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佩儀一早得了大夫人的吩咐,查看待客各處的佈置有無不妥之處,搭配不當之處即刻調整一下。
大夫人平日特別注意這些細節,她也是,領這個差事最妥當,卻沒敢當即稱是,遲疑地道:“我只怕做不好。四妹有別的事麼?若是沒有,不如請她幫我。”
大夫人和聲笑道:“可別指望炤寧,誰知道她今日是粗枝大葉,還是較真兒重新佈置?我可是兩樣都怕。況且你略大她一些,理應幫襯我一二,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江佩儀不由打心底生出笑意,“母親說的是,我這就去。”炤寧的脾氣實在沒譜,誰都摸不準,大夫人說的是實情,派給她這個差事,也是一番好意:江素馨和江和儀一早都被送走了,前者去了位於山間的寺廟,後者去了城外別莊。終究姐妹一場,大夫人是怕她難過才如此。她明白。
但是,對兩個妹妹被罰離開,她是真難過不起來。
江和儀就不需說了,從小到大,她早就看厭了對方那種見縫插針、蓄意挑撥的做派。走了最好,清淨。
至於江素馨,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假,很多年過去,手足情分早就消磨殆盡。
繼母進門沒多久,素馨便處處逢迎,做得太過,完全把生身母親忘到了九霄雲外。她看着齒寒至極。不是說繼母不好,而是素馨對生母居然都能做到人走茶涼,只顧眼前利益——要多自私才能做到?
近幾年,素馨屢次幫太夫人說服她嫁到遠在邊關的蔣家在先,陷害炤寧在後,她對這人已經快到厭憎的地步,沒爲這次分別拍手稱快已算仁義。
不是所有至親都能攜手同心,看看她和素馨就知道。自然,攜手同心的未見得就是一母同胞,看看炤寧和予莫就知道,本不過是堂姐弟,情分羨煞人。
說起來,炤寧這次回來,她興許是最高興、最感激的人,因爲不論炤寧有意無意,帶給她的益處實在是太大。
太夫人明顯已在府中失勢,應該是不能再幹涉她的婚事,最起碼近期不能。她長期的夢魘,便是終身大事都要被太夫人擺佈。
她的大姐二姐,是孿生胎,生得一模一樣,命運也是相同的不如意。
大姐嫁到了蔣家,日子已非不舒心可言,那邊總想利用她緩解處境,她不肯,受盡了冷眼、冷落。
二姐就在京城,一年也不肯回來兩次。二姐出嫁之前是有意中人的,太夫人那會兒卻認準二姐夫前程無量,不管不顧地定下親事交換了更貼。
看着二姐傷心欲絕地出嫁之時,她就自心底恨上了太夫人,只是沒膽色更沒法子,不知道如何報復、反抗,甚至自保都成問題。
太夫人第一次隱晦地提起想讓她嫁到蔣家的時候,她登時面無人色。幸好有繼母。離開松鶴堂,繼母就緊緊握住她的手,“別怕,別怕。我去跟老爺說,一定會求他拖延此事。等局面緩和下來,我們再從長計議。”
如今回想,繼母那番話,一個字都沒騙她。父親真的幫她拖延了此事,拖延到了如今;局面也真的有所緩和,因爲炤寧的歸來。
她一面欽佩炤寧,一面對父親不滿:炤寧一個女孩子家出手就能治住太夫人,他一個官場打滾多年的人做不到?鬼才信。不敢爲了兒女擔上不孝的罪名罷了。
只是,子不言父之過,再不滿又如何。
江佩儀四處查看一番,實在看不過眼的,叫丫鬟婆子重新換了陳設擺件兒。忙碌期間,聽說炤寧去了松鶴堂一趟,沒過多久,太夫人便穿戴齊整去了正房。而正房那邊,大老爺、大夫人、三老爺、三夫人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等太夫人過去,又遣了下人說了一陣子話。
商量的事情,不外乎是統一口風。江佩儀不解的是,太夫人出來湊什麼熱鬧?今日悶在房裡裝病不就很好麼?理由她都幫忙想好了:因爲看到太久未見的炤寧,加之思念早故的次子,委實傷心難過了一場,要修養一段日子。
現在這情形,是炤寧不肯,還是太夫人沒被收拾服帖?
