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醫院的急診大廳嘈雜中的絕望穿透人心,辛木的脊背一陣發涼,寒意從頭頂傳導到腳下,他渾身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他手指微微顫抖,撫摸芷晴的頭髮,極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從容:“傻孩子,別太擔心,你媽媽會好的。爸爸陪你一起照顧她。”
芷晴坐直身體,捋了捋散落下來的頭髮,握住辛木的手:“有你在我就不怕了,咱們一起讓媽媽恢復健康!我會很勤快的,你在旁邊監督我就行了。”她上下打量辛木,好像剛剛從夢境中醒來,終於可以確定坐在她眼前的還是原來那個完美的爸爸,他永遠不會讓她失望,安心地籲出一口長氣。
清醒後的芷晴忽然意識到彭宇軒一直坐在她旁邊,她轉向彭宇軒:“對不起啊,一直沒理你。一見到我爸就控制不住情緒了。”
彭宇軒尷尬地搖了搖頭:“沒事。換成是我也一樣,畢竟誰都沒經歷過這麼大的事兒。”
彭宇軒本來就是個內向的孩子,再加上一直都很怕不苟言笑的辛木,所以從辛木一出現他就自動讓自己處於消失的狀態,從頭到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再說一旦碰到這種人命關天的大事發生時,只有至親的人才會真正相互關注,眼裡看得到彼此,心裡需要彼此。其他人早已消失在視線之外,成爲了可有可無的背景。但是旁人在這種時候也是不可缺少的。當急診室的門突然打開,一位護士急匆匆地走出來呼喚謝雲裳的名字時,辛木和芷晴雖然同時擡起了頭,但最先動作起來的卻是彭宇軒。他機靈地按照護士的吩咐開始在醫院各個角落跑上跑下,辦理各種繁瑣的手續,聯絡住院的每一個細節。那對父女倆已經沒有力氣再去關注這些細節,此時仍在長凳上並肩呆坐,焦急而耐心地等待他們至親的人恢復神志的消息。
謝雲裳睜開眼睛時天已經亮了。她掃視了一圈周圍的環境,感覺不是在自己家裡,但又不能很快確定究竟是在哪裡。她一眼看到正在牀邊的椅子上閉着眼睛睡着了的辛木,再往上又看到懸掛於牀邊一根杆子上的輸液瓶,終於確定這裡是醫院的病房。再往遠處看去,辛木身後還有一張病牀,牀上也躺着一位病人正在輸液。病房裡一片慘白,慘白的窗簾,慘白的牀單和被子,慘白的牀頭櫃,白得讓謝雲裳內心一片冰涼,渾身上下浸透涼意。
她本能地想如平時一樣翻身側臥時,驚恐地發現她身體上下透出的涼意原來是源自她凍僵的身體。她想伸手捅醒辛木,發現自己的右手像鉛一樣沉重,無論她怎麼用力都擡不起來;再往下試,她想蹬腿踢被子,右腿卻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掙扎了幾次都無法搬動自己,最後無力地呼出一口沉重的氣息,眼淚不由自主奪眶而出。“偏癱”,一個人們經常唸叨的字眼閃現在她的腦海,恐懼襲向她的心頭,一瞬間她知道自己的下半生全完了。
她的喘息聲驚動了辛木,他猛然睜開眼睛,渾身打了個哆嗦。他低聲驚叫:“雲裳,你醒了!”聲音顫抖而欣喜。
“我是不是癱了?”謝雲裳絕望地盯着辛木,眼神像個孩子般六神無主。剛剛從混沌中清醒的她是個剛出生的嬌弱嬰兒,沒有對他的仇恨,視她第一眼見到的人爲母親,對他的感情只有期望和依賴。一瞬間他們之間的所有恩怨都已經結清,她變成他比芷晴還小的一個孩子,此後都要依賴他生存。兩個人交匯的眼神中締結了這層新的關係,辛木義無反顧地全盤接受了這個新生的孩子。
