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紫衣剛要出門,她的丫鬟甜兒就緊張地跑過來問:“小姐,您是要出門嗎?老爺吩咐說小姐這幾天儘量不要出門,有媒婆要上門給小姐說親。”
胡紫衣哈哈一笑:“又是媒婆?她們都快把咱家大門的門檻踏破了,難道還不死心嗎?我可沒工夫伺候她們。”說完她便對門房說:“把我的馬牽來!”
門房皺着眉道:“小姐,老爺說了,不許您這幾天騎馬。”
“我爹一定是糊塗了纔會說這樣的話,你要是不給我牽馬,大不了我去馬廄自己牽。”胡紫衣說着擡腳就要走,身後忽然有人高聲喝道:“紫衣!你不要任性!”
胡紫衣回頭,見父親胡家正一本正經地站在院門口,揹着手,身邊還跟着幾名副將,看來不是剛從外面練兵回來,就是又要出去。她笑道:“爹,您日理萬機的,女兒就不打攪您了。我有事要先出門一趟,回頭再聽您的訓誡。”
胡家正揚聲道:“紫衣!爹今天有正事要和你說,你給我老老實實到後堂書房去等着。”
胡紫衣笑嘻嘻道:“爹不是和幾位叔伯要談事嗎?一談您就要談好久的,也不知道我要等多久,我還是先出門走走……”
“一個姑娘家,一天到晚在外面東遊西蕩,成何體統?”胡家正怒道:“不要以爲爹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往外面跑是爲了什麼,爹告訴你,做女孩兒家的,哪怕你是我們胡家的閨女,也不能太自甘輕賤,尤其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事情,做出來不僅傷你自己的顏面,也傷我們胡家的顏面,你以爲我們胡家現在還不夠四面楚歌嗎?還要給自己招惹流言蜚語讓我鬧心?”
這話說得很重,不僅一語戳破了胡紫衣的心事,更是當着幾個外人的面打胡紫衣的臉,胡紫衣生性要強,一多半也是被父母寵壞的,這些年每次逃婚雖然也會被父親責罵,但是責罵過後父親也不會把她怎麼樣,可這一次的話卻說得着實太重了。
胡紫衣臉上的笑容有些掛不住了,僵在那裡像是被什麼東西生硬地黏住似的,站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其他幾名副將一見此情形,連忙識趣地說:“將軍,我等去威虎堂等候,您和大小姐好好說話,父女別傷了和氣。”然後就一溜煙兒的都跑了。
胡家興一步步走近到胡紫衣的身邊,盯着她:“紫衣,這麼久了,有些話爹一直忍着沒有說,想你年紀也大了,也是聰明孩子,有些事你自己早晚能想明白,但是現在看來,爹要是不狠狠敲一棒子下去,你這傻夢是一輩子都醒不過來的。聽爹一句話,越晨曦不是你可以託付終身的人,你們倆沒有緣分。你把自己的一片心都託付到他身上,註定沒有好結果!”