江佩儀真爲炤寧擔心起來。剛回來,可千萬別出岔子。她這一輩子,不過是認命與否的事,炤寧要是再出事,不定又是怎樣的驚濤駭浪,如何經受得起?
她心焦起來,轉往玲瓏閣,想去知會炤寧一聲。轉過一個彎,聽到了少女清脆愉快的笑容,展目望去,見紅蘺、白薇的身形在路旁一排梅花樹間輕快矯捷地穿行着,紅蘺時不時搖一搖梅花樹,有時白薇避之不及,樹上積雪悉數落在頭上身上。
炤寧站在一邊,笑盈盈望着,“淘氣。”
紅蘺因爲惡作劇得逞,笑得不知多開心。
白薇則道:“小姐就知道看熱鬧,也不管管她。”
炤寧閒閒加一句:“兩個都一樣。”
江佩儀見這情形,便知今日不會出事。不然的話,主僕幾個哪還會有這樣的好心情,於是沒再往前走,對着望過來的炤寧笑着點一點頭,轉去別處。
炤寧望着江佩儀遠去的身影,有點兒悵惘,“三姐飽讀詩書,一身的書卷氣,誰見了都要贊她嫺靜溫柔。”她轉頭看紅柳,“我自認讀的書也不少,腦袋裡裝着起碼幾百本書,怎麼就沒人這樣誇過我?”
紅柳訝然失笑,“聽聽這是什麼話?難不成您是在羨慕別人?”
炤寧挑眉,“我羨慕的人可多呢。”又一本正經地反省起來,“早知道就不那樣吃喝賭,不至於弄得一身的匪氣、俗氣。你們也是,怎麼不知道勸我學點兒好呢?”
紅柳笑不可支,攬住她的手臂,“後悔是來不及了,您還是想想午間吃什麼吧?我們把您喜歡的菜放在您跟前。”
炤寧的注意力瞬間被轉移,摸着下巴想了想,“酒醉鴨肝,肝能明目,愛吃的人估摸着也不多,還要吃麻辣……”
紅柳打斷她,“白日不準吃辣。好幾天沒管您了,今日起好歹剋制些。”
“好吧。”炤寧沒轍,“那就換個八寶豆腐,昨日沒吃夠。別的不要了。”
“行,我這就去安排。”紅柳轉身時在想着,肝能明目是真,酒醉鴨肝也可以麼?別是衝着“酒醉”倆字兒想吃,拿這由頭唬我吧?算了,今日且隨她去,日後請五爺幫忙約束着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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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左右,外院、內宅都有賓客陸續登門。在這之前,江家上下已經統一口風,不論哪個問起,都說江素馨、江和儀之所以被打發出去,是因兩個人不懂事,在長輩面前起了衝突,已不是一次兩次,昨日太夫人當真動了怒,讓兩個人離家思過一段日子。根本與炤寧無關。
至於炤寧的舊事,不需解釋,相信也沒人問起:陸騫好轉進宮面聖、慶國公被皇帝輕罰的事已經傳開,足夠說明一切。陸騫算是當初之事最有力的一個證據,別人怎樣無關輕重。
江佩儀鬆了一口氣。跟在大夫人身後與各家女眷見禮的時候,是有些不自在的。以前太夫人不願意讓她在人前露面,大概是想拖得她自動低頭嫁到蔣家去。她總不能自己跳到人前,一來二去倒也習慣了清淨日子,偶爾實在悶得慌,便去找好友說說話。
過了一會兒,江佩儀看到了讓她極爲驚訝的一幕:
炤寧虛扶着太夫人進門,都是眉目含笑。
隨後,太夫人親自將炤寧引薦給一些德高望重的貴婦。炤寧美名在外,可是以往願意露面的場合卻不多,是以不少人對她都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今日不少人親眼得見,自是不住口地誇讚。太夫人偶爾會嘆息一聲,怪自己當初糊塗,偏聽偏信外人的污衊,竟沒維護自己的親孫女。