“沒有。你只是暫時動作困難,後期做康復訓練會慢慢恢復的。彆着急,太着急對病情會有影響。”辛木語氣輕柔,目光熾熱,連他自己都覺得詫異,他從來都沒有在謝雲裳面前展現過如此柔情的一面。直到此時他才無奈地承認,二十幾年的夫妻已經讓他們有了血親一樣的親密,她身上的痛不知不覺會讓他心碎,而她的起死回生讓他像突然被大赦的死刑犯一樣欣喜若狂。
“你怎麼在這兒?芷晴讓你來的?”謝雲裳的理智重新回來,頭腦中的空白立即被痛苦的回憶填滿。她已經不再有資格依賴他,哪怕自己此時脆弱得像嬰兒,想一頭扎進二十多年來她唯一熟悉的親人的懷抱。但殘存的尊嚴讓她瞬間清醒,立刻藏起臉上的脆弱,裝出理智、平靜的神情。
“是。這段時間我和她一起照顧你。你安心養病,別想別的。”辛木盯着她說,自始至終目光都沒有離開她的眼睛。他明明是個騙子,眼裡卻爲什麼還是如此單純、真誠?她找不出理由拒絕他的真誠,卻又無法忘卻他的卑劣。她的心裡愛恨交織,卻渾身綿軟無力發作,只能無力地閉上眼睛,流出委屈、憎恨、依戀甚至感激的淚水。
辛木伸手從牀頭櫃上取來紙巾替她擦掉眼淚。“醫生說你現在情緒不能太激動,少說話。不過你能說話我很高興,說明你的語言中樞沒有被壓迫。”
謝雲裳閉着眼睛輕輕點了點頭:“辛苦你了,昨晚你沒睡好吧?”
“沒事。你能醒來我太高興了。昨天芷晴嚇壞了,我也嚇壞了,你把我們倆都嚇得夠嗆。”辛木語無倫次,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纔好,思維的嚴密和冷靜蕩然無存。謝雲裳心裡五味雜陳,既爲自己遭受如此病痛折磨的不幸而悲嘆,又爲災難又幫她重新找回那個熟悉的丈夫而驚喜。在背叛她之前,辛木一直都像現在這樣令她安心,做了她二十幾年丈夫的辛木就該是這個樣子,單純而善良,不懂得掩飾,不懂得造作,只會不惜餘力爲他身邊的人奉獻,保護她們的健康和生命。當初他離開她是爲了保護另一個女人的生命,如今他回來是爲了挽回她的生命。從這個角度來講,她並沒有完全輸給那個女人。辛木也許更愛那個女人,但那有什麼用,愛終究對抗不了生死。在生死考驗的關鍵時刻,善良的辛木不會置她於不顧。他如今不是正好端端地坐在她身邊嗎?照顧她,呵護她,疼愛她。有他這些實實在在的舉動就夠了,說明她正擁有着他,佔據着他。
辛木沉浸在謝雲裳大難不死給他帶來的狂喜之中,根本沒有精力再去想別的。他現在滿腦子只有一個想法,一定要把謝雲裳治好,讓她重新健康起來,把一個健康快樂的媽媽還給芷晴。這是他作爲父親,作爲與謝雲裳做了二十幾年夫妻她曾經的丈夫必須承擔起來的責任。在辛木的處事哲學中,活着的意義首先是承擔必要的責任,然後纔是自己的幸福和快樂。他必須先把與他有關的人的生命安頓好,然後才能去考慮自己應該有什麼需要。在他眼裡愛不是不重要,但比起生命來講就顯得沒有那麼急迫。他還有一個重要的觀點,那就是隻有履行了所有對於生命的責任和義務,才能更安心地擁有和享用愛。否則愛就是一種罪孽,是無法被原諒的奢侈和荒謬。
辛木把林沁拋到九霄雲外,就像他當初放棄謝雲裳一樣。另一端的林沁在他甩門而出時早已預料到這樣的命運,此時正不安顧坐在客廳裡的沙發上,面對她突然反轉的人生驚恐不已。如果說謝雲裳的病房是她與死神擦肩而過後的勝利戰場,那麼此時林沁獨守的空房就是她與命運交手後輸得一敗塗地的墳墓。