這話說得狠辣又無情,胡紫衣嘴脣一顫,鼻子酸楚,幾乎要流下淚來,但她梗着脖子還在努力保持嘴角上揚:“爹說什麼呢?您誤會了。我是因爲當初沒有保護好越晨曦,害他瞎了眼,心中愧疚,所以……”
“不要和爹東拉西扯的打馬虎眼了。知女莫若父,這麼些年你對哪個男人多看過一眼?唯獨那越晨曦,爹以前就知道你喜歡他。他出現時你悄悄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但爹那時候就知道越晨曦和人家童姑娘兩小無猜,父母之間又有意撮合,所以就沒吱聲,想着等你年紀大了些,見的人多了,眼界就不會這麼窄,總會死心。但沒想到越晨曦和童姑娘到底沒那個夫妻之份,而陛下又屬意越晨曦做駙馬,更沒想到那錦靈公主最後竟然選了錦旗……唉,人和人的緣分啊,兜兜轉轉,不知道最終花落誰家。”
胡紫衣低着頭,也不吭聲。胡家興看着她,嘆道:“我知道你跟他跑這一趟,也是存了份私心,爹其實也有私心的,爹是想着如果越晨曦最終看中了你,對你當然也是段難得的緣分,越晨曦的爲人不錯,身份又相當,爹願意樂見其成。可惜……他竟瞎了眼。”
胡紫衣訥訥開口:“他瞎了眼是因爲我……”
“行了,別給自己背罪,他瞎眼的原因無非是爲了童濯心和裘千夜爭風吃醋,最後被裘千夜毒瞎的。”
胡紫衣大驚:“爹,您怎麼知道……”
“爹爲了你的終身大事,這些細節豈能不打聽清楚?”胡家興哼了一聲,“他爲了別的女人,幾乎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你縱然能嫁給他,又有什麼快活的?紫衣,聽爹的話,你是個活得很驕傲的人,咱們胡家的兒女這一輩子都不會卑微的苟且偷生,搖尾乞憐,你樣貌好,功夫好,人品家世都沒得挑,多少王孫公子傾慕你?何必要選越晨曦?爹不是嫌棄越晨曦現在瞎了眼,他縱然是瞎了眼,心也高到九霄之上,你夠都夠不着。你照顧他這一年,也算是盡了心意了,彌補你的歉疚了,他可曾對你假以顏色,溫柔以待?可曾對你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動心動情?”
“他……”
胡紫衣剛開口,就被胡家興打斷:“你不要編什麼說辭來騙爹,爹的眼睛不瞎,耳朵不聾,他幾次三番叫家丁擋你的駕,最後你硬闖入府的事情早已傳遍京城了,你知道嗎?多少人背後議論說胡家大小姐自己倒貼着去討好他越晨曦,人家卻不屑於理睬。紫衣,你竟受得了這樣的辱罵都無動於衷?”
胡紫衣昂首道:“旁人說什麼我纔不在乎。”
“是啊,你不在乎,可是爹在乎!爹每天被世上這麼多人打臉,爹都快沒臉見人了!”胡家興越說越激動,“如果陛下和殿下聯手壓制我們胡家,爹除了要應付這一大一小兩位主子外,還要應付那個憑空掉下的施成傑,又要說服所有胡家軍不要挾怨鬧事,爹已經焦頭爛額,心力交瘁了,你就不要再給爹添亂了!今天有幾位媒婆一起上門來給你說親,說的也都是富貴之家的公子,爹爲了你好,讓你到時候在屏風後面聽一聽,你相中了哪一家的,爹就答應那門親事。世間的父母,能做到爹這一步的,已經沒有了,你也要知足些纔好。”
這一句“要知足”,似是一把刀戳在胡紫衣的心頭上,胡紫衣臉色灰白,咬着牙根兒說:“我知道爹是一片苦心爲我,但是……那些紈絝子弟我一個都不喜歡……”
“還不知道對方是誰,就斷定對方是紈絝子弟嗎?紫衣,世間好男兒不是隻有一個越晨曦!你把自己的眼矇住,哪知道外面的人和事?今天你必須留在家中,若是又要出去找越晨曦,爹就寧可不認你這個女兒了!”胡家興的口氣突然重入千鈞地壓了下來,“紫衣,你自己要想清楚,不嫁這些人,你難道要一輩子不嫁人,做個老姑婆嗎?你都是快二十歲的年紀了,咱們胡家再豁達,再不拘俗流,女兒該嫁是必須嫁的!爹已經讓你自選一個男人了,你還要怎樣?難道真要非越晨曦不嫁不可?好!他越晨曦若是肯派人來咱們胡府說親,爹也同意,可是我看他壓根兒也沒這個意思,最多是把你當個替代的玩物而已!你要自甘輕賤到幾時?”
這一句比一句刻薄的話幾乎壓得胡紫衣喘不過氣來。
她慘笑一聲:“我知道我現在的樣子是讓爹覺得丟臉了,可是女兒縱然是做一輩子的老姑婆,也絕不會隨隨便便將一生輕拋!縱一死,也不願!”
