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之前應下的,炤寧如約回到江府。她刻意早一些過去的,爲的是與大夫人好好兒說說話,順道瞭解一下府裡近來的情形。
算算月份,大夫人臨盆的日子是夏末秋初,眼下已是大腹便便。整個人豐腴了不少,面龐愈發瑩潤,煥發着無形的光彩。
炤寧轉入正房院落的時候,大夫人剛看完院中金魚缸新添的幾尾金魚,瞧見炤寧,笑着招一招手,“快過來,給我瞧瞧。可真是有段日子沒見到你了。”
炤寧笑盈盈地快步上前去,“的確是有段日子沒回來給您請安了,瑣事多的緣故,另外也是怕擾得您不能好生歇息。”
“我何時那麼嬌氣了?”大夫人笑道,“但你平日裡忙碌我倒是曉得的。怎麼說我也是過來人,新媳婦可不就是事情多。”
炤寧看得出,大夫人看到自己的喜悅是由衷的,態度也便如以往的隨意親暱。她的手虛虛地撫一撫大夫人的腰身,“近來這小福星可曾淘氣?”她不願意說關乎孩子是男是女的話,莫名覺得那是在給有喜之人無形的壓力,便用寓意好的辭藻來代稱。
大夫人因爲小福星三個字喜悅更濃,“前一段着實鬧騰了一番,把我不曾害喜那一節找補回來了。特地請了人調理着,眼下倒是沒事了。”
“這時候淘氣些,往後性子活潑——晉王妃、楚王妃都這麼說。”炤寧鬆鬆地攜了大夫人的手,“大熱的天,怎麼跑到外面來站着?快進屋去。”
“噯,聽你的。”大夫人笑着與炤寧一同走向廳堂,繼續道,“你這孩子,時時處處的管着照顧着別人,獨獨對自己不上心。”
“有麼?”
“這可是一點兒錯都沒有。”大夫人如實道出心緒,“幸虧你身邊的人都會照顧你,不然依你那個性子,着實叫人不放心。”
炤寧笑了笑,“現在我自己也是打心底的想有個好身板兒。要不然的話,往後都沒力氣抱我們的小福星。”
“這就好。”在東次間落座之後,大夫人說起江錦言,“回來到現在,一直想見見太夫人,但是太夫人一直不見。偶爾,她也只能站在院門口,瞧一眼太夫人。”
炤寧道:“嗯,她們祖孫兩個,還是有着真情實意的。”
這種話,大夫人自然是不能接的,轉而道:“你二姐每日都回來一趟,姐妹兩個有着說不完的話。”
二小姐江靜欣在炤寧心裡等同於不相干的路人,要不是與江錦言是孿生姐妹,炤寧怕是連她的長相都記不清。炤寧笑微微地岔開話題:“可曾與大姐提了和離的事?”
“提了。”大夫人道,“她在蔣家的日子不好過,巴不得如此,但也不免擔心和離之後的境遇——怕兄弟姐妹給臉色看,更怕老大年紀還要每個月等着月例熬日子。”
炤寧笑笑地端起茶盞,沒說話。也是沒法子,大老爺跟膝下幾個女兒的感情實在是糟糕,姐妹幾個遇到什麼事,都不敢指望父親會妥善的照顧她們。
大夫人說起這些,也唯有苦笑。
如果說江素馨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有她的責任,但是江錦言與江靜欣則真是不關她的事。她嫁過來的時候,姐妹兩個已經懂事了,面上與她和和氣氣,但是透着疏離,保持着無形的距離。江錦言每日長在太夫人房裡,江靜欣則分外依賴奶孃和教養嬤嬤。她能怎樣?還能傻呵呵地將人拎到面前教誨不成?就算她傻到那個地步,太夫人也不允許。
姐妹兩個的性情,一部分是隨了生母蔣氏,而大老爺那邊,在她們年幼時只以嚴父的形象出現,不知到底是何緣故,她們的性情有着一些矛盾與缺陷——敢做但是不敢當,對什麼事只敢虛張聲勢一番,太夫人或大老爺一板起臉來發話,她們立刻就蔫兒了——這是她們姻緣不如意的根本原由。
大夫人不無自嘲地想,自己這不是在五十步笑百步吧?自己當初還不是徹頭徹尾地窩囊、認命了,只是運道不錯,得了大老爺長久的善待。
可是歸根結底,她只是不喜看到錦言這種情形,願意看到佩儀、炤寧,兩個孩子嫁人之前都曾陷入困境,但哪個也沒動輒訴苦,別人想同情都找不到理由;嫁人之後,一直是滿面春風或是喜氣洋洋的,叫旁人也跟着心情大好。
佩儀、炤寧還有一點兒好處,便是從不會說那些個叫人聽了沮喪無從應對的喪氣話。
這時候,炤寧已經轉移心緒,琢磨着江靜欣,“二姐每日過來,只是跟大姐敘舊?”