辛木走的時候根本沒有顧上多看她一眼,帶上平常上班用的包就走了。門重重地被他甩在身後,那一聲不平常的巨響撞擊在林沁的心上,那重量讓她無法承受,她跌坐到餐桌旁的椅子上。
她無心收拾摔在地上的酒杯,更沒有心情觸碰她剛纔費了那麼多工夫做就的一桌子菜。她環視分割成用餐、會客、讀書三個功能區的小小客廳,一時覺得這半年多來與辛木在這裡的生活彷彿是一場夢境,虛無得讓她抓不住任何辛木曾經存在於此的痕跡。好像一直以來這裡只有她,只有她和屋外她種下植物的滿眼凋敝。她又回到從前孤零零一個人思念辛木的日子。那些植物讓她想到那些日子,她曾在租下的農地上種過它們。此時只有那些植物是她所熟悉的,還能給她一絲淡淡的安心。其他的一切都代表痛苦,比曾經沒有辛木,一個人獨自相思的時候痛上十倍的痛苦。
她在二十五歲的時候愛上辛木,她的碩士研究生導師。那時辛木四十五歲,風華正茂、春風得意。她成爲他研究生的那一年,他剛當上他們學院的副院長,仕途順風順水。林沁剛見到辛木時有點兒發怵,她早就聽學長們說起過他,說他傲氣十足,不易接近。
她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研究生面試的時候。那天她特意打扮了一下,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皮夾克。那時她還梳着齊耳短髮,爲了面試特意去理髮店燙了一下,想使自己顯得更加成熟。林沁的眼睛本來就大,這種短髮髮型顯得她的眼睛又大了一圈,目光犀利,精明幹練。她性格羞澀,但應對面試這種場合時她強迫自己落落大方,從容不迫。負責安排面試的老師通知她可以進去時,她挺直身體,穩定情緒,擺出她理解的儘量優雅的姿勢走進面試教室。
幾位負責面試的教授坐在教室第一排,林沁從招生簡章中早已熟悉了辛木的臉,一眼就認出坐在最中間位置上的他。他皮膚白皙,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他英俊瀟灑的氣度,舉手投足之間透出十足的陽剛之氣,自信而灑脫。他見林沁走進來,紳士地伸出手,示意她坐在考官面前的座位上,輕聲說:“請坐!”就是辛木這個儒雅的示意她坐下的動作,把她一顆嚮往男子漢氣概的少女心征服了,從此再也無法忘記,也不會再對別的男人投去多餘的眼光。若只是一見鍾情還好辦,時間一長就會淡忘。最爲致命的還是後來在他們之間產生的恩情。所有愛情都必須以恩情爲基礎,否則都將只是隨風而散的好感而已。
那場面試中辛木和其他考官都問了她什麼,以及她都是怎麼回答的,表現得怎麼樣,她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具體印象,只記得一切進展得還算順利。她唯一的印象就是辛木非凡的氣質和風度。既儒雅又霸氣,這兩種屬於男人特有、相互矛盾的氣質卻被辛木和諧地揉合在臉上,經過這個成熟男人複雜經歷的沉澱,透出一種無法抵抗、來自靈魂深處的魅力。他散發的魅力不是她以前交往過的男人華麗而年輕的外表所能掌控的,必須經過歲月和修養共同的錘鍊積累而成。如果說有緣分這種東西,林沁覺得辛木與她是有緣的,不然她怎麼會在激烈緊張的面試場合,還不忘欣賞他獨一無二、不是任誰都能一眼認出來的美呢!辛木對她的感覺如何她看不出來,也沒有時間確認,畢竟面試時間過於短暫。而且以辛木的身份、地位和經驗,他絕對不可能在如此莊重的場合明顯表現出對一個即將成爲他學生的女孩好感。
