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雲裳守在辛木的病牀旁,死死盯着他那張慘白、沒有一絲生氣的臉。她既盼望他能立刻甦醒過來給她一個解釋和交待,又害怕他甦醒後告訴她的驚天秘密超出她的想象力和承受力無數倍之多。那張楚楚可憐的臉,那副一動不動佈滿管子的僵硬軀體,那種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展現過的決絕和脆弱,如此不可理喻的幼稚和衝動,在她看來都意味着愛情無盡的力量。只可惜那份愛不是給她的,是給一個她從來不知道其存在的女人的,多可惜!這麼多年以來,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在他面無表情的冷靜和從容背後竟然隱藏着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愛情秘密!多麼不可思議!多麼令人驚悚的欺騙!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做了她二十多年丈夫的辛木如此可怕,比一個明目張膽的流氓還可怕!她真想把這個無恥的騙子快點兒弄醒,讓他給自己一個說法。
辛木微微睜開眼睛,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他最後清醒的記憶是在自己家裡的牀上,掙扎翻滾、痛苦不堪。他服下一把藥片後被噎住,卡在食管裡的苦澀讓他反胃。他不敢再繼續服藥,他開始害怕,甚至爲自己的草率行爲後悔,後悔被一時陷入的絕境剝奪了最起碼的理智。林沁還在,她被她的男友救了回來,那麼他爲什麼要學着她去死呢?他要是死了她還會活嗎?他真糊塗!他犯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如此草率地選擇死亡,在還沒有爲自己和林沁爭取機會的情況下。他簡直不像一個男人!男人起碼懂得在死之前要先去戰鬥!但醒悟過來時已經晚了,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無法搬動身體向別人求救。他已經來不及糾正錯誤,噁心,嘔吐,胃裡有一團火在燃燒,燒得他全身痙攣,不停顫抖。那種疼痛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讓人想立刻死去的疼痛,有一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絕望。他來回翻滾,絕望地掙扎,他被瀕臨死亡的恐懼深深攫取。再後來連恐懼的感覺都不再有,他無力掙扎,沒有了意識也沒有了記憶……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妻子的臉,她臉上的心碎讓他羞愧,他無地自容。但他無力扭過頭去避開她,只好再次閉上雙眼。他清醒了,這個事實已經被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謝雲裳看到,她怎麼可能放過他。她一把握住他的手,發現自己緊緊捏着的是插在他手上的針管,他臉上的痛苦像突然躥起的火苗,刺痛了她還不習慣把他立刻當成壞人的心,她像扔一團燃燒的紙團一樣放開了他。
“辛木你醒醒,你要跟我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能這麼絕情,招呼都不打一聲就想死!你究竟幹了什麼不可見人的勾當讓你必須死?你快回答我!”謝雲裳顧不得病房裡還有其他剛剛洗過胃的病患,他們才經歷了生不如死的洗胃過程依然驚魂未定,脆弱得像一隻只戰慄的小雞平躺在病牀上瑟瑟發抖。她也忘了此時虛弱的辛木怎麼可能一下子回答完她所有的問題。但她已經沒有了理智,她無論如何要立刻知道答案。要死的那位剛剛活過來,她卻突然覺得自己特別渴望立即死去。她甚至猛然理解了向來理智的辛木怎麼會做只有孩子會做的傻事,原來在突然承受劇烈打擊的瞬間,死的衝動如此容易在腦海中閃現。