大夫人雖然是安心養胎,但對府裡的風吹草動一清二楚,聞言遲疑地道:“你二姐偶爾也說說你與佩儀、素馨、和儀的事情。她與你們幾個不親近,說起誰都沒太好聽的話。”
炤寧笑了,“她肯一碗水端平就好。”
說話間,三夫人與江錦言先後腳進門來。
有很久了,三夫人與炤寧是見一次就更親近一些,兩人如常隨意地說笑。
因爲炤寧年節時見過江靜欣,由此,無從忽視江錦言的憔悴,似是失了水分的花。倒也不算什麼,心境放寬、好生調理的話,過段時日便能鮮活起來。
她們姐妹兩個相見,是不可能和顏悅色的——連做場面功夫的閒情也無。
江錦言扯出一抹含義不明的笑,語氣淡淡的:“眼下已經貴爲燕王妃了,我實在是沒想到。”
炤寧牽了牽脣,“你想不到的事情一直就不少。”
江錦言沒再說什麼,轉身落座。
有大夫人、三夫人插科打諢,氣氛自是不至於變得沉悶尷尬。江錦言一副蔫蔫的樣子,她們便隨她去,只與炤寧閒話家常,說着說着,話題就引到了吉祥身上。
江錦言撇了撇嘴。先前就聽二妹跟她說了,炤寧在京城的風頭更盛,人們連她養的大黃狗都高看一眼,說燕王妃分明是把狗當做小孩子來寵着了。
當做小孩子……有本事就自己生個孩子,那纔是在皇室站穩腳跟的根本——這句話她險些脫口而出,幸而想到自己這幾年也並未生下一兒半女,適時忍住了。雖然是另有原由,可誰會關心?別人不認定她是因爲子嗣艱難被夫家嫌棄就已不易。
將近巳時,江佩儀、江靜欣來了。
其實江錦言回家當日,江佩儀便過來了一趟,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別離的日子又那麼久,聞訊後自然要急趕急地過來,結果卻是敗興而歸。
江錦言一副“我不缺你同情、更不缺你這份姐妹情”的樣子。
江佩儀無法,只當是處境迥異的緣故,大姐不想有自己比對着更顯寒酸落寞,也便放下了那好不容易燃起的一腔熱忱。日後怎樣,再看情形。原本她們就可以關起心門各過各的日子,何況如今。
江靜欣則是從來只把孿生的姐姐當做至親,對江家早就沒情分了,見到炤寧、江佩儀,還是一副誰都無法忽視的冷淡模樣。
炤寧巴不得如此。比起這樣,她更膈應的是明明心裡盼着她死卻還假惺惺的親近。
這樣的前提之下,四姐妹分成兩派。
就快到用飯的時辰了,雖然大老爺、三老爺等人要到晚間纔回內宅用飯,大夫人與三夫人對午間這一餐也很重視,相形離開正房,親自去廚房提點下人——其實也是避開去,不願意繼續夾在小一輩人中間和稀泥。
江錦言與江靜欣去了宴息室說話,江佩儀則與炤寧坐在一起說笑。
不可避免的,江佩儀提到了周靜珊:“她不會總去你那兒,怕你幫了她之後反倒被打擾,倒是得空就去找我說說話。偶爾還是會生悶氣,但是真的看開了,每日裡一心一意地跟孫氏、管事學賺銀錢的門道,再有空便做繡活消磨時間。等到她找到宅子搬進去,我們便能禮尚往來地走動了,眼下她住在晉王府,去着總有些彆扭。”
炤寧笑道:“我之前就想過,她應該是有你開解着,才能這麼快就打起精神來。”
“我哪裡能開解她什麼,只是如今不似以往,心裡想什麼便會如實對她說。”江佩儀的神色透着真實的喜悅,“如今與她算是真正交心的好姐妹了,以前卻是不行。”
“你們這也算是患難見真情。”炤寧道,“到底是你好心有好報,沒在她處境尷尬時落井下石,便多了一個摯友。朋友有的時候不比親人的分量輕。”
“這一點我相信。”江佩儀笑盈盈地看着炤寧,“你與雅端、莫心兒、韓統領都是好友,你們相互之間的扶持幫襯,尋常親人之間都不見得能做到。”頓了頓,又道,“太子妃也算一個吧?”
