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住嘴……”太夫人簌簌發起抖來,反應卻不慢,轉頭對大夫人道,“你出去!”
大夫人心裡百般不情願,可是轉念一想,聽到這些已經夠了,順從地稱是退出。
炤寧起身,親自取來一幅畫,放到太夫人面前,“不少人說我的水墨畫最見功底,其實不是,我最擅長的是工筆畫。你看看。”
太夫人抖着手展開畫,映入眼簾的是她與男子在月下相擁的畫面。她哪裡有閒情鑑賞畫得好不好,不由分說把畫撕碎。
炤寧慢悠悠地道:“這幅畫,我手裡還有幾十張。”
太夫人眼睛都發紅了,嘶聲道:“這是沒有的事,是你栽贓!”
“薛管家,沒死。”
太夫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此刻她眼中的炤寧,簡直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妖魔。
不,是次子在繼續折磨她。怎麼會生了那樣一個兒子的?
畫中的男子,是她的遠房親戚薛泓,年少時傾慕她,可她不稀罕。在富貴榮華面前,兒女情值幾斤幾兩?由此心甘情願地嫁入江府,幾年間生了三個兒子,老侯爺身邊別說妾室,連通房都無一個,她是貴婦們最豔羨的人。但她過得並不舒心,因爲得不到老侯爺的尊重。
她的母親在家中說一不二,父親毫無怨言,公務家事都以髮妻的意見爲準。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母親又讓她飽讀詩書,教她用人之道,她想當然地認爲,出嫁後會過上母親那樣的日子。偏偏老侯爺最是厭惡她干涉他的事,政務更是她不能詢問的,只要她一提及這些,得到的便是劈頭蓋臉的訓斥,她哪裡受得了,理直氣壯地跟他爭吵。
老侯爺沒什麼耐心,爭吵幾次之後,搬到書房院常住。要不是爲着三個兒子,見都懶得見她。這樣的情形一直維持到他去世。
這樣的夫君死了,她真不能生出多深多久的殤痛,意識到自己終於可以放手打理府中一切的時候,甚至是興奮的。
次子式序成年之後,她舒心的日子走到了盡頭。式序跟老侯爺一個脾性,完全不接受她的安排,娶妻、爲官都不肯聽她一句。十幾年前,他與外祖父、舅舅在朝堂意見相左,屢生嫌隙,他竟吩咐言官猛力彈劾,讓兩個人一路被貶到了邊關州縣,沒可能再回京城。
她生了一頭絕情狼。
到了這時候,薛泓出現在她周圍。她這才知道,他多年孑然一身,做些不大不小的生意排遣寂寥歲月。
在外相見幾次,薛泓看出她心裡愁悶,說讓我到你身邊陪你。
她實在是需要這樣的一個人在身邊,傾訴心頭苦楚,不然遲早會被式序氣死。便這樣,她讓他進到江府,做了管家。
一個男人無怨無悔地付出到了這地步,她便是鐵石心腸,也被暖化了。私底下,她無法拒絕他親暱的舉動。
最後,式序察覺了此事。不過兩日光景,薛泓和她身邊僕婦齊刷刷消失。
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段感情,就此終結。
可是能怎樣,問過一次:“你把他怎麼樣了?”
式序告訴她:“殺了。”
她怒極而笑,“還有什麼要跟我說的麼?”
