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師庭逸手邊的事情不多,回家的時間比平日便要早許多。
趨近家門的時候,聽侍衛說吉祥、如意在附近玩兒水,他便下了馬車,命車伕、隨從先行回府,獨自走進淺水處。
吉祥看到他,猶豫片刻,最終決定還是跟如意嬉戲,往深一些的地方游去。它髒兮兮水淋淋的往他身上撲的時候,他總是不允許,它便連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如意不一樣,如意怎麼樣都跟它做伴。
師庭逸趨近水邊的時候,眼角瞥見蕭錯坐在綠樹下的藤椅喝茶,便轉身尋了過去。
蕭錯起身一拱手,隨後喚小廝又搬來一把藤椅,給師庭逸斟了一杯茶。
“你倒是清閒。”師庭逸落座,打趣道,“整個京衛指揮使司,數你懶散。”
蕭錯笑道:“本就是個讓人偷懶的差事,太勤快反倒落話柄。”他回京之後,原本是想稱病歇息一段日子,可是皇帝沒答應,親自給他指派了京衛指揮使司的一個閒職,說當真無所事事也不好,將養期間熟悉熟悉環境,等身子骨調養好了,再另行調整官職。
“也是。”師庭逸喝了口茶,望了望水裡那倆小傢伙,脣角不自覺地上揚。
蕭錯側目看了看他,“我聽人說,你前些年不是喜歡貓麼?”同在沙場出生入死三年,他們的情分或許比親兄弟還要親厚,私底下說話自是不會拘禮。
“你也說了,那是前些年。”事實上,師庭逸喜歡什麼完全取決於炤寧。
炤寧從小到大,從沒養過貓狗,她對外人只說怕養不好,其實不是。她打小就喜歡這些,江式序也喜歡,但比較要命的一點是,江式序接觸到貓狗就會不舒服,沒完沒了地打噴嚏。炤寧見父親這樣,便從沒動過養貓狗的心思。
有兩年,她經常央着他或韓越霖帶着她在京城四處遊玩,偶爾會在路上遇見無家可歸的貓狗——貓居多。她不能帶回家養起來,便讓他和韓越霖幫她照顧那些貓狗,養的肥肥的漂漂亮亮之後送給會善待它們的人。
他和韓越霖後園裡都多了不少貓狗。狗自然是沒有吉祥如意這種大狗的——大狗見到人,都會遠遠地跑開,能被她發現並收留的,是幾條可憐兮兮的小病狗。
他記得,府裡貓最多的時候,有十幾只,每個天氣晴好的午後,它們便會在草地上嬉戲,或是意態慵懶地臥在太湖石上睡覺。小狗見了,便會汪汪汪地叫着追趕,鬧得它們一溜煙兒跑掉上房上樹纔算完。
貓飛狗跳。
炤寧每次過去,都要看看它們,整張小臉兒上都是燦爛的笑容。她說,貓狗其實就沒有不好看的,只有可憐的。
那樣的時光,是最美好最值得留戀的。
“原本今晚要去找你。”蕭錯取出一封密信,“眼線加急送來的。南疆總督與桑嬈之間似是有點兒什麼事,去年兩人曾見過幾次。”
師庭逸接過密信,打開來看了看,又還給蕭錯,“是該敲打敲打他了。”
“你看着辦,最好是讓他有安穩日子可過。”
蕭家與南疆總督很有些交情,爲此,師庭逸頷首,“情形不對的話,你走一趟南邊。”
“這好說。”蕭錯問道,“你在這之前已經知道了吧?”
“下午得到的消息。”
“桑嬈住到了這裡,也知道了吧?”
“聽說了。”師庭逸笑了笑,“不用理她。”
蕭錯笑了,“有兩位皇子妃在,我自然只需看戲。只是——”他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你不理怕是不行——桑嬈身邊的女子,有一個是你的舊識。”
“何人?”
“前漠北總督之女。”
“她與我有關?”師庭逸微笑,心說我們家寶兒在那兒擺着,誰活膩了會往我跟前湊?再說了,便是有不怕死的,那女子也不在其列。
前漠北總督,在戰事中途陣亡。師庭逸對那位老將軍很是尊重,因此,在老人家彌留之際請他對他的女兒照顧一二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應下了,允諾會給那女孩子安排一條坦途。
那女孩子名叫俞薇,與他見過幾次,起因都是她不同意他的安排,誰也勸說不動,他只好把人喚到面前親自詢問。
俞薇的性子倒是坦率,開門見山地問他,有無可能在她孝期之後,讓她嫁給蕭錯。
他說不能允諾——故人之女他要照顧,過命的弟兄的終身大事,卻非他願意左右的。
她就說既然如此,我就等等看。你給我一些傍身的銀兩便好,別的不勞你費心。
他見她態度堅決,便八百里加急知會章欽,讓章欽務必儘快撥給她幾萬兩銀子、一些產業。
兵荒馬亂中,他很快將這件事拋在腦後,待到想起的時候,才知她已不知所蹤。
師庭逸斟酌片刻,道:“那女子名叫俞薇,若是要見你,你斟酌着辦。不需考慮太多。”
蕭錯當即隱約明白了話裡的意思,不由訝然挑眉,“你跟韓統領擺在那兒——”怎麼會有人側目於我呢?——他接下來想說的是這句,中途卻已覺荒謬,“玩笑可不是這麼開的。”
師庭逸笑起來。在樣貌方面,蕭錯大抵是最沒有自知之明的人——他從來就沒覺得自己樣貌出衆過,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現在是你和予莫一干人的好光景。”師庭逸起身拍了拍蕭錯的肩頭,轉頭揚聲喚吉祥,“回家!”