“嗯,她也算一個。”炤寧近來與太子妃,遇事只需相互打個招呼,都不需細問原由。
江佩儀語聲低了幾分:“明明也是刁難過你的人,並且,我瞧着以前很多事,覺着那是個難相與的呢。”
炤寧笑了,“說實話,我就愛看她難相與的那一面。”
江佩儀失笑,“交朋友這檔子事,你倒是百無禁忌。”
“是啊。”炤寧不否認,“朋友不見得就一定是純良之輩,人再好,對我不好又有什麼用。相反,人便是有讓人打怵或是詬病之處,只要肯與我相互掏小酢蹺的相處,就是不可失的知己。只要不是骨子裡就卑劣不堪之人,便可以結交。”
江佩儀斂目想了想,點頭認可,“是這個理,就如有人腰纏萬貫,但不肯接濟我,認識都多餘。可是,假如有人只有二兩銀子,卻願意分我一半,那就是難能可貴,不可辜負。這人爲人處世、性情可以有瑕疵,但不關乎大奸大惡,總還是可取的——是這樣吧?”
炤寧笑盈盈地點頭,“嗯,就是這個意思。”
這時候,江錦言與江靜欣轉回來,分別端端正正地落座,有話說的樣子。
炤寧與江佩儀打住話題,卻也不問,各自端起茶盞,慢條斯理地享用。
江錦言清了清嗓子,道:“炤寧,我跟你有話說。”
炤寧不接話。有話就說好了,她又不是聽不到。
江錦言繼續道:“我問過父親了,他說我之所以能夠順順利利地離開蔣家,是你盡力幫襯之故。這件事,我要感謝你。”
我怎麼那麼缺你感謝呢?我幫的也根本不是你。炤寧腹誹着。不是她出力不想落個好,實在是江錦言的語氣讓人不悅,好像被她感激是一件幸事似的。
“但是,”江錦言話鋒一轉,道,“我這一路也聽到了不少關於你的流言蜚語,你不管是在外還是在京城,都未免過於任性不羈,真真兒是叫人……”
“你是來教訓我的?”炤寧擡了眼瞼,對江錦言揚了揚眉,眼底的戲謔不可忽視,“你憑什麼?”
“怎麼?我是你的大姐,連規勸你的資格都沒有麼?”江錦言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你還真沒有。”炤寧的視線鋒利,一分一毫地颳着江錦言的面容,“不耐煩京城的好日子你就滾回去喝涼風,左不過再叫人把你拎回去罷了。或者,就近去找你的夫君。我不想聽你說話,因爲你我沒熟悉到那個程度。”
她沒興趣與家族裡的人鬥嘴,是以,在第一時間便以惡劣的態度表明自己的立場,免卻日後的瑣碎煩擾。她小時候就是這德行,眼下也不認爲因爲身份高了點兒就要改變這習慣。
再說,江錦言憑什麼?以前就沒個長姐的樣子,現在便是想做樣子,她都不允許。
“……”江錦言氣得不輕,卻是做不得聲。
炤寧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從小就是這樣,沒事就想跟人擡槓鬥嘴,嘴皮子又不利落——你圖個什麼?不叫人挖苦你就皮癢癢麼?”
江佩儀有些坐立不安。她當然一直都知道,炤寧這是在防微杜漸,可是,對面那兩個畢竟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麼打圓場,偏生越着急越找不到話題。
江靜欣卻輕笑出聲,“行了行了,炤寧,這又是何苦呢?大姐也是爲着你好……”
“沒覺得。”炤寧睨了她一眼,“有話直說,我跟你也不熟。”
江靜欣的手攥緊了帕子,面上倒還算是神色如常,“好,那就不寒暄,說正事。周家二小姐和離前後,你讓程雅端的夫君大力幫襯——當時我看不出,現在可是看出來了。一個外人,你都肯這般相助,眼下大姐的事情,你是怎麼打算的?”
炤寧明知故問:“她什麼事?”