經歷過生死考驗的辛木突然恢復了原來的理智和剛強,又變回了那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想承擔起所有的責任恢復被他的一時衝動打亂的生活秩序。他艱難地張開嘴,微微顫動的嘴脣間發出細微卻清晰的聲音,態度冷靜而堅決,帶着根本不像一個剛剛經歷過劇痛手術的人的清醒。“我有理由死,我不能眼看着她死,我卻還活着。”
謝雲裳睜大眼睛,張大嘴巴,久久回味這句已經過度消耗了辛木的體力,不可能再多加一個字的話。從這短短的十幾個字中她已經明白自己徹底輸了,輸得體無完膚,沒有一丁點兒挽回的餘地。她不知道辛木外面的女人是怎樣一個人,但她知道辛木,知道辛木的固執和堅定。她同樣知道辛木的溫柔和軟弱,知道他堅毅的外表下那顆比女人還軟弱善良的心,他不可能沒有愧疚地在另一個人爲他死去後還厚顏無恥地活着。她突然明白了辛木的絕望,也恍然理解了他魯莽的舉動中也包含着對自己的愧疚。在如此殘忍地辜負了自己的人面前,她竟然還能爲他着想,她爲這樣的自己自豪。她太瞭解辛木了,二十幾年的夫妻不是白說的,不管他們的感情怎樣,她是瞭解並相信自己的丈夫的。
“她死了嗎?”謝雲裳知道自己這樣問不可理喻,但她想不出除此之外還能怎麼問。辛木的虛弱讓她不敢問過長的句子,彷彿只有這樣問,他的回答纔可以同樣地簡明扼要。
辛木閉着眼睛,半天沒有說話。他的身體和心靈疲憊之至,了無生氣,一點跟生命相關的跡象也沒有,只有微弱的呼吸提醒她辛木確實還活着。她突然想去撫摸他,想去憐愛他,想把他像個脆弱的嬰兒一樣抱在懷中。她想親吻他,她控制不住自己,猛然撲到他身上,抱起他的腦袋,靠近他的嘴脣。他緊閉的雙脣的冰涼和麻木嚇着了她,她下意識地放開了他。他的腦袋被她的手猛然鬆開後無力地撞向枕頭,發出一聲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聽到都會心頭一顫的撞擊聲。看着被自己剛剛親手摺磨過的丈夫,謝雲裳的心碎裂成一堆殘片,堵在她的胸口讓她不能喘息也無法尖叫。
辛木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從撞到枕頭上的後腦勺傳來一絲疼痛。但與不久之前他經歷的那種翻江倒海的劇痛相比,這一丁點兒疼痛感立刻就被淹沒得無影無蹤。他勉力睜開眼睛,一動不動地看着謝雲裳,眼裡的神色瞭然、安靜。他理解她愛恨交織的激烈情緒,知道是自己製造了她精神的混亂,知道不論她怎麼對待自己都是他罪有應得。他清澄得像個孩子一樣純潔而無怨無悔的眼神讓謝雲裳渾身戰慄,她的情緒又差一點兒失控。
“我們還有希望嗎?”她避開辛木執着地盯着她的目光,看向牀沿,嘴脣微微顫動。
“沒有了。”辛木的眼睛仍然一動不動,緊緊盯着她的臉。他蒼白的臉上掠過一絲短暫的生機和希望,但很快就被洶涌而出的淚水掩蓋,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一片寂寞而深邃的虛空之中。
謝雲裳扶着辛木上了醫院門口停着的一輛事先約好的出租車。她讓辛木先坐進去,自己隨後坐到他身邊,把車門輕輕關上。辛木始終低着頭,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臉色依舊蒼白,白皙的皮膚使他的面容顯得更加稚嫩純潔。謝雲裳扭過頭衝向窗外,強忍眼淚,壓抑幾近崩潰的情緒,從微微顫動的嘴脣裡發出只夠司機聽得到的聲音:“陽光裡小區”。司機從後視鏡裡瞟了他們一眼,與謝雲裳的目光猝然相碰。他立刻收回疑惑的目光,面無表情地啓動了汽車。
此時已經接近中午,馬路上車流稀疏。陽光照射在匆匆駛過的五花八門的汽車金屬車身上,從光潔平滑的金屬板上反射回流動的光影掃在謝雲裳臉上,投射到她的心上,刺痛了她此時脆弱不堪的心。再華麗絢爛的城市光影在她看來也像一場即將消失的虛假夢境,背後隱藏着無數令人猝不及防的陰謀、黑暗和恐懼。