她梗着脖子,轉身就往外走。胡家興怒喝道:“紫衣!你是真的要反了嗎?爹平時再驕縱你也是要有個邊的!”
胡紫衣也不理,徑直往前走,身後忽然有風聲從兩側呼呼打到,她一聽便知道是爹出拳,本能地雙手一格,但父親的虎拳力道之大,砸在她的手腕上,似是兩個鐵錘一般,疼得她腕骨似是要斷裂一般。
她猛轉身,撲通跪倒:“爹今日若是要逼女兒,就索性打死我好了!”
胡家興目眥欲裂,“怎麼?你以爲爹捨不得打你?”
“女兒早已心如死灰,只求一死!”胡紫衣閉上眼,上身挺立,等着父親的拳頭。
胡家興氣得揚手就狠狠打了胡紫衣一記耳光,那抽擊之聲極響,嚇得在附近周圍躲藏的丫鬟們紛紛跑回後堂去找胡夫人。而胡紫衣被這一掌打下後,身子挺不住了,一下子歪倒在一邊,臉頰很快就腫了起來,嘴角也流出一絲血來。
胡家興一掌下去,雖然心中極是心疼,卻還是硬着心腸說:“滾回你的屋子去好好反省一下爹爲什麼打你!”
“不用‘滾’回去反省,女兒也知道。”胡紫衣睜開眼,用袖子擦了一下嘴角的血絲,“我是該被爹狠狠打一頓的,爹出了氣,也免得憋壞了身子。”她說這話時,臉上竟擠出不合時宜的微笑,“爹若是出氣了,紫衣就先告退了。”她給父親磕了個頭,爬起來,卻不是往內堂去,還是往外面走。
“紫衣,你以爲你今天若是再出了這個門,還能像以前一樣若無其事地回來聽爹一頓訓斥和安撫,一切就能平安無事嗎?”胡家興的聲音不再高昂,而是低沉得好像突然失了戾氣和力氣。
胡紫衣停住腳步,緩緩回過身,看到父親臉上的失望和無奈,心裡滿是酸楚和歉疚,但她性子剛硬,只道:“大不了女兒獨自浪跡天涯去,旁人就再也不會說我和越晨曦的是非了吧?爹就再也不會覺得顏面因我而丟盡吧?”
胡家興一嘆道:“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是我胡家的女兒,你的生死榮辱,除了爹孃,還有誰在乎?傻孩子,你怎麼就這麼執拗地不能明白這個道理?”
胡紫衣眼簾一閃,兩顆晶瑩的淚珠滾落下來,但嘴角的笑容不變:“女兒明白爹的意思,今朝我真的不是要故意忤逆爹的訓教,可是……人活着,總是要堅持一些事情的,也許是不對的,可是因爲有了這些堅持,我纔是我本來的樣子啊,爹,您說呢?”
胡家興已經無語再勸什麼,重重地揮手:“好,從今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在外面不要再說你是胡家的女兒,我也不記得有你這樣一個女兒!”
