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沁一大早來到單位,走到辦公室門口時竟然意外發現裡面的燈已經亮了。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困惑,急不可待地推開了門。她剛一進門,就碰到慌慌張張從裡間辦公室走出來察看外面動靜的**時,兩個人意外打了個照面,都嚇了一跳,面面相覷愣了半天。“韓工,您怎麼來這麼早啊?您不是要出差嗎?我以爲您今天不來了呢,直接從家裡去機場。”
**時扶了扶金絲邊眼鏡笑了笑:“我也以爲你不會來這麼早呢。你懷孕以後可都來得挺晚的啊,我早都已經習慣了,所以才毫不避諱一早就來趕一份圖紙。昨天半夜廠家給我打電話,讓我過去時把本來不着急要的一個小部件圖紙帶過去,這不,我一着急就想來辦公室快點把它弄完。”
林沁抱歉地衝他笑了笑:“韓工,我愛人回來了,所以我就不用一大早自己在家裡忙東忙西的了。我想趁他在家這段時間每天在單位的時間長一些,把手頭上的工作儘早做完,給懷孕後期留點兒餘地。”說完她低下頭默默往辦公桌走去。
令林沁頗感意外的是,**時並沒有像平常那樣急三火四地趕回他的辦公室,而是跟着林沁來到她的辦公桌前,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林沁驚訝地擡起頭望着他:“怎麼了韓工,您還有事兒要跟我說?”
**時摘下眼鏡用手擦了擦鏡片,又重新把眼鏡戴上。這是他想與別人說一些不太容易啓齒的事情時慣常的動作,每次林沁看到他這個動作都會心驚膽戰,雙手不自覺地握在一起,放到膝蓋上來回摩挲。她不知道**時會給她帶來怎樣的意外消息,是驚喜還是驚嚇都無從知曉。但從他略顯緊張的表情判斷,他要說的事情多半不會是什麼好事兒。林沁的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種可能性:“他要把我從他的項目組移出?他要進一個新人來與我競爭?他要把我的工作全部收回交給別人?”林沁越想心裡越慌,手心裡滲出汗滴。她猛然坐直,把頭髮往後一甩,心裡暗想,天大的事情她都一個人扛過來了,沒有什麼再怕的。她擡起頭平靜地望着**時:“韓工,您想說什麼?”
**時本來還想再拖延一會兒,讓頭腦冷靜冷靜,再好好想想合適的措詞,保證自己能夠有說服力地進行接下來的描述。但聽林沁這麼一問,他突然下定決心立即開口,否則他將失去全盤托出某個秘密的勇氣。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林沁的辦公桌開了口,語氣遲緩,聲音細弱,一反平日趾高氣揚的神態。“林沁,其實我跟辛木很早就認識,我們是大學同學。”
林沁做夢也沒想到**時要說的事情竟然與辛木有關,她甚至都不知道**時知道她愛人的名字叫“辛木”。她張着嘴半天說不出話來,眼睛死死盯着**時看。她臉上僵硬的表情告訴**時,如果他不繼續往下說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她將死不瞑目。**時早已料到她會呈現這樣一種狀態,把早已在心裡準備了很多次的故事向她娓娓道來。
“林沁,辛木一直不讓我告訴你一切,我本來也打算當作不認識他,只是你的頂頭上司。但他最近太倒黴了,我怕你因爲埋怨他回去照顧他的前妻而跟他生出事端,影響你們的幸福。你剛纔說趁他在家這段時間好好工作,言外之意是說他還有可能會回到他前妻那裡。我很擔心他接下來的狀態,他這個人就是太好了,凡事都替別人考慮,卻從來不標榜自己。我覺得以後你們的人生是什麼樣我也管不着,但我必須把他過去曾經對你的好都告訴你,讓你以後面對要與他分別的局面時給你一個參考,讓你知道他到底有多愛你。”
林沁突然感覺自己手腳冰涼,大腦失血。她意識渙散,眼前的景物已經模糊不清。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時,突然像根本不認識他了一樣。她屏氣凝神,耳朵像兔子一樣豎起來,她要仔細辨別、確定他說的每一句話,看看是不是她的幻覺讓她弄錯了某個關鍵事實,錯把**時與她的愛人聯繫到一起。**時卻沒有理會她的驚愕,好像早就預料到她會是這副模樣,也早就積蓄好力量,準備痛快淋漓地進一步刺激她。
“你的工作實質上是他幫你找的,他給我打電話問是不是需要一個研究生。我開始並不知道你和他的關係,以爲你單純只是他的一個學生,而我也只是因爲確實需要人手才答應見你。他也沒向我作什麼暗示,就讓我自己判斷是不是要你。我後來決定要你後給他打電話,他很高興,因爲我是憑自己的判斷要了你而高興。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什麼事情都講究原則,他是不會央求他的老同學要一個沒有達到人家要求的學生的。你順利工作後他又操心你住的地方,請求我替他幫你租房。你住的那套房子是他一手租下來的,每年定期向房東付房租,還讓我告訴你是我同學的房子,象徵性地向你收了個友情價的房租。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現在這個世上難找他這樣的好人啊!別的男人都是租房子金屋藏嬌,他倒好,明明是自己給女人租房子,卻讓我這個老同學賣人情。在他面前,我真是無地自容啊!”