到達小區後謝雲裳先下了車。辛木走出車廂後身形微微搖晃,謝雲裳本能地扶住他,辛木也本能地脫口而出“謝謝!”辛木胳膊上的肌肉猛然抽搐,躲避謝雲裳觸碰他的那隻手。謝雲裳的心劇烈顫動,二十多年的夫妻恩情剎那間煙消雲散,像初春的馬路邊驟然消逝的殘雪。她下意識地抽回手。兩個人面無表情地往前走,沒有任何言語和目光的交流。
一進家門,家裡熟悉的味道使辛木神情恍惚,一瞬間他曾在這裡幹過的傻事猶如隔世,彷彿只要他願意,一切變故都可以裝作從未發生。客廳裡依舊充滿陽光,陽臺上謝雲裳種的花草吐露出勃勃生機。陽臺像從外邊的花園裡延伸進來的一部分,帶着大自然的空氣、和風和陽光,整個屋子都浸染了自然的活力和馨香。眼前的光明和美好讓辛木更加覺得自己骯髒。他玷污了美好和純潔,破壞了自然給予自己的寧靜和諧,毀掉了謝雲裳用大半生時間搭建和經營的完美世界。一陣痛苦和絕望重新攫取了他,像那天他貿然選擇死亡時的無奈和絕望一樣。如果不是知道了瀕臨死亡如此恐怖和痛苦,他覺得自己的潛意識中又在不知不覺滑向死亡,想用死亡了結一切紛亂。
他曾經一往無前的決心在動搖。他內心的天平不再像當初吞下藥片時那樣大幅度地向林沁傾斜。天平在搖晃,指針不停地左右動盪。他爲這種動盪而驚恐,爲自己不再堅貞不屈感到既可恥又迷茫。他沒有了任何主意和主張,他甚至希望自己已經失去判斷和決策的能力。他脆弱得已經沒有絲毫力氣自己拿主意,他希望自己是個孩子,讓別人告訴自己該怎麼做。而現在他心裡的家長就是謝雲裳,他要把自己的命運交給她,讓她裁決自己將何去何從。這樣的辛木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曾經說一不二獨斷獨行的辛木哪裡去了?他選擇死亡時的勇氣和力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還沒有完全恢復,先回屋子裡躺一會兒吧。”謝雲裳拿起裝着辛木住院時日常用品的旅行袋朝客廳走去。辛木猶豫了一下,他本能地想跟在謝雲裳身後,他知道她正在等待自己的解釋和決定。但聽她說讓自己去躺一會兒,又覺得她可能不想這麼快就逼他做出決定。正合他意,他心裡也排斥馬上做出決定。剛纔那一剎那的動搖擾亂了他的心緒,他必須重新思考。
當他躺在讓他感覺既親切熟悉又陌生恐懼的牀上時,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不需要再裝作虛弱,他也沒有資格再虛弱。他撐起自己還沒有完全恢復生機的身體又下了牀,往客廳走去。
謝雲裳已經收拾完旅行袋裡的東西,此時坐在沙發上望着陽臺發呆。她聽見辛木走過來的腳步聲,往沙發靠近陽臺的邊緣挪了挪,意思是讓辛木坐下。辛木順從地坐到她身旁,低下頭,眼睛注視着沙發前茶几上的花瓶。
謝雲裳看着辛木,臉漲得通紅,胸口憋悶得上下起伏,雙手微微顫抖。有那麼一刻,辛木覺得謝雲裳幾乎就要擡起手抓向自己。他閉上眼睛,做好隨時被攻擊的準備。同時他也暗下決心,無論她怎樣對待自己都不還手,像一隻順從的羔羊,老老實實任她蹂躪。這是他早就應該得到的報應,他將無怨無悔地承受一切。她應該懲罰他。
謝雲裳把一雙不停抖動的手放到膝蓋上,不斷摩挲自己的膝蓋,控制住一瞬間閃現在她腦海裡各種各樣的衝動。她知道辛木的身體還很虛弱,禁不住她的任何刺激。縱使此刻她恨他恨得想一刀殺了他,然後再殺了自己,她也無法說服自己親手摺磨他,折磨這個在此之前幾乎沒有任何缺點,她深深愛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她反而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心疼他,心疼他蒼白的臉頰上黯淡無光的空洞眼神,心疼他虛弱得連走路的力氣都要積攢一陣子的身體,甚至心疼他此時內心的茫然失措和無依無靠。
謝雲裳沙啞着聲音問辛木:“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和她?”