胡夫人此時匆匆趕到,聽到胡家興這句話,嚇得三魂七魄都飛了,咕咚一下就跪在胡家興的腳邊,抓住他的衣襟哀聲道:“老爺,和女兒生氣哪能說這樣絕情的話?她還是個小孩子,總是要教導才懂得道理的……”
“娘……女兒不孝,您以後要多保重。”胡紫衣再度跪倒,對着父母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胡夫人嚇得要過來拉她,她已經站起身,奪路而去。胡夫人哪裡追得上她?追到大門口時,胡紫衣已經走得不知去向了。
越晨曦靜靜地坐在書房中,宮裡的張太醫剛剛給他診了脈,一如既往地說:“越大人最近吃的藥若是還沒有起色,小臣再給您換一副藥,這是剛從海外傳來的一副藥方,據聞對治療眼疾特別有效。不過小臣正在找試藥的人,沒有試好之前不敢隨意給越大人用。”
越晨曦面色淡淡,沒有一點歡喜之色,開口道:“你無論在誰身上試過也是沒用的,我中的毒到底是用什麼毒物做的,連下毒者都說不清楚,你沒有原毒做底子,再想解毒也是不可能的。”
張太醫不好意思地說:“縱然如此,總是要試一試的……”他雖然嘴上這樣說着,也覺得心虛,所以聲音越說越小。
越晨曦似笑非笑地安撫道:“張太醫,多謝您這一年多一直辛辛苦苦地爲我解毒,這毒性霸道古怪,就是全天下的醫者來到這裡,只怕也是解不了的。我知道陛下和太子暗中給您下了死令,所以您解不了毒,心裡很是惶恐,您不用擔心,回頭我自會和他們去說,這毒解不了,也不能爲難您。”
張太醫擦了把額頭的冷汗,苦笑道:“是小臣才疏學淺,有負陛下和殿下的重託,耽誤了越大人的病情。不過若說此毒無解,也不應急於下這種定論。小臣曾聽說一年前有一對醫術高明的夫妻曾出現在金碧和飛雁兩地,據聞那丈夫有起死回生之神力,而那妻子卻是用毒製毒的高手,若是能找到此二人,也許您的毒就解了……”
越晨曦眉梢微挑,似是不信:“若有那樣的神醫我當然願意一見,只是聽您的口氣,他們行蹤飄忽,如今是否還在附近?”
“這……最近倒不曾聽說他們的消息……”張太醫尷尬地苦笑。
越晨曦也笑笑:“世間之緣分,不能強求。”
他忽然提高聲音問道:“胡姑娘幾時喜歡聽壁腳了?”
張太醫一回頭,只見門口不知幾時靜幽幽站着一名少女,他不認得胡紫衣,但也連忙行了個禮。
胡紫衣淡淡道:“越晨曦,我今天不是來煩你的,你可以放心。”
“哦?”越晨曦挑眉道:“這可是新鮮事兒,今天莫不是有什麼日頭從西邊出了?”
張太醫眯起眼看到胡紫衣的左臉有些紅腫,便張口問道:“胡姑娘的臉……”
胡紫衣瞪了他一眼,嚇得他立刻把後面的話收回去了。
越晨曦看不見,便問道:“臉怎麼了?”
“沒怎麼。”胡紫衣輕描淡寫地說,“我要出京去了,來和你辭行,順便說一聲,以後你要找別人幫你讀公文了,本小姐不伺候了。”
“哦?”越晨曦面帶訝異:“胡姑娘又要到外面去見世面了?這纔像是胡大小姐的本色。”
“哼哼。”胡紫衣哼了兩聲,也不迴應,又說道:“我勸你也別吃亂七八糟的藥了,都說以毒攻毒才能解毒,更何況這是藥三分毒,但你回頭毒藥吃太多,毒性全都亂了,就算有神醫來也不知道怎麼給你解毒。反正你現在好歹還能看見一點,若繼續吃藥下去,沒準兒這點光都看不到了。”
張太醫滿臉窘迫地說:“小臣用藥是很謹慎的……”
胡紫衣又瞪他一眼,“我又沒說你是庸醫,你緊張個什麼?”
張太醫被她說得不敢吱聲了。越晨曦笑道:“胡姑娘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風雲變色的人物。這一去是要宏圖大展了嗎?”
胡紫衣凝視他半晌,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不捨和挽留之意,心尖兒一疼,忽然想起父親今天說的一句話,情不自禁地就說出來:“從今以後,就橋歸橋,路歸路吧。”
越晨曦一怔,沒想到她忽然說出這麼絕情的話,心裡不禁生了疑惑,要問時,卻聽得腳步匆匆而去,她竟已經跑掉了。
忽然間,心裡的疑惑又多流出幾絲古怪的苦澀:果然他這個瞎子到最後還是要被人嫌棄的。以後耳根子是清靜了,心,也該靜下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