**時說完後站起身,並沒有與林沁眼神交匯,而是沉默着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他快到自己辦公室門口時回過了頭,衝着林沁輕聲說了一句:“千萬別告訴辛木我已經向你坦白了,他會怪我的。”
林沁神情呆滯地點了點頭,臉上掛滿眼珠。她不知道該怎樣形容此刻的心情,應該就是**時剛纔所說的“無地自容”吧。她的辛木讓與他接觸過的所有人都無地自容。如果說她從辛木剛回到家就一直說服自己一定要原諒辛木的一切,是出自聖母一樣對他的憐憫的話,那麼她當時爲自己愛情水準的高高在上有多得意,現在對自己的狹隘、幼稚和無知就有多麼羞愧難當。她自以爲已經非常瞭解辛木,卻發現自己只看到了他高尚人格的冰山一角。那掩藏在他寬廣胸懷的海面下數不清的辛酸、無奈、隱忍,那些付出和忍耐積累起來的對所有他熱愛的人深沉厚重的愛,是需要她用一輩子對他的忠誠和愛戀去償還的。此時此刻的她只有一個信念:永遠做他忠誠的信徒,匍匐在他的腳下永不起身。
回到家裡,林沁把車停到小區停車場,在車上醞釀了半天情緒。此時天邊還掛着沒有墜落的太陽,陽光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醉人的玫紅色,正午被炙烤過後的高高白楊樹,此時悠閒地沐浴在夕陽中恢復精力,懶洋洋地伸展着枝椏隨風擺動。小區裡一片靜謐,爲數不多每天住在這裡的人們開始做飯,偶爾在寂靜中發出微弱的聲響,向她訴說着生活的熱情和活力。她的眼睛微微溼潤,半年前她和辛木喜滋滋地搬到這裡來建造他們小家的情形躍然心頭。也許他們那時的歡樂就註定與這個小區的氛圍一樣,是落寞的、孤寂的,是在萬衆歡樂的海洋中偶爾才能聽到的聲響,因爲寂寞和孤獨顯得與世俗格格不入。
但他們卻一直堅持着自己獨一無二的歡樂,就像辛木孤獨沉默地愛着她的十年一樣,從來沒有因爲外人的漠視和嘲笑而有絲毫改變,也沒有因爲命運的考驗和生活的艱辛而變得淡漠。辛木是多麼善於堅持和忍耐的一個男人啊!包括她在內的全世界都在誤解他嘲笑他的時候,他卻選擇一個人堅持,默默無聞地履行屬於他的一切義務,從不計較是不是被合理回報,被公平讚揚,被善意對待。
她還沒有進院子,就遠遠聽到從她家的廚房裡傳來一陣不同往常的響動。她停下腳步凝神屏氣聽了半天,仔細辨認那是什麼聲音。還沒等她聽清楚,那種聲音就停止了,代之以“嘩嘩”的沖水聲音。她恍然大悟,剛纔的聲音應該是自己爲了磨豆漿剛剛買了不久的料理機發出的聲音。可是連她自己都很少用的東西,辛木會拿來做什麼呢?她好奇地推開門,徑直朝廚房走去。一進廚房她就驚呆了,料理臺上擺滿了盤盤碗碗,連地上都佈滿尺寸不同、種類各異的鍋和盆。剎那間她有一種錯覺,以爲自己走錯了人家,正想轉身往外走確認一下其他房間的模樣時,辛木從與廚房連着的陽臺裡走出來,手裡端着一個煎鍋,眼神正好碰上她驚訝無比的視線。他立刻垂下眼睛避開她的視線,不好意思地對她說:“回來了,可是我飯還沒全做好呢!你先去休息休息,等我全做好了再叫你。”
林沁走上前一把抱住他,把頭埋進他的胸膛。辛木拿着煎鍋的手微微顫動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穩穩地握着煎鍋的同時緊緊抱住她。他微微俯身找準她,毫不猶豫地親了上去。一股熱乎乎的呼吸氣息傳進林沁的口鼻和肺腑,像一股熱帶風暴席捲了她的身體和意識,瘋狂地把她捲入深淵谷底,沉入看不見的無邊慾海。
辛木及時停止了自己的瘋狂,他渾身戰慄着放開林沁,把煎鍋放到料理臺上。他皺了皺眉頭穩定了一下情緒,猛然使勁全身力氣一把將林沁抱起來,大步流星往客廳走去。林沁驚訝地望着他,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用意,把腦袋深深埋進他的懷裡,享受着被他抱着流動的恍惚感和迷離感。他抱着她平穩地在沙發上坐下,低下頭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林沁,現在我絕不能輕舉妄動,我必須忍耐,忍到他安全出世後再碰你。雖然我已經很難再控制自己……”
林沁仰起頭,心疼地撫摸他的臉頰,一行淚水不知不覺奪框而出,順着她的面頰緩緩流下。“辛木,你太累了,凡事都想圓圓滿滿、完完美美,我真怕這樣會把你壓垮的。”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也不想太逼自己,但很多事情就是無法說服自己頹廢墮落。但是幸運的是我有你,你是唯一不強求我完美的人,你能包容接納我所有的缺點和錯誤,無論我怎樣傷害你,你還是會張開雙臂擁抱我,不嫌棄我,不離開我,像個寬容的女神。”
“辛木你纔是我的神呢!我這輩子就只信你一個神。無論我認爲自己多麼瞭解你,也還沒有看到你人格魅力的萬分之一。所以我需要時間繼續瞭解你,我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長到天荒地老我都覺得不夠。答應我給我一輩子的時間瞭解你好不好,不許離開我一步!”