炤寧會偶爾搭一句“瞧您說的”或是“都過去了”。
兩個人竟是一副極爲親近的樣子。
江佩儀最初的感受是啼笑皆非,隨後便快意得很。這時候,炤寧喚她,“三姐快過來。我笨手笨腳的,要請你幫我服侍長輩們。”隨即若有若無地瞥了一眼太夫人。
太夫人垂了垂眼瞼,便笑着對江佩儀招一招手,“是啊,佩儀,快過來。”之後將這個孫女也引薦給衆人,毫不吝嗇誇讚之詞。她其實很想讓人們覺得佩儀是朵花、炤寧是塊豆腐渣,不敢做的明顯罷了。
大夫人在一旁看着,不自主地將姐妹兩個比較一番:
炤寧傾城之姿無人可及,絕美的人若非性子太單純溫柔,總會讓人生出些許壓力,炤寧就更別提了,對溫柔二字大概僅限於識得、會寫;而江佩儀勝在氣質婉約嫺靜,一看就是詩書禮儀薰陶出來的溫柔敦厚女子,最具親和力。
之後,大夫人意識到了炤寧的用意:要利用這種場合,給佩儀的姻緣鋪路。
炤寧是沒心情談婚論嫁了,可是佩儀已經快被太夫人耽擱太久,得抓緊定下親事纔好。萬一拖到二十歲還沒出嫁,便是名副其實的老姑娘,選擇的餘地會越來越小。到時候,佩儀愁苦,她也會被有心人說出閒話——那不還是會讓太夫人幸災樂禍麼?
思及此,大夫人停止了看熱鬧,得空找到孃家人和來往多年的朋友說體己話,請她們日後幫忙給佩儀留意好人家的子弟。期間與炤寧的視線相交,會心一笑。
擾攘一陣子,外院有人來稟:錦衣衛指揮使韓越霖來了,找炤寧有事。
炤寧對他的來意心知肚明,當下辭了衆人,又吩咐紅蘺兩句,便到垂花門外相見。
韓越霖今年二十六歲,系出名門,做過捕快、上過沙場,定下心來走一條路,是二十歲之後的事。這樣的性情、經歷,都讓他與尋常名門子弟格格不入,投緣之人算上炤寧才三個。沒出頭的時候,被人說不合羣、怪類,出頭之後,則被人說太孤傲、高不可攀。
此刻,他站在路邊,望着炤寧由遠及近。身邊的隨從捧着一個花梨木小箱子。
紅蘺疾步趕上來,交給炤寧幾冊簇新的書籍。炤寧走到他面前,“最怕你來跟我討債,好在總算熬到了頭。”
韓越霖失笑,“現在連聲哥都不叫了?”
炤寧笑着屈膝行禮,“越霖哥。”
“徐巖只比我大三歲,就能做你的叔父,我怎麼了?”這是韓越霖百說不厭的話題。
“徐叔在我這兒的分量能和你一樣麼?”炤寧挑了挑眉,“怎麼,還不服氣啊?”
韓越霖笑得現出皎潔的白牙,“彆扭罷了,見到他總不知道怎麼稱呼。你把我這兒的輩分都弄亂了。”
“徐叔是爹爹的朋友,你在爹爹眼裡好多年都是毛孩子。”炤寧是真將他當做兄長,提起父親來,便用最親暱的稱謂。
“可那跟你有什麼關係?”韓越霖一面說着,一面轉身示意隨從。隨從打開捧着的箱子蓋,他近乎小心翼翼地把書籍放進去。
炤寧很失望,“還以爲你帶禮物給我了。”
韓越霖和隨從都笑了。
“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炤寧要走,“下次要記住,到別人家要帶點兒東西,免得人說你失禮。”
韓越霖輕笑出聲。他當然不是愛笑的人,可每次見到她,總要發自心底地笑幾次。“小財迷,等等。”他喚住她,隨手取出一張銀票,“給你的零花錢,想要什麼自己添置。”
“那我就不客氣了。”炤寧順手接過,看也不看就收入袖中。
韓越霖忽然道:“皇上此刻在燕王府中。”
炤寧斂了笑意,“哦。”
“皇上提起了你。”
炤寧面無表情,“嗯。”
“回去招待客人吧,別耍性子。”韓越霖笑着對她一揮手,“今天忙,改日來找你和予莫下棋。”
“嗯!”