吉祥聽到之後,戀戀不捨地上了岸,磨磨蹭蹭地跟他回家,邊走邊回頭望着如意。直到如意也心不甘情不願地隨着蕭錯走了,這才歡實起來,一溜煙兒地先一步跑回家。
師庭逸失笑,“混賬東西。”以吉祥的性子,這必是急着回家去跟炤寧起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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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居士留給師庭逸的幾本遊記,是分門別類的專著。
炤寧先選了與醫術相關的來看。書裡記載着不少流傳在大周民間或是鄰國較爲常見的偏方,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衣食起居習慣。
一面翻閱,炤寧一面羨慕樑居士。這般的生涯,便是一世孑然一身,也可無悔無憾。
他見過那麼多人,真正遊歷過那樣廣闊而多彩的天地——這些曾經也是她嚮往並且想要實現的生活。
只是,她的日子註定要顧此失彼,嫁師庭逸,便要放棄別的心願。
沒覺得吃虧,但偶爾還是會有點兒遺憾。
這時候,她聽到了門外紅蘺、白薇、紫薇幾個啼笑皆非的言語——
紫薇語氣強勢:“你給我站住。髒兮兮的,先去洗澡才準進門!”
白薇比較溫柔:“吉祥聽話,一會兒咱們再過來找王妃,好不好?”
紅蘺則是先溫柔無奈再強勢:“哎呀我的吉祥,你這雙爪子簡直是髒的不成樣子了。你還好意思擺出這幅可憐兮兮的樣子?走,洗澡去!”
炤寧無聲地笑着,又翻了一頁書。
她倒是有心把吉祥嬌慣成小霸王,可是身邊的人都不準。沒法子,在外面,她說了算,在家裡,她們說了算。有一種人是窩裡橫,她正相反,是典型的窩裡慫,還是心甘情願的。
炤寧繼續看書。
如果不是要將整本書倒背如流的話,她看書的速度都很快,多說一個時辰就能翻完。
樑居士的這本遊記,中間十數頁記錄的是與女子相關的各類偏方,例如去除黑痣麻子的方子、口齒生香的方子、嫩膚益容顏的方子……等等。
這些炤寧都是一目十行地略過。她不需在意這些。最早的教養嬤嬤是這方面的行家,離府榮養之前,把所知的一切都傳授給了紅蘺等人,讓她們好生呵護她的容貌。她這張臉始終有可看之處,她們可是功不可沒。
之後的內容,是專治或預防女子各類有苦難言的帶下病的方子。炤寧以前並不留意這些,如今卻上了心,想着萬一日後被這些困擾,不需求人便能自己開方子。
樑居士這種人,已是衆生平等不分男女的澄澈博大的胸懷,只要於世人有益的,都願意記載下來。爲此,炤寧讀着,絲毫不會生出尷尬或是牴觸的情緒。
隨後,便是與女子生兒育女有關的一些記載了。有幾句話,引起了炤寧的注意。
樑居士說,女子經期前後十日左右,不易有孕,偏生一些人誤以爲是正相反的情形,而這類人還不在少數。
炤寧擡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想到了自己與師庭逸近兩個月的情形。
原來,他是有意如此。
他是擔心她身子骨虛弱卻有了喜脈,要飽受一番磨折,甚至要經歷難產的兇險。索性,將有喜的可能掐斷。
他沒跟她說過。
這個人,是真的將她看得比子嗣還要重要,即使到了如今完全可以與太子爭奪儲君之位的地步,他亦是以她的安危爲重。
炤寧將書放到一旁,心裡的感受難以言喻。
這時候,師庭逸走進門來。
炤寧擡眼望向他高大挺拔的身形,繼而凝視着他的容顏。
許久了,師庭逸回家來見到的妻子都是喜氣洋洋的,而這會兒,她的神色、她脣畔的笑,是悲喜難辨。
“怎麼了?”他不由目光一沉。
炤寧卻對他張開手臂,“你過來,抱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