“林沁,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的心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你一步,從十年前開始就是。”
“我信,你說什麼我都信。你不說的,或者你永遠不想說的,我也會通過我的想象和猜測去相信。辛木,以後不管再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百分之百地相信你,因爲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我永遠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你。”
辛木把林沁的腦袋輕輕放到沙發的扶手上,讓她平躺到自己的腿上,像欣賞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一樣盯着她的肚子看。“不知道他是男的還是女的,長得像咱們倆誰更多一些?”
林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望着辛木溫柔地說:“我希望他是一個男孩,這樣你就兒女雙全了。我也希望他像你更多一些,這樣我就又多了一個辛木可以愛了,我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不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都行,因爲他是我們兩個愛情的結晶,什麼都好。其實要是個女孩也很好,可能會像你,溫溫柔柔的,善解人意,讓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個渾身充滿溫暖的女神。”
“辛木,你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父親,寬容開通,充滿仁愛。我們一定要做全天下最好的父母,不求他成龍成鳳,只求他幸福快樂。像我們這樣年紀的人生孩子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心態成熟,不會對孩子要求太高,只把他當成上帝的禮物來愛,他一定會非常快樂。”
辛木點點頭,俯下身在她的肚子上來回親吻,好像要把自己全部的溫柔和愛撫都獻給他們的孩子,獻給上帝賜予他們最寶貴的禮物。
辛木把餐桌全都擺滿了還沒有裝完他做的所有菜品,林沁坐在餐桌旁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好像在看一場畢業彙報表演。她的辛木這半年多來經歷了怎樣的成長啊,竟然能一下子變出這麼多花樣繁多的菜品,有些菜連她自己都做不出來,原來只在飯館見過,或者只在電視節目裡看過。辛木把廚房收拾完畢後,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亂的頭髮,解下圍裙搭在廚房門後,不緊不慢地走過來坐到她的對面。“怎麼樣林沁,還喜歡嗎?”
“太喜歡了,你一定累壞了吧!真讓人心疼!”說完她站起來越過桌面,把自己的腦袋頂在他的臉上,在上面狠狠地摩擦了幾下,像小動物一樣用動作表達她的愛撫。
辛木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地享受她的禮遇,心裡甜得像喝了滿滿一大杯蜜糖水。她已經坦然接受了自己這半年多來爲另一個女人辛苦換來的所有技能,還有什麼能比這種幸福更讓他感激和欣慰的呢!愛的包容絕不只是停留在嘴上的甜言蜜語,它要在大風大浪中被洗滌磨練,同愛人共同進退後才能看得出它包容的程度。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寬廣博大的,絕不滿足於愛人的愛僅僅侷限於自己。應該放手讓他去愛全世界,愛所有的生靈萬物,他才能在千難萬險的磨礪中修煉成金子一樣的自我品格,用更寬廣的視角重新審視對某一個體的愛,再付出所有,同她一起繼續愛這個世界,愛得更加深沉、熱烈、赤誠。
林沁坐下後,替辛木倒了一杯紅酒,遞到他的手邊。她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了一杯蘇打水,舉起杯子碰了一下辛木的酒杯。辛木趕緊也舉起酒杯跟她對碰。兩個人會心一笑,避開對方的視線,低下頭啜飲了一口。
“辛木,我有個想法,不知道你同不同意……”林沁盯着桌面沒有看他,輕咬嘴脣在思考着接下來的措詞。
“你說什麼我都同意,只要你願意,讓我去摘星星我都給你去摘。”辛木認真地看着她,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
“我想讓你每隔一個月去看看她,在她那兒住一天,照顧她,伺候她。她康復後你也可以這樣,我們把她當作生活中真正的親人,好不好?”
辛木從椅子上站起來,繞過餐桌來到林沁身旁,蹲下來把頭伏到她的腿上。林沁不停地撫摸他的頭髮,他的後背,要把從他微微顫動的胸膛傳遞出的委屈和悲傷通通化解。她的手就是他的支撐和依靠,林沁確信無疑地體會到這一點。她會永不停歇地爲他提供依靠,直到他哪一天離開這個世界爲止。林沁突然放心地明白了一點:經過這半年分離的考驗,他們的愛情已經天荒地老,除了死亡什麼也不會將他們的愛情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