已黑,花園裡影影綽綽,風吹樹枝搖搖擺擺,發出尖厲刺耳的聲音,像是她內心哭泣的反射和倒影。她呆坐在沙發上,眼睛盯着黑影重重的花園一動不動,詭異的風聲逼向她的耳畔,彷彿就要破門而入,與把她包得嚴嚴實實的漆黑空氣匯合,把她吞進意識底部的深淵,讓她在恐懼和絕望中徹底迷失。她頭頂的屋頂曾經堅不可摧,那是因爲有辛木的愛做支撐。薄薄的一層灰瓦在北京春天十級的狂風中搖搖欲墜,但她從不畏懼,瓦片掉下來辛木可以爲她修補。他的身體就是她的高樓大廈、奢華豪庭,可以阻擋全世界的傾斜,爲她撐起一片安全溫暖的天空。
可能要下雨了,林沁心裡想,不知道一會兒會不會打雷。有辛木在的極端天氣曾是她的最愛,依偎在他寬厚柔軟的懷裡,聽院子裡萬馬奔騰般的風吹草動,看窗外劈天蓋地的電閃雷鳴,她覺得那就是他們愛情的具象,任天崩地裂也生死相依。
回憶有多豐滿,她此時的心就有多空洞。曾經的財富有多殷實,現在的貧窮就有多徹底。辛木只有一個,幸福只有一份。當初她是怎樣從謝雲裳和辛芷晴那裡搶走本該屬於她們的幸福,現在就要怎樣原封不動地還給她們。這是她的報應,她必須照單全收。這半年以來的幸福在她心底暗暗投下的那層淡淡陰影如今終於揭開,她終於知道該如何償還竊取他人幸福的罪惡,最終以怎樣的形式被審判。知道所有這些疑惑和不安的答案後她反倒釋然。她從沙發上站起來,扭開沙發旁邊書桌上的燈,走到餐桌前開始收拾她打碎的酒杯和那一桌子幾乎沒有動過的飯菜。
剛一觸碰到地上的碎玻璃,她立刻將手縮回。她的大腦飛快旋轉,眼前閃現出辛木正要與她推杯換盞的一幕。辛木那張讓她永遠愛不夠的臉又刺痛她的心,但他臉上猶疑不定的神情又很快讓她心頭一鬆,腦子裡靈光一現。今天早晨就是可以檢驗她是否懷孕的日子!辛木一直在算計,他知道這個日子,所以纔對是否讓她喝酒猶豫不決。
她的心凌亂錯愕,魂魄早已飛昇而去。她強迫自己支撐起僵硬的身體,邁着機械的步伐向衛生間挪去。她撲到洗臉池上,慌亂地掃了一眼洗臉池上方鏡子裡的自己,驚懼中還不忘對鏡子裡虛幻的辛木微笑。她用哆嗦的手指打開鏡子旁的櫃子,從裡面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驗孕試紙。她用手撕了幾次都沒能打開試紙包裝,她改用牙咬,終於撕開一個豁口,顫顫巍巍取出試紙,卻險些讓試紙掉入洗手池中。她按試紙上的提示一步一步操作,一切就緒後,她閉上眼睛,等待試紙最後的顏色裁決她的命運。等待的時間長得像已經停止,她第一次用焦急的心觸摸到時間的形狀和質量。時間是能吞沒所有希望的黑洞,讓站在它面前的人無休無止地絕望、沉重。
林沁屏住呼吸,睜開眼睛後先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腦子裡一片空白,沒有期望,沒有驚慌,沒有恐懼,更沒有對即將就要判斷出的結果的概念,只是機械地施行一個動作。
“有顏色!我懷孕了!”她叫出了聲,拿着試紙的手不停抖動。令她不解的是她腦子裡竟然一時理解不了這聲叫喊的意義,忘記了一個多月裡她日思夜盼的惴惴不安,彷彿得到的只是一張試紙上的一個普通記號,而不是對她命運的一次重要改變。但她不穩的身形卻暴露了內心的紊亂,她搖搖晃晃走進臥室,打開大燈開關,坐到牀上久久凝視驗孕試紙。她確實沒有搞錯,試紙上確實有明顯的檢測線顏色,按說明書的說法那是明確的已經懷孕的證明。她慢慢躺下去,轉身撲到枕頭上,用手緊緊矇住雙眼,淚水恣意狂奔。
辛木此時一定還在屋子裡,跟她一起激動顫抖,不然她爲什麼要壓抑情緒小聲啜泣。她翻身面向辛木的那一半牀,空落落的大片空白把她的心拋向萬丈深淵。她的心臟荒蕪雜亂,剎那間驟然冰凍,失去了跳動的力氣。她感覺自己又回到剛來北京時租住的小套間裡,沒有人陪伴,沒有未來和方向,像被命運拋棄的賭徒身負鉅債,一貧如洗。