辛木擡起頭,眼睛依然沒有看向謝雲裳,直視着前方的一片虛空,目光渙散。“我們不是你想象得那樣,我們一年也就見一天面,都是在公衆場合,在會議上。其餘的時間都沒有任何聯繫。”辛木聲音很低,語速緩慢,好像知道他將與謝雲裳的對話會持續很長時間,而以他現在的狀態他必須保存體力,應對這場既耗費他體力又摧殘他心力的苦戰。
謝雲裳微微睜大眼睛,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不放,確定他剛纔是不是在說謊。“沒有任何聯繫?你是想說你們是柏拉圖式的戀愛?精神戀愛會想殺死自己?”
“有時精神上的崩潰是一剎那的,比肉體上的毀滅打擊性更大。”辛木看了謝雲裳一眼,但很快又垂下眼簾。此刻的他不知道該怎麼把握說話的分寸。他在盡力表述自己和盡力不傷害謝雲裳之間維持着脆弱的平衡,但發現到頭來哪一樣都無法做好。無論他怎麼描述他和林沁之間的愛戀別人都無法相信,無論他怎樣把他們的愛說成如空穴來風般虛無和不着痕跡,謝雲裳都會被他輕描淡寫的描述傷得體無完膚。
“她爲我一直沒有結婚。她從來不要求我什麼,但卻因爲跟一個男人有了肉體關係後就想自殺,她覺得對不起我。我感覺她這種狀態早晚有一天會真的死去,如果我不去救她的話。但我又不知道該怎麼去救她。我知道你從頭到尾沒有一點過錯,我不想對不起你,就想到一死了之。”辛木說完這一長串話後喘了一口氣,腦袋往沙發背上耷拉下去,似乎一下子用光了僅存在體內的所有力氣。
謝雲裳痛苦地閉上眼睛,淚水嘩嘩地順着臉頰不停落下。沒過多久她就開始低聲啜泣,肩膀不停顫動,任她怎麼控制也無濟於事。她無法再發出聲音,她說不出一個字,只能用手捂着嘴拼命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的啜泣變成號啕大哭。
辛木手足無措地呆坐在沙發上,一動也不敢動。此刻他沒有別的奢望,他不求謝雲裳原諒他,不求她放過他,更不敢奢求她成全他。他只想請求上帝保護她,保護她生存下去的希望和勇氣,讓她不要像他和林沁那樣動不動就要毀掉自己的生命。在這場關於他的爭鬥中需要有一個強者,一個清醒、理智而足夠堅強的強者,敢於承擔失去的痛楚,敢於放棄愛情絕美的誘惑,敢於麻木而堅強地苟活。他和林沁都是百分之百的弱者,唯一殘存的希望就是謝雲裳,她不能再像他們那樣執迷不悟。
謝雲裳睜開眼睛,俯身從茶几上的紙巾盒裡抽出幾張紙巾,用力擦乾臉上的淚水,還有不知什麼時候不爭氣地流出來的鼻涕。她坐直身體,理了理微微散亂的頭髮。她目光凝重地看向辛木,臉上的表情冷靜而清醒,從容而淡定。
“恐怕只有我讓步了。因爲我是個母親,我必須清醒,我不能像你們一樣癡迷。不管怎樣我都得活下去,少了誰我都得活下去,爲了我的女兒。”謝雲裳不緊不慢地說。
辛木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靠在沙發背上的腦袋仰了起來,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他不知該怎樣描述此時的心情,沒有歡喜,沒有悲哀,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有的只是在一片混沌和虛空中無限鋪陳延伸的茫然和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