他冷漠地看着她,“我會忘掉,您也忘了吧。”
從那之後,母子兩個再無情分可言。她恨這個兒子,連帶的嫌惡二兒媳和炤寧。
薛泓居然還沒死。落到式序的手裡,還不如死了的好。
炤寧敲了敲桌面,“用用你的腦子,想想我說過的話。”
太夫人不會想到,畫中情形,是炤寧和父親一起看到的。
彼時她四歲,正是盛夏,最喜歡坐船在湖面上採摘蓮花,母親暈船,沒辦法陪她。父親看不得她失望的樣子,又擔心僕婦照顧不周,每日總是儘早回府,親自帶她泛舟湖上,陪她玩兒到遲暮時分。母親或是在湖邊笑盈盈地看着,或是在近湖的蘭園侍弄花草,偶爾會讓丫鬟把晚膳送到那裡,一家三口用完飯纔回房。
那天在蘭園用飯,她吃飽之後乏了,倒頭就要睡。父親要抱她回房,她不肯,說這兒的風香香的,還很涼快。
父親寵溺地笑,“那就在這兒睡,爹爹陪着你,半夜醒了可不準找孃親。”
母親由着他們,獨自回房。
半夜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嚷着找孃親。
父親拍拍她的臉,“我們寶兒是個小騙子,答應爹孃的事就沒做到過。”
她不管,賴皮地笑着,“爹爹抱。”
父親抱起她,用下巴上的胡茬扎她的小臉兒,“幸好防着你這一手,沒讓看門的婆子落鎖。”
她咯咯地笑了好一陣子。
出門時,父親見留在蘭園值夜的丫鬟睡眼朦朧,讓她們只管留下歇息,不必陪着折騰一趟。
去往花園月洞門的一路,她把臉擱在父親的肩頭打瞌睡。
過了一陣子,父親忽然停下了腳步,一動不動,抱着她的手臂都僵硬起來。
她起初以爲發生了連父親都害怕的事,心裡慌得不行,轉頭順着父親的視線看過去。
月光下,竹林邊,薛管家抱着太夫人,後者像是受了委屈,語氣哽咽地訴說着什麼。
這一定是不對的,因爲她感覺得出,父親很生氣。
父親生氣的時候,她不敢胡鬧說笑,只呆呆地看着那兩個犯錯的人。
隨後,父親板過她的臉,食指按在她脣上,示意她不要出聲。
她乖乖地點頭。
父親快步離開了那裡,因爲武功高強,穿家常的鞋子走路沒有聲音,那兩個人不曾察覺。
出了月洞門,她才小聲向父親求證:“祖母和薛管家是不是做錯事了?”
父親想了一會兒,告訴她:“情有可原。”
“哦。”她懵懂地點頭。
父親柔聲叮囑:“寶兒,答應爹爹,剛纔看到的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她看着神色掙扎的父親,問道:“如果告訴別人,爹爹會難過,是嗎?”
“是。”父親點頭。
她摟着父親的脖子保證道,“我不告訴別人,連孃親都不告訴。”眨着眼睛想了一會兒,又強調,“這次不會騙爹爹,我不要你難過。”
“我知道,我相信。”
“可是……”她煩惱地拍了拍頭,“爹爹,我睡覺說不說夢話?”要是說夢話嚷出去可怎麼辦?
父親被她逗得笑了,“沒聽到過,放心吧。”
這件事她一直記得,從沒對任何人提過。長大之後想起來,並沒因此鄙視過太夫人。因爲父親說過,那是情有可原。
太夫人讓炤寧心生嫌惡的原因,是這個人和父母年深日久的矛盾。
父親是次子,綿延子嗣開枝散葉不是他一定要擔負的責任。母親生她的時候難產,落了病根,父親就此斷了再添孩子的念頭。太夫人讓父親從長房或三房挑個孩子過繼到名下,父親不答應,她就轉頭對母親冷嘲熱諷。
邊關有戰事,父親請命出征。太夫人不認同,奚落道:“已經是戰功赫赫的人了,怎麼到現在都改不了愛出風頭這毛病?朝廷難道只有你一個會帶兵打仗?當我不知道麼,換了別人一樣能凱旋,只是用時長一些而已。軍需糧餉又不用你出,給別人個立功的機會能死人不成?”
炤寧很長時間都不能確定,太夫人是心胸狹隘還是故意用言語傷人。如今當然明白,是兩者兼具。
太夫人根本無法平靜下來,次子亡故之後都不放過她的事實,讓她驟然陷入歇斯底里,“那個不孝的東西,竟陰狠到了這個地步!我只後悔怎麼沒在他出生的時候掐死他!”她眼睛血紅地盯着炤寧,“還有你這個討債鬼喪門星,想拿這件事要我對你低頭?做夢!去,去告訴外人,讓我身敗名裂,讓江府成爲笑柄,不讓我好過,你也別想得着好!”