“她要與蔣連和離。和離之後怎麼辦?”
炤寧斂目瞧着淺紫色的衣袖,“不知道。”
“你裝糊塗,那我就把話說明白吧。”江靜欣其實已經被氣得不輕,卻只能強行按捺着,深吸進一口氣,隨後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道,“大姐那點兒嫁妝,早被蔣家算計得一乾二淨。我出嫁時的嫁妝倒是原封不動,可以拿出一筆銀子幫着大姐儘快安頓下來——她總不能總悶在家裡吧?現在又有周二小姐的先例擺着,理當謀取一條財路。可我們比不得你,不認識腰纏萬貫的商賈,只好請你幫忙。”頓了頓,又道,“外面的人,說什麼都無妨,自有江家、燕王府幫你遮掩着,但是,要是自家人都說出你什麼不是來,就像之前榮國公險些被唾沫星子淹死似的,大家夥兒臉上都不好看。”
江佩儀聽完便蹙了眉,“二姐,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不,你到底是何居心?!”
炤寧卻是轉頭對江佩儀一笑,示意她不需多言,隨即纔對江靜欣道:
“原來你是想趁着人和離的機會發一筆財啊。
“做夢。
“想說什麼,只管去說,你若是少說一句,我都要賞你一通耳刮子。”
語畢,炤寧緩緩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睨着江錦言,“蔣大奶奶,憑你這聽風就是雨的德行,還是滾回蔣家的好。大伯父若是不改初心,再將你接回來,到時候我不會多管閒事。我回來是給大伯母、三嬸請安,眼下無事,先走一步。”
江佩儀覺得事態有些嚴重,可心裡還是氣得厲害,索性也就坐着不動,沒阻止炤寧離開。炤寧從來都不願意她難做人,她也不能讓炤寧受這種氣。
炤寧說的沒錯,她大姐、二姐就是打的那種主意。這算什麼?可笑!
安置江家大歸的女子,怎麼算都輪不到炤寧出手。炤寧出手,會落得個兩面不是人的地步——家裡人不承情,要怪她損了江家的顏面,外人也會笑話她多此一舉。
周靜珊的事與眼前的事情不同。周家本就沒權勢更沒財力,晉王也不好一味貼補小姨子,周靜珊那時候也正是晚一步便會丟盡顏面的處境,找到炤寧是明智之舉,炤寧相助是仗義。
可是江家呢?江家要權勢有權勢,要根基有根基,要財力有財力——這前提下還讓炤寧理會家事,傳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纔怪。
那姐妹二人,不如意的日子過久了,竟連起碼的辨別是非的眼色都沒了。
江佩儀越想越生氣,片刻後站起身來,去找大夫人和三夫人,把事情說了一遍,之後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好了,我的話她們就更不聽了。算了,我也先走一步。但願炤寧只是氣頭上放了話,要是真把人帶走的話……那也是沒法子,我管不起,躲得起。”語畢,神色懊惱地離開。自己找不痛快的人,她攔不住。
大夫人與三夫人你看我、我看你,俱是苦笑。
“就知道那兩個不是省油的燈。”三夫人喃喃地道,“炤寧倒是無妨,佩儀卻是真被氣着了。”
大夫人沒說話。她和三夫人一樣,並不意外,可是繼母難做,她沒法子防患於未然,索性就隨她們去,嚐到苦頭就知道輕重了。再回想一下佩儀複述的情形,確定炤寧並沒受委屈,更加放鬆,喚來丫鬟吩咐道:“讓小廝去給三老爺和大老爺報信,二姑奶奶要是想走的話,攔下來。”闖完禍就得老老實實承擔後果,甩手走人是想都不要想的。
三夫人嘆了口氣,“長房的這幾個孩子,怎麼只有老二、老三是成體統的?”