炤寧回到內宅,還是坐在太夫人近前,繼續跟人們演這一出祖孫情深的戲。她自來不喜這種事,這次倒是例外。她沒什麼不痛快的,而太夫人特別不痛快。
不少人因爲韓越霖來這一趟,悄聲議論:
“說起來,韓指揮使如今也是數得上名號的人物,當年得了江家二老爺的賞識,被摔打了這些年,果然成氣候了。”
“可不是麼。江四小姐也是從小就認識韓指揮使,比他小几歲?……嗯,對,看韓指揮使的樣貌,也就相差六七歲的樣子。這兩個人要是……”
“是啊,站在一起,也是很相配的。唉,誰料得到有緣人會變成無緣人呢……”
“就是啊。”
話說得含糊,聽的人卻都明白。這是欣賞或喜歡炤寧的人的說辭,另有些不喜她的,背地裡的說法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
“這個江炤寧,左邊掛着燕王殿下,右邊又拖着韓指揮使,一晃就是這些年。”
“有什麼法子,誰叫人家長得好又有才情呢。”
“算了吧,到如今,也只有樣貌拿得出手,才情——哼,她還有才情?三年來都沒再作畫,才情早就扔到賭坊、酒缸裡去了。”
“倒也是,在外太鬧騰了。這種人……要是我們家,早就掃地出門了,還叫她回來?回來做什麼?”
幾個人正聚在一角說得暢快,江佩儀走過來,將手裡的茶壺放在圓几上,力道稍稍有些重。她語聲不高,但是透着冷冽:“你們在說我四妹麼?是談論還是詆譭都一樣,不妨再大聲些,免得叫人不想聽也要聽,聽又聽不完整。委實叫人膈應。”不要說她喜歡並且感激炤寧今日的好意,便是整日裡掐架,在外人面前也要維護四妹。
那幾個人聽了,不由臉上一紅,不知該怎樣應對。幸好這時候已到用膳的時辰,丫鬟擺好了飯菜,來請她們入座。
江佩儀轉身,對上了白薇的笑臉。
白薇笑道:“三小姐千萬彆氣,不值當。”
“知道四妹不在意這些,我就是瞧不慣她們那個嘴臉。”江佩儀拍了拍心口,她很少做這種事,這會兒心跳得特別快。
“快去入座,”白薇虛扶着她走向飯桌,“喝口茶,順順氣,多吃點兒。”
江佩儀被這番規勸之詞引得笑了。
炤寧已經落座,面前果然擺着酒醉鴨肝和八寶豆腐。見江佩儀過來,笑着拍拍身側的位置,“四姐快坐。”心裡只等着長輩們趕緊寒暄完好開吃,倒黴的是,這會兒又來了不速之客——
皇帝貼身內侍崔鑫前來,笑呵呵地跟她傳口諭:“皇上一早得了幾幅名畫,對其中兩幅存疑。去燕王府賞花的時候隨手帶上了,讓燕王殿下幫忙看看,可是殿下也沒看出真僞。皇上便想起了江四小姐,知道您是深諳其道的人,便要您過去幫幫眼。這會兒燕王殿下在外面等着呢,您快去吧。咱家跟太夫人、大夫人許久未見了,絮叨幾句。”
炤寧恭敬行禮稱是,舉步之前,瞥了一眼滿桌美味佳餚。到了院外,往前走了一段,她看到了師庭逸,先屈膝行禮。
他擡一擡手,“是不是還沒用飯?”
“是。”她意識到他聲音特別沙啞,忍不住擡眼打量。他眼底有血絲,下巴上有胡茬,錦袍細看之下有些皺皺巴巴的。她差點兒就笑了,低聲問,“怎麼這樣就出門了?”他是很注意儀表的。
師庭逸搓了搓臉,不無尷尬地笑了笑,“沒給我更衣洗漱的功夫。路上說。”
炤寧聽得雲裡霧裡的,隨着他向外走,忍不住又問一句:“多久沒睡了?”
“公務忙。沒料到皇上起興去我府裡。”他說。
好端端地駕臨燕王府,又叫她過去識別勞什子的畫作,皇帝不會是別有用意吧?
炤寧心裡念一聲阿彌陀佛,只求皇帝別好心辦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