“破罐破摔?好。”炤寧目光冷酷,“把那些畫四處張貼,將那男子拎到狀元樓的大堂,年前讓人們見證他的情深不壽,你的晚節不保——這樣安排,你滿意麼?”
太夫人嘴角哆嗦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終是情緒崩潰,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落下。這個丫頭瘋起來,什麼事做不出?
炤寧讓她哭了一陣子才道:“走吧,明日給我個準話。”
太夫人憑空矮了半截,癱坐在地上,哽咽道:“你……真的會給我安穩日子?”
“你可以恨你的兒子,不在乎我的死活。我並不在意這些,要的是你別再對我指手畫腳。”炤寧再次出言逐客,“言盡於此,你走吧。”
她此刻特別想念父親,需要片刻的獨處。
父親臨終前對她說:我只是離開你,會繼續照顧你。不要難過,生離死別是每個人的必經之路,你只是早一步經歷這些。家族若是傷害你,妥善利用我留下的人與物。要盡力過得舒心、自在,照顧好自己和予莫,這是我對你全部的寄望。
明知爲着保護女兒可能傷害生身母親,父親那時該有多難過?若非太瞭解太夫人,太擔心女兒在他走後處境艱難,他怎麼會做這種事。
可她曾經是怎麼做的?別人要她狼狽,她就狼狽給人看。
再不會了。再不會辜負重如山深如海的父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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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見太夫人眼淚汪汪地出來,慌忙迎上前去,“您這是怎麼了?炤寧雖然在外面吃了些苦,但是已經回來,不會再離開您。別傷心了。”
太夫人慢慢地看向她,“你倒真是會說話。”
大夫人笑着後退兩步,怕太夫人拿自己出氣。
太夫人腳步蹣跚地走了幾步,吩咐大夫人:“到我車上說話。”
大夫人硬着頭皮應下,上了馬車之後,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
太夫人忽然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予莫辦差回來之前,你有沒有法子把炤寧打發走?跟我說實話!”
大夫人的手被攥得生疼,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兒媳蠢笨,您是知道的。回到府裡,我問問老爺是怎麼打算的。”太夫人此刻不正常,只得用緩兵之計,先把人穩住。
太夫人聞言特別失望,淚水又涌到了眼底,強忍着擺一擺手,“算了,你下去吧。”
大夫人求之不得,喚車伕停車,上了自己來時乘坐的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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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庭逸坐在涼亭,守着不知誰留下的一盤殘棋消磨時間。
紅蓮在一旁服侍茶點,沒事做的時候,一直冷眼打量師庭逸。
這是個分外俊朗、風采照人的男子,有着很美很亮的眼睛,濃密的睫毛長長的。沒有三年前那麼白皙了,征戰使得他現在是小麥一樣的膚色,更有男兒氣概。
除了二老爺,他是紅蓮見過的最好看的男子。
思及二老爺,紅蓮忍不住嘆了口氣。
師庭逸不明所以,瞥她一眼。
紅蓮並不怕他,再瞄一眼他昳麗的眉目,想着真是好看啊,這麼好看的一個人,怎麼就沒腦子呢?居然讓小姐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二老爺要是在世,早把他廢了。
小姐可是二老爺名副其實的掌上明珠,從沒見過比二老爺更疼女兒的慈父。
可恨老天不開眼,讓那樣的絕代人物早逝。
她又嘆息一聲,繼而瞪了師庭逸一眼。
師庭逸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炤寧身邊這些忠心耿耿的小丫頭都看自己不順眼,也只能默默地受着。
紅蓮反倒覺得無趣,晃出涼亭賞梅去了。
師庭逸自己下了兩盤棋之後,紅蓮才語氣硬邦邦地知會他:“殿下請移步到暖閣。”他舉步時看看天色,已是斜陽晚照。進到暖閣,飯菜的香氣撲面而來。
炤寧笑盈盈地道:“狀元樓提早送了飯菜過來,殿下若是賞臉,就在這兒用飯吧。”
見過專橫跋扈的江太夫人,她會有請他用飯的好心情?不可能。這一餐,一定有些文章。但是,她就算讓他以□□爲食鶴頂紅爲酒,亦是應該。由此,師庭逸頷首一笑,“榮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