大夫人不以爲忤,笑了笑,“有兩個成氣候的男丁就不少了。”要是都是一個德行,長房早已垮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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炤寧到江府外院的時候,特地去見了見三老爺,讓他告訴大老爺:江錦言和離的事情,要抓緊辦,再晚一些,面子上不好看。
三老爺詳細問了幾句,滿口應下,叮囑她得空就回家看看。
江錦言、江靜欣的事,炤寧一點兒都沒放在心上。管教子女是大老爺的分內事,她要做的,只是在言出必行和大事化小之間做個選擇。
離開江府,她沒直接回家,繞路去了醉仙樓一趟。與雅端也有很久不見了,正好得空,便過去看看。
醉仙樓的一切都步入正軌,已不需程雅端每日幫襯,但是她喜歡酒樓裡的氛圍,尤其喜歡在畫室賞看年輕男女的畫作,便一如既往地住在這裡。
兩女子一同用飯之後,又去了棋室對弈幾局,直到日頭西沉,炤寧纔打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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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早就回到了府裡,面無表情地盯着江靜欣看了一會兒,平靜地道:“你日後還如以往就好,逢年過節回來點個卯就行。要是胡言亂語,便是決意與江家、燕王府撇清關係。算計到自家人頭上的鼠目寸光的窮親戚,我也不稀罕。滾。”
江靜欣羞惱不已,神色氣沖沖、臉上掛着眼淚走了。
大老爺又將江錦言喚到面前,不自主地動了氣:“我每個月讓賬房給你一百兩銀子,你覺着能過,就老老實實地與蔣連和離,在孃家安生度日。你要是覺着我吝嗇,那更好辦,依着炤寧的意思就好——你給我滾回蔣家去!你嫁人這幾年,就學會了聽風就是雨這點兒本事麼?!”長女這種腦子要是做生意的話,不賠個底掉纔怪。
江錦言沉默片刻,給予他恨恨一瞥,行禮退出去。
他怎麼樣,她都不會感激。正如她怎麼樣,他都不能給予真正的父愛、體恤。
她是不懂事的女兒,他是冷血的父親,此生註定如此。
父女兩個都明白,但是都沒心力去挽回。各自心底濃重的失望一直橫亙在父女之間,無從化解。
大老爺聽三老爺說了炤寧的打算,當然沒有不情願的,從速着手長女與蔣連和離一事。
長女再不成器,也是他的親骨肉,犯不着被他厭惡的蔣家人長年累月的委屈怠慢。
蔣連對這件事,從得知炤寧介入的時候便開始膈應,到了這關頭,負面的情緒只有更重。但是他是看得清楚局面的,自己要是在京城與江家唱反調,只是自取其辱。
不過是和離,不過是讓他放棄嫌棄已久的江錦言,有什麼大不了的。
從最初他就知道,自己的婚事,只是家族用來與江家聯姻試圖挽回局面,僅此而已。
成婚前他就牴觸,成婚之後,不曾有一日對江錦言生出欣賞、愛慕的情緒。
江錦言在到了他身邊的時候,便因爲所在的荒蠻環境百般不甘、不怨。起先是怨恨江家,後來則是怨恨上了蔣家,不論什麼事,她是一定要唱反調的,依仗的不過是知道蔣家再怎樣也不會虐待她一個弱女子。
他從沒想過與她和離。
他一直都在盼着把她休了。
再不要看到她那張透着幼稚卻盛氣凌人的臉,再不要聽到她不陰不陽的語調。
有大老爺江式庾的主張,又有吏部尚書主動幫江家跟順天府打了招呼,蔣連與江錦言的婚書變成了廢紙,從速拿到了和離文書。
和離之後,蔣連不想見江錦言,卻特地去見了見江式庾,有些事情,他要說清楚:
“你長女的嫁妝,蔣家不稀罕,從未動用過一分一毫。是她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在貧瘠之地,還是想要好吃好喝,凡事都想壓過外人出風頭,偏又只是會花銀錢不會賺的料,一點點將傍身的妝奩敗光了。這是我始終不曾提及她嫁妝的緣故,想來她亦是心裡有數,纔不曾爲此吵鬧,卻不見得與你說的清楚明白。”
大老爺沒說話。這些他想得到,要真是蔣家侵吞了錦言的嫁妝,她才做不出一副很大度不計較的樣子。可是知道沒用,他總不能親口承認女兒的短處。
蔣連又道:“另外,麻煩你告訴她,重來一次,我寧可一脖子吊死,也不會娶你江家的人。”
大老爺反倒笑了,“說這種話有什麼意思?若能重來,江家能容得你活到娶妻之日?”
“的確是沒意思。”蔣連笑了笑,“還是展望來日更實際一些,你猜猜看,江家、燕王妃能夠得勢到何時?”
“聽起來,你竟是分外痛恨燕王妃的樣子。”
“難道不應該麼?”
