炤寧即刻明白過來,“是感念先父的緣故。”說完便轉頭望向往外,岔開話題,“這雪不知何時才停。”
這絕對是個讓她難過甚至落淚的話題,她不想在他面前失態。
師庭逸又何嘗願意平白惹她傷心,便漫應一聲,再進一杯酒,只是不能阻止回憶浮上心頭。
江式序在軍中的威望高,受愛戴。他成爲主帥之時,幾名得力的大將都是數度隨江式序南征北戰的人物。
因爲他與炤寧走到了那個地步,讓他們如何也不能給予他友善的態度。雖然如此,還是無條件地接受他的部署、調遣,遇到險情的時候,更會積極地出謀劃策。
很長時間沒意識到這些,全軍齊心協力殺敵最重要,別的只需盡職盡責。那時他心裡一直冷颼颼的,先是擔心不知所蹤的炤寧的安危,之後又是無盡的悔恨、惱火,何時都不能生出由衷的喜悅。
得知炤寧在江南現身之後,他纔開朗了幾分,更爲關心將領士兵的飽暖,一同上陣殺敵時會更照顧帶傷上陣之人。
之後才發現,他們一方面認可他的作戰方式,一方面執着地質疑他的品行。
這樣無形的懲罰是在情理之中,甚至於讓他心裡好過一些。假如他們對他好,他反而會更替江式序和炤寧不值,更難受。
將近三年征戰,在班師回朝前夕,纔有人對他說了幾句心裡話。
那一晚,全軍盡情分享着勝利的喜悅,他獨自帶上酒壺離開軍帳,步入蒼涼遼闊的原野,席地而坐,對月獨酌。
真沒有意氣風發的感覺,只慶幸沒辜負江式序曾對自己毫不藏私的教導。
酒是烈酒,越喝心裡越空。
張放、連琛腳步微晃地尋了過來,一看就是喝得半醉了。前者是急脾氣,撲通一下坐在地上,急急地道:“殿下,有句話我不該問,可要是不問一句,非給憋死不成。你到底是爲什麼啊?啊?怎麼就不娶江四小姐了呢?”
他牽了牽脣,“因爲我蠢。”
連琛慢騰騰坐下,黯然嘆息:“那是江元帥的半條命,你怎麼捨得?他要是在世,情願你給他一刀,也不會讓你這樣對他的女兒。”斯人已不在,軍中提及江式序,還是用以前的稱謂。
“可不就是!”張放一拍大腿,“我前些年進京,每日到江府蹭飯,元帥哄着四小姐的情形可是歷歷在目。哪想到……”說到這裡,他哽了哽,猛喝了一大口酒,強扯出爽朗的笑容,“算了,不說這些,我們就是想求殿下一件事:不娶就不娶了,只當什麼都沒發生過,江四小姐總會回京,到時便是不能善待,也別爲難她。”
連琛附和道:“對,以前的事說破天也沒用,往後別結仇纔是。”又笑了笑,說起征戰中他不知道的很多趣事。
兩個人說了很多話,他一直靜靜地聽着,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後來醉得深了,索性天爲被地爲牀,躺下就睡。
他夢到了江式序。
夢裡的江式序坐在書房中,神色柔和地道:“炤寧被寵壞了,真受委屈的時候,過於倔強,不肯解釋。往後她若是不懂事,開罪了殿下或是別人,還望殿下耐心些,慢慢詢問開解。你的話她總是會聽的。”
他看到少年時的自己滿口應下,“我一定會把炤寧當做親妹妹一樣來照顧。別說她不會犯錯,就算犯了錯,我也會護着她。”
末了,是江式序自蒼茫夜色中走向他,失望地看着他,輕聲問:“我的炤寧身在何處?過得可好?”
他就此醒來。夢中第一個畫面,是被他遺忘的舊事。江式序知道他與炤寧投緣,但從未說過託付的話,只叮囑過這幾句。
答應了,卻忘了。
說好了護着她,卻放棄了她。
他都做了些什麼?
對得起誰?
江式序的音容笑貌、炤寧的失望冷漠在腦海交替浮現。對父女兩個的思念、虧欠之情讓他心如刀割,淚水猝不及防掉落。
炤寧敲了敲圓幾,打斷了他的思緒,“不早了。”
“嗯。”他抿出個微笑,“我這就走。”
“好。”炤寧意有所指地道,“明日起,我要忙碌一陣子,會盡力做該做、想做的事情。日後得到可喜的回報,固然高興,得不到也不會失望,那畢竟是我最初願意去做的事。捫心自問的事,我是不會做了,往後只是沒心沒肺或冷心冷肺地活着。”
師庭逸起身,眼底黯然難以掩飾,“你早點兒歇下……”還想勸她少喝幾杯的,可是轉念一想,還是省省的好。
炤寧綻出開心地笑容,“看到你不痛快,我怎麼這麼高興呢?”