“恩情”的鋪展卻在他們三年的師生情義中步步進行,開端是入學那一年年底的一個契機,他們從師生變成朋友,甚至可以說是知己。林沁跟辛木及另外一位他的博士生劉雨欣一起去外地工廠調研。那是一個軋鋼廠,辛木在那裡有一個橫向課題。那次是林沁第一次下工廠,廠房裡機器的轟鳴聲弄得她頭昏腦脹,連旁邊人的說話聲音都聽不太清楚。辛木和他這一男一女兩名學生都戴着安全帽,聚集在軋鋼機旁與一位當地工廠的工程師探討技術上出的一些問題。林沁從來沒有聽到過辛木說話聲音那麼大,他臉上的表情也顯得比平時更加嚴肅冷漠,令她心驚肉跳,生怕自己的笨拙和緊張在如此嚴峻的氛圍中礙手礙腳,讓辛木突然惱羞成怒。
林沁突然感到身旁通過一股急速掠過的熱氣流,她本能地轉過身,發現一個工人推着一車鋼鑄錠正在通過他們身旁。恰在此時她身旁的大型鼓風機開始運轉,吹出一股強大的氣流,把她手裡的筆記本吹到緊挨着鑄錠車旁邊的地上。她不假思索就往鑄錠車前奔去,想把筆記本撿起來。推着鑄錠車的工人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壞了,一時愣在那裡不敢動彈。辛木一個箭步搶上去,一言不發,伸出一雙大手用力把林沁抓到自己身後。林沁驚呆了,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什麼,值得兩個大男人都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辛木離推車僅有一步之遙,他望着此時躺在推車正下方地面上的筆記本嘆了一口氣,示意推車的工人趕緊把車推走。
等推車徹底離開他們的視線之後,辛木走上前去,彎腰撿起地上的筆記本,站起身後遞給林沁。他面色凝重,語氣嚴厲:“怪我事先沒跟你們講下廠安全事項。那些看上去不是紅色好像已經冷卻了的鋼鑄錠,其實都有上千度的高溫,不能隨便接近。你剛纔的舉動把我們都嚇壞了!”
林沁驚魂未定。她戰戰兢兢地跟在辛木後面走回軋鋼機前,聽辛木他們繼續討論工作。但她無論怎樣強迫自己集中精力也不管用,她聽不進去他們都說了些什麼,更不用說把要點記在那個剛纔差點兒釀成大禍的筆記本上。她目光呆滯地望着前方,不敢朝向辛木,盼望他們的商談快點結束,讓她趕緊找一個清靜的地方梳理混亂的思緒。辛木在跟那個工程師談話的間隙有意無意地向她這邊瞟了一眼,神色裡透出些許擔憂,但又立刻故作鎮靜,轉過頭繼續與那個人交談。他這個轉瞬即逝的表情像一道光芒照亮林沁,她心跳突然加快,慌作一團。潛意識告訴她,這一年裡她勉強壓抑着的對辛木的崇拜和好感已經變味,被他偷望她的眼神點燃。那一刻她甚至相信,面試場上的辛木第一眼就喜歡她,同她見到他時就眼前一亮一樣,愛情的種子早在那一刻種下,只是被他們一直壓在內心深處不敢生根發芽。
第二年什麼都沒有發生。愛情的種子只被朦朧的好感滋養,卻被理智和冷漠包裹,不肯吸水膨脹,更不敢偷偷長大。他們儘量避免見面,不打電話,也不發短信,有事情商量時都是通過郵件聯絡。好在碩士研究生階段的學習與導師之間的聯繫不需要很頻繁,倒是與導師的博士生在一起幹活商量的時間更多些。這讓林沁多少有些安慰,不至於因爲無法正視辛木而影響自己的學業。她很感激劉雨欣,這個內向沉默,在學業上肯鑽研,又不惜力氣幹實驗室裡繁重體力活的年輕人,在她做論文的過程中爲她提供了很多幫助。如果沒有他的指導,林沁很難想象自己能在規定的時間裡順利完成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