大老爺諷刺一笑,“最不堪的男子,纔會出手陷害一個弱質女流。”
“弱質女流也要分人。”蔣連笑微微的,“你膝下的那些弱質女流,送到我面前,我都懶得欺辱。可江式序的女兒卻不同,她興許比老謀深算的朝臣還可怖——既是那樣的人物,便不需再以世俗偏見講男女之別。她死了,江家倒得便會快一些。”
“既是那樣的人物,你前程若是斷送在她手裡,想來也能甘之如飴——這就好。”大老爺笑了笑,端茶送客。
本質上,他還真不反對蔣連的言語。父輩是什麼樣的人,對兒女的影響肯定有,但是適得其反的例子很多,他只是芸芸衆生裡的一個凡夫俗子——有比他好的,膝下兒女個個出色,也有比他更失敗的,膝下兒女個個是敗家子二世祖。
他那個侄女的確不同於尋常人,本就知道行事的分寸,命中的貴人如韓越霖,她一直珍惜着,再結緣的諸如太子妃之流,她也能與人成爲摯友——她不是八面玲瓏的人,但從來看得清楚誰可以來往、交心,誰是一開始就要摒棄的。
二弟教女有方,他怎麼都不會嫉妒二弟的。
況且,蔣連有這種認知也是好事:過幾日炤寧算計他得逞的時候,他不會因爲太意外而狗急跳牆。
到底,蔣連還是沉得住氣的。其實要是肯換個爲人處世的方式,江家與蔣家不需要繼續結怨——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敵人。可惜,還是年輕了些,什麼都明白,獨獨看不穿這一點。
蔣連與江錦言和離兩日後,被刑部官差帶到了公堂——
大理寺刑訊審問之後,確定了那晚出現的三個人的身份:斷氣的是榮國公,另外兩人則是蔣連與蔣遠的親信:趙成、周全。
趙成與周全的供詞一致:是蔣氏兄弟讓他們去尋找榮國公,並將人暗中帶回京城。可惜,榮國公早就是貧病交加,進京時便已奄奄一息,加之他們辦事不力,在當晚便被五城兵馬司發現了行跡。而之所以有此舉,據他們所知,是因蔣氏兄弟想送個人情給太子妃。
大理寺覺得事態嚴重,且是個巨大的燙手山芋,忙稟明內閣,轉交刑部處置。
刑部尚書看過證詞,又親自看了看“榮國公”的屍首,也是心驚肉跳了一番,再想到蔣氏兄弟是太子的幕僚,覺得這案情是說得通的,眼下差的只是蔣氏兄弟二人的供詞。
是因此,蔣連、蔣遠被從速帶到了刑部大堂。
可是,他們根本不曾參與此事,又如何能招供呢?
刑部尚書嫌棄地瞧着他們,“看起來,你們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既然如此,本官便帶着你們去見見太子妃殿下,到時候三方對質,倒要看看你們還有何狡辯的言辭!”
這言辭分明是已斷定他們爲着討好太子妃而藐視皇帝的旨意。
這般罪過,可大可小。
即便是從輕發落,他們都逃不開被逐出京城的下場。
他們氣憤。
這是應當的,因爲他們實在是很冤枉。
前一段,趙成病了,說是水土不服,請辭返鄉治病;周全則說遠在祖籍的兄長連寫了幾封信要他回家,只說有急事,卻不說到底是何事。
蔣連、蔣遠平日對手下還算寬和,都沒多想,當即應允。
哪裡想得到,兩個兔崽子竟是起了反心有意欺騙他們!
可是,再冤枉又能怎樣?