“我做錯了嗎?我不該佔有本該屬於別人的東西,現在必須把偷來的東西都還給人家。”她一遍遍對着黑暗的空氣訴說,懺悔、贖罪。辛木沒有做錯什麼,錯的都是她。如果當初不是她尋死覓活,以辛木慣於隱忍的個性,絕不會做出拋妻棄女的決定。辛木確實愛她,但他早已習慣了他們之間的精神愛戀,習慣了把她當成自己的影子帶在身上愛惜保護,從來沒有想到過爲了愛情背叛家庭。要不是薛亦傑因爲想徹底對自己死心而去找辛木攤牌,辛木絕不會下狠心離開家庭選擇與她在一起。也許辛木做出這個決定,最終還是因爲同情她,怕她死,而那時的謝雲裳之所以願意放手,也是因爲怕她的死亡永遠帶走辛木的心吧。這樣看來,她是他們三個人命運中致命的一環,因爲她的脆弱而暫時贏得兩個比她大、比她強的人的憐憫,從而偷到短暫的幸福。
也許現在到了該把偷來的幸福還給辛木和謝雲裳的時候了。林沁扯開被子,用被角擦了擦眼睛,慢慢坐起來。人的成長往往就在一瞬之間。這一刻的林沁猛然想通了很多事情,內心有一種立刻成熟堅強起來的緊迫感油然而生。她懷孕了,意味着她將要成爲一位母親,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尋死覓活,脆弱得不堪一擊,靠別人的憐憫得到幸福。她現在只能依靠自己,靠自己爭取幸福。不僅如此,她還要給予別人幸福,至少要給她肚子裡的孩子幸福。她必須承擔起責任。
林沁打開客廳的燈,環視這個住了半年,只屬於她和辛木的世界。房子裡處處都殘留着辛木的氣息,他靠在沙發上讀書,坐在餐桌旁吃飯,從廚房到餐廳穿梭不迭、忙裡忙外,協助她準備飯菜……她甚至還能感覺到他摟着她時近在臉旁的呼吸,她喜歡他在她耳旁均勻呼吸的味道,陽剛氣十足,均勻有力,透出一個出色人格的堅定、從容、穩健。她在他的氣息裡安然踏實,無怨無悔,即使天塌下來都無所畏懼。她不敢繼續想象、回憶,痛苦遮擋了她的眼睛,淚水瀰漫其間。
她使勁搖了搖頭,睜開眼睛喚醒自己。她拍了拍腦袋,她不能再胡思亂想、怨天尤人。她佔有辛木太久,現在是老天在給她報應,她只能無怨無悔地承受。她走進廚房,從門後摘下膠皮手套,返回客廳開始收拾地上的碎玻璃。她把桌上的飯菜陸續端回廚房,收進冰箱,又拿來掃帚清掃地面。她的動作依舊麻利,客廳裡整潔如初。望着一塵不染的客廳,她露出滿意的笑容。她平時最喜歡整潔,容不得屋子裡有半點兒髒亂。此時客廳有條不紊的模樣給了她信心,她不再憤怒、不再陰鬱,棄她而去的理智清醒重新回來,她又是那個勤勞愛乾淨的林沁,那個辛木永遠都會在心底珍惜的自己。
躺到牀上時她還是忍不住拿起手機,想觸動按鍵給辛木發一條短信,問問他謝雲裳的情況。她編輯好消息內容,但讀來讀去總覺得不妥,又把短信刪掉。這樣反覆幾次後她徹底放棄,把手機甩到牀上,鑽進被子熄了燈,強迫自己睡下。“睡一覺就好了,明天太陽會照亮升起。”她安慰自己。
沒有辛木陪在身邊的睡眠痛苦而艱難,這是她始料未及的。半年的廝守,辛木早已成爲她身體的一部分,他摟住她的寬闊臂彎,撫摸她的溫柔手指,是她的搖籃。每晚她都在他的搖籃裡像嬰兒一樣任性,不知道何時入眠,醒來時依然被他親吻,好像一晚上都睡在他的懷裡。他是她的戀人,更是她的父親,對她有使不完的耐心,全然失去白天的冷峻威嚴。牀頭微弱的燈火還在,卻沒有了辛木溫柔的注視,沒有人爲她關燈,在他的雲雨之歡把她的眼神弄得渙散模糊後,輕捋她送她入夢。她已經被他寵壞,成了不能自理的孩子,沒有他的愛撫無法安然入睡。
依賴一個人終究要付出代價。當他們的愛戀只停留在精神層面時,她曾是多麼自強自立的女人啊!生活上獨自打理一切自不必說,身體上她也沒有絲毫對於辛木的依賴。雖然情到深處時會自然而然渴望他的身體,渴望與他交融,但一切只限於精神上的想象,沒有實體的誘惑,感覺不到血肉交融的糾纏和無法分割,不會像現在這樣像一個慾望橫流的魔鬼。雖然那時的生活就像一個不可理喻的苦行僧,但現在看來,苦行只是精神層面的飢渴,再痛苦也因爲渴望沒有過具體的形狀和觸感而不會刻骨難忘,引發蝕骨之痛。
但如今辛木已經給了她半年多身心交融的歡愉,現在卻突然要把痛快淋漓的身體快感抽走,沒有什麼比這種痛苦和慾望更讓人發狂。“得到”和“失去”是辯證的統一,無所謂哪一個給人帶來更多快樂,哪一個令人更加痛苦。她以爲自己一無所有,只能空守辛木的靈魂獨自做夢,像一個靈魂寡婦,是全世界最孤獨寂寞的女人時,卻是她身心自由的頂峰,快樂和痛苦都由自己一個人決定,過隨心所欲的生活,無拘無束;當她毫無戒備之心,完全把自己交給同辛木一起建造幸福,過了半年有血有肉、聲色犬馬的世俗生活後,卻突然發現在命運帶來的變故面前她面目全非,已經成了沒有獨立靈魂和思考,不能獨自接受生活考驗的廢物。幸福和不幸從來都是每一種生活狀態的正反兩面,只是人們總忘記把生活翻過來,看一看藏在它背陰處的本來面目。