“……你高興就好。”他說。
炤寧哈哈地笑出聲來,眼中流轉出璀璨光華,“雪路難行,殿下慢走。”
紅蘺進門來,瞥一眼師庭逸,抿嘴笑着行禮,轉身打了簾子,“奴婢送殿下出門。”
炤寧轉身去了裡間,方纔的開心是真是假,自己都不知道,懶得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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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爺請了兩日假,親自處理府裡一些事。
奪了太夫人主持中饋的權利,便要有人接手。早間他跟大夫人提了一嘴,“你主持中饋的話,會不會覺得累?”
大夫人一聽就知道,太夫人是真倒臺了,略一思忖,笑道:“我偷閒躲懶這麼多年,一下接過那麼多事,定要弄得人仰馬翻。你總不想看到我被府裡的老人兒指着鼻子數落吧?傳出去損的可是你的顏面。依我看,不如請三弟妹幫襯着打理。”
大老爺聽了很高興,“你能這樣想最好,等會兒親自去找三弟妹說說這件事。太夫人不舒坦,今日不用前去請安。”什麼人養什麼僕人,太夫人倚重的那些管事,個個不是省油的燈,又不能一下子全清出去,有三夫人幫襯着的確是最妥當。最讓大老爺高興的,是她反應快,知道量力而爲。
大夫人一概應下,在丫鬟婆子的簇擁下,去找三夫人說話。
大老爺則去了松鶴堂,給太夫人添了兩個管事媽媽,命她們找到對牌、庫房鑰匙等物之後,交給大夫人管理。隨後轉到外院,告知管家內宅的變動,又親自敲打了幾個管事一番。最後,他帶上兩名護衛,去看長子。
江予茼窩在牀上,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到這地步,不得不承認,是自己斷送了前程。家族有個世襲的四品官職,他只要不傻不瘋,就能順風順水地走上仕途,好一些能像父親一樣,把官職做得越來越高,壞一些也能一輩子捧着這個鐵飯碗。
他呢?父親把他的飯碗砸了,親口稟明皇帝,他的病沒個十年八年是好不了的。
皇帝自然要說將養好身體最要緊,好生照看着,世家子弟一抓一把,不怕沒人頂缺。過了一段日子,竟問起江予莫多大年紀,文武功課如何。
父親如實稟明,太子爺跟着湊熱鬧力薦,幾句話下來,皇帝就賞了江予莫金吾衛指揮僉事的官職,四品官職,御前行走。
算算賬的話,江家一點兒虧都沒吃,可他呢?
打那件事之後,他就覺得親爹比他混賬百倍,總盼着江予莫暴病而亡,再得了閒,便奇怪江炤寧怎麼還活着。
不是說最多一年半載,她就會客死他鄉麼?現在呢?到最後死的不是他們就是萬幸了吧?
這日子還有什麼好過的?
看到大老爺進門來,江予茼身形一動不動,報以憤懣的一瞥。
大老爺並不在意,態度溫和地吩咐:“起來,跟我出去一趟。”
“去看病?”江予茼慢慢地坐起來,滿心希望父親找到了醫術絕佳的人,能夠讓他的病儘快好起來。
“串門。”大老爺解釋道,“炤寧不是回來了麼?住在筱園。我帶你去當面向她賠罪,說出所知一切。”
“什麼?”
大老爺悠閒地踱着步子,“或者我就不去了,讓護衛把你綁了送到筱園,由着她懲戒。她何時氣消了,我何時接她回來。”
江予茼氣得直喘粗氣。
大老爺解釋道:“這事情越想越蹊蹺,先前我也懶得問你詳細的原因、經過。你正病着,力氣能省就省,到筱園當着我和炤寧的面,說一遍就行。”
江予茼磨着牙問:“我到底是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怎麼就不能明白呢?姿態做足了,炤寧出了氣,就不會再折騰他和素馨。要是沒這姿態,人也會回來,但兄妹兩個一定會成爲貓爪下的老鼠,時不時被戲弄一下。大老爺暗自運了會兒氣,不動聲色地吩咐護衛:“把他送到筱園,交給四小姐發落。我下午過去一趟,問問她得不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