牽扯到太子妃的事情,有他們辯駁的餘地麼?他們自認沒有。
到了什剎海,刑部尚書一行人被迎到花廳。
太子妃與炤寧坐在主座,前者神色漠然,後者面含微笑。
蔣連、蔣遠立刻醒覺,確定這次是着了炤寧的道。
刑部尚書落座後,言簡意賅地說明了原委。
太子妃神色淡淡的,視線瞥過趙成、周全,“這兩個人我見過。”又轉頭對炤寧道,“燕王妃記憶絕佳,應該也有點兒印象——就是前幾日午後,你來我這兒的時候,他們恰好出門。”
炤寧凝了那兩個人一眼,頷首道:“的確,我有印象。”
太子妃這纔對刑部尚書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並不是很清楚,只說我知道的。”
刑部尚書道:“如此就好,有勞殿下了。”又以眼色示意下屬做好筆錄。
太子妃道:
“太子殿下離京之後,蔣家兄弟二人不知何故,幾次三番親自前來或是命手下來什剎海,不是要見燕王妃,便是要見我。我與燕王妃的性子,京城裡的人大多清楚,不是什麼人都會見的。
“燕王妃只見過蔣連一次——蔣連是跟隨吏部尚書前來的,她總不好在老大人面前失禮,之後再不肯見蔣家的人。
“可是我這邊不同,蔣連、蔣遠是太子的幕僚,又再三差遣下人求見,我以爲他們是有什麼關乎東宮的事情要說,不想理事卻不代表不怕出事,便見了見——喏,就是這兩個下人。
“他們奉上了財帛,隨後便說蔣連、蔣遠有事求我。我當時就奇怪,說爲何蔣連、蔣遠不親自來與我說。他們說燕王府放下話了,不準蔣家兄弟兩個踏進什剎海。
“我又問,爲何事送我財帛。他們說蔣家被貶職外放多年,眼下蔣家兄弟來到京城,是爲着重振蔣家門楣,可是江家、燕王府都無意幫襯,太子似乎也沒從速着手的意思,他們便想到了來求我相助。因爲我與燕王妃交好,情同姐妹,要是婉言規勸的話,燕王妃一定會賣我這個人情。
“我聽了覺得頭疼,又有點兒好笑,說我憑什麼爲了蔣家去做這等欠人情的事情呢?財帛我不稀罕,蔣家能送我什麼人情?他們就說要我開條件。我想了想,隨口說聽聞前榮國公落到了沿街乞討的下場,有點兒於心不忍。蔣家要是想送我人情,便將前榮國公給我帶回京城來——其實我這就是委婉地回絕了。”
太子妃看向刑部尚書,“發話將前榮國公逐出京城的是皇上,誰敢對聖意陽奉陰違。卻是沒想到……”她有點兒啼笑皆非的樣子,“他們居然當真了,這事情鬧的……我真是沒想到,大人想想,我身在皇室,便是再不懂事,也做不出有違聖意的糊塗事。況且前榮國公那些糊塗事您是清楚的,我怎麼可能還會顧念他過得好不好?早就是覺着與他不相干了。”
刑部尚書聽得連連頷首。榮國公種種不堪的行徑,到現在誰不清楚?太子妃不記恨那樣一個讓她顏面俱損的父親已是不易,怎麼可能還會憐憫?之後,他正色詢問趙成、周全:“太子妃所言,你們可承認?”
“承認,承認。”兩人異口同聲,趙成怯懦地道,“這些草民說過,供詞裡有。”
蔣連、蔣遠已經要被氣炸了。這幾個人做的一場好戲!太子妃的話,分明是真真假假摻雜在一起——要命的是,這種話倒更是滴水不漏,經歷事情多一些的人都知道,很多真相往往是聳人聽聞叫人難以相信的,而徹頭徹尾的謊言亦是不堪一擊,而幾成真、幾成假的言辭混在一起說出來的話,反倒是讓人覺得合情合理。
這事情對於江炤寧來說,是大事麼?當然不。大事是她將太子惹得做夢都想殺她而不能如願,是她出手揭穿榮國公的真實面目,是她讓江家自發自動地站在她身後予以支持。他們被冤枉,於她只是小事一樁,甚至是帶着戲謔、調侃的一個小舉動。
可就是這一件小事,最起碼要斷送他們十年二十年的前程,更斷送了蔣家重振門楣的最後一線希望——不知不覺鑽進的這個圈套,無從掙脫。人家有着身份尊貴的太子妃相助——在外人看來,太子妃怎麼會自降身價冤枉他們?更何況,他們還是投靠了東宮的人,她沒道理自己拆自家的臺。便是隻憑這一點,他們都是百口莫辯,再加上兩個被收買的原是他們親信的人,再徒勞掙扎未免可笑。
他們不說話了。
刑部尚書自然當他們默認了,道辭之前,他遲疑地對太子妃道:“令尊的屍首——”
“什麼屍首?”太子妃蹙眉。
“……”
太子妃面無表情,“我不相信,那是假的。他還在沿街乞討。”
刑部尚書因爲這句話生出滿心的同情——到底還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父女,太子妃這是不肯面對生父已經身死的結局。
他無從寬慰,當即起身道辭,急着回刑部着手了結此案——便是蔣家兄弟還是死鴨子嘴硬,他也要這麼做,強行讓他們簽字畫押,因爲——
他在上轎子之前,到了蔣連、蔣遠面前,低聲道:“沒人要你們的命,老老實實認罪之後,江家不會不管你們,吏部尚書大人也會幫着給你們說幾句好話,到時候,大事化小,你們離京不被敘用。若是不知死活拒不認罪,也好說,本官將此案擱置,待得皇上回京之後,請皇上親自賜死你們便是了。”
大熱的天,皇帝又不在京城,他只希望過幾天清閒涼快的日子,手邊的事都快些有個着落纔好。
蔣連聽這話音兒,再想到自己陪吏部尚書去見炤寧那一日的情形,知道吏部尚書是拼着老命在自動自發地賣人情給炤寧,唯求自己的一份安樂。
絕對的強弱局面之下,尤其是弱者栽贓污衊別人在先的情形下,只有認命一條路。
蔣連心頭不甘、愴然,卻還是率先點頭,“我認。”
蔣遠見兄長如此,自然也不會再徒勞的喊冤。
留在花廳裡的太子妃估摸着時間,待連翹轉回來的時候問道:“走了?”