如果她當時沒有試圖得到辛木,而一直像辛木設計的那樣堅守他們的精神愛戀,那麼現在的她會不會更加幸福呢?也許那樣的她表面上一無所有,孑然一身,孤獨而淒涼地生活,但至少她的心底是麻木但平靜的。因爲沒有見過幸福,沒有品嚐過幸福的滋味,她也就不會有得而復失後痛不欲生的痛苦。所有得到的終究要如數還回去,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什麼都不要,安貧樂道,一文不名。
現在的結果一半出自她自己的選擇,一半是老天的賞賜。她本來也沒有指望靠拆散辛木的家庭獲得幸福,但偏偏冒出來個薛亦傑替她要到了幸福,於是她和辛木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爲信仰中最爲痛恨的背信棄義之人。但不能因爲這種陰差陽錯的安排就能免於命運的懲罰,最終她和辛木都要爲自己的不端行爲付出代價。
既然命運不是她自己能獨立選擇的,那就坦然接受它吧!再糾結是非對錯也沒有用,結果已經擺在那裡,剩下的就是按照已經成形的生命軌跡繼續滑落。命運沒有對錯,錯的永遠是自己的選擇,不管面對什麼樣的處境永遠都要感恩生活。命運如此慷慨,原諒她和辛木的大逆不道、始亂終棄,在他們給他人造成心靈和身體不可逆轉的傷害之後還賜給他們新的生命,這是何等的寬厚仁慈啊!這半年以來的幸福生活是有回報的,她和辛木從精神世界的侷限走進現實,得到的是愛情的結晶----他們這一生最珍貴的生命禮物。她將成爲一位自豪的母親,她最愛的男人辛木的孩子的母親。那將是何等的幸運啊!
她不僅將繼續擁有辛木,還將爲他孕育生命,同他生命的延續共同生活,生養他,愛護他,把他培養成另一個辛木。原來她沒有任何損失,她是在擁抱命運賜予的最貴重禮物啊!與要靠無數運氣和巧合促成的愛情相比,孩子是無數機緣註定的生命實體,帶着上帝悲憫之光的神聖和**,是值得交付生命爲之奉獻的奇蹟。她必須爲這個奇蹟改變,重新成爲一個獨立堅強的女人,承載她摯愛男人的生命和希望。她的體內種下的不只是辛木生命的種子,更是他具體鮮活的生命整體,辛木將在她的體內寄居,成長,最後被她孕育成光鮮亮麗的嶄新生命。
她原來是爲辛木要這個孩子,現在她是爲自己塑造一個辛木。不管她的孩子是男孩是女孩,都將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辛木的一部分,是她的生命創造的辛木的一部分,是她永遠把辛木帶在身旁的形式,是她生命的奇蹟,也是她生命的最高責任。
林沁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還沒有絲毫變化的肚子,心裡漾起一種神聖的自豪感和神秘感。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覺到自己生命價值和意義的**。即使裹在辛木博大的胸懷裡沉醉,與他綿軟地交織在一起享受魚水之歡,也不及此刻的身體帶給她的幸福體驗來得深刻。那是生命的奇蹟和秘密,是隻有女人能體會到的秘不可宣的歡快,是來自生命最深處的啓迪。
一種從來都沒有過的使命感在她心頭激盪。她情不自禁坐起來,挺直身體,把視線投向窗外無邊無際的深夜。她在無盡黑夜中看到辛木無處不在。在呼呼作響的樹枝的搖擺之中,在透過滾滾烏雲執着傾瀉下來溫暖她心房的薄薄月光裡,在伸手不見五指卻裹緊她撫慰她的空氣裡,在她身旁從來沒有離開她身體的辛木的被子裡。她已經把辛木裝進自己的身體,任誰也無法再將他搶走。他將永遠伴隨她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