“走了。”
太子妃轉頭看向炤寧,笑了笑,之後又看向花廳東側的屏風,對連翹打個手勢。
連翹與室內幾個丫鬟將屏風移開。
屏風後面有人。
那人蓬頭垢面,蜷縮在地上,被人五花大綁,嘴裡塞着布團,滿頭滿身都是汗——他已經餓了渴了很久,一點力氣都沒了,連尋常人在這時候的嗚嗚嗚的聲音都發不出。他一身汗,是硬生生急出來的。
這個人,正是在世人眼中已經死在街頭的榮國公。
太子妃問炤寧:“這個人,還有桑嬈,你還有用麼?”
“沒用了。你想接手?”
“嗯。”太子妃道,“我當初看中這宅子,一個原因就是地下有幾間密室,關人存放物件兒都好。”
“這好說。”炤寧抿脣一笑,“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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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間,太子遭遇重創——
他近年來專用的王太醫給他請過平安脈之後,戰戰兢兢地道:“太子殿下這脈象不妙啊……依微臣看來,怕是難以爲皇室開枝散葉。”說着跪倒在地,“其實,這件事,微臣在一個月之前便想如實相告,卻是一直惶恐,擔心自己性命不保。可是,微臣到底與殿下有着多年的緣分,思來想去還是覺着不宜隱瞞。微臣束手無策。日後殿下若是尋得到在世神醫,興許還有得治。微臣賤命一條,不需殿下勞心,會自行給您一個交待,只望殿下不要視作等閒,儘快好生醫治。”
“……”太子嘴角翕翕,說不出話來。他的感覺是瞬息間走入了酷寒的冰窖,讓他冷,讓他忽然間暈頭轉向。
王太醫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順着額頭滾落。
良久,太子終於能出聲了,語聲卻是沙啞至極:“因何而起?”
“是、是服食了水銀之故,依脈象看,時日不短。”
“……”太子心頭似是閃過無數個念頭,卻無一能夠及時捕捉到。
是誰?
是誰這樣恨他,要他斷子絕孫?
是誰對他下了這般的毒手?!
服食水銀……那便是膳食湯水裡的問題了?是他最信任的人害了他?又是被誰收買或唆使的呢?
是一名小太監略顯尖細的聲音打斷了太子的思緒:“王太醫,皇后娘娘有點兒不舒坦,您過去瞧瞧?”
“是是是,我這就去。”王太醫一副逃命的樣子,慌慌張張地給太子行了個禮,跌跌撞撞地走了。
太子一驚,之後竟還是無法理清心緒,或者也可以說,他還不能接受親耳聽到的最殘酷的實情。
不能有子嗣,那他這太子還要來何用?
父皇若是知曉,定會大發雷霆,命人詳查此事,而之後,便要心意堅決地廢了他、改立燕王爲太子。
那是他可以承受的麼?
他心頭一半絕望一般憤怒,兩方相交,瞬間幾乎逼瘋了他。
日後要如何度過?
是在絕望之境墮落消沉到底,還是因絕望而無所顧忌地瘋狂行事?
他要儘快冷靜下來。
太子轉到盥洗室,舀了一瓢冷水,澆在自己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