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首先趕到乾清宮,崇禎責備道:“陳新甲辜負朕意,暗中派馬紹偷同東虜議和,事情經過,朕全被矇在鼓裡,你的東廠和吳孟明的錦衣衛,職司偵伺臣民,養了許多番子,如此大事,你們竟如聾如瞽,白當了朕的心腹耳目,陳新甲所爲,何等機密,那些言官是怎樣知道的?”
“奴婢有罪,懇請皇爺息怒!”
曹化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連連告罪,實則他心裡是明白的,從秘密議和開始,主意出自上面這位,如何進行,曲曲折折,他完全清楚,但是他又知道,崇禎是要將責任全推給陳新甲,於是奏道:“對東虜議撫之事,原本很是機密,如今泄露出來,奴婢誠惶誠恐,叫番子們多方偵查……”
崇禎不耐的打斷:“偵查結果如何?”
“啓稟皇爺,是這樣的!”
曹化淳道:“馬紹愉將密件的副本連夜呈給陳新甲,陳新甲可能是睏倦了,一時疏忽,看過之後,忘在書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個親信僕人,以爲是發抄的公事,送下去作爲邸報傳抄,先落到兵部給事中方士亮的手中,雖然陳新甲在次日上朝時記起了這個抄件,知道被僕人誤發下去,急快追回,不料已經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以此大做文章。”
崇禎強抑下恨不得剮了陳新甲的心思,問道:“京師臣民如何議論?”
曹化淳駕輕就熟道:“京師臣民聞知此事,輿論大譁,都說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必是被陳新甲矇蔽,都指責陳新甲不該揹着皇上做此喪權辱國之事。”
崇禎嘆了口氣:“朕之苦衷,臣民未必盡知!”
曹化淳道:“臣民盡知皇上是堯舜之君,憂國憂民,朝乾夕惕,是陳新甲欺瞞皇上。”
睜着眼說瞎話,崇禎的心裡其實很不舒服,於是揮揮手道:“下去吧。”
“是!”
曹化淳施禮告退,在乾清門外,遇到吳孟明,二人統一了口徑之後,吳孟明入宮覲見,崇禎問了一陣子,吳孟明的回答和曹化淳差不多。
崇禎又小聲問道:“馬紹愉住在哪裡?”
吳孟明道:“微臣知道,陛下可要密召馬紹愉進宮詢問?”
崇禎不置可否的問道:“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吳孟明道:“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從謠言起來之後,微臣派了錦衣衛在他的住處周圍巡邏,又派人裝成小販和市井細民暗中監視,他一家人閉戶不敢出來。”
崇禎冷聲道:“今夜,街上人靜以後,你派人將馬紹愉逮捕,家中的錢財什物不許翻動,另囑咐他的家人,倘有別人問起,只說馬紹愉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如敢胡說半句,全家主僕禍將不測。”
吳孟明暗暗歎了口氣,馬紹愉帶着和談成果回來,立下蓋世奇功,可轉眼就被扔出去當替死鬼了,他的心還沒黑透,很爲馬紹愉不值,但是他也無可奈何,只是問道:“皇上,可是將馬紹愉下入鎮撫司大獄?”
崇禎搖搖頭道:“將他送往西山遠處,找個僻靜的孤廟看管起來,叫他隱姓埋名,改爲道裝,對任何人不許說出他是馬紹愉,你們要好生照料,不要虧待了他。”
吳孟明心頭撥涼,作爲崇禎的身邊人,他對崇禎太瞭解了,別看嘴上說的好聽,等到真要殺馬紹愉時,會毫不猶豫的下手,而且人不是關在鎮撫司裡,而是軟禁在荒山野廟中,馬紹愉死了,都沒人知道死在哪裡,是怎麼死的!”
“臣遵旨!”
吳孟明趕緊叩了個頭,告退離去。
崇禎卻仍是憂心忡忡,他斷定這事已經沒法強壓下去,只能由陳新甲背鍋,於是下了道手諭,責備陳新甲瞞着他派馬紹愉出關與東虜款議,要求陳新甲好生回話。
雖然崇禎的原意是由陳新甲引罪自責,等事過境遷,再救他出獄,但耐不住崇禎惡名在外啊。
大明自洪武以來,歷朝皇帝都對大臣寡恩,用時倚爲股肱,翻臉則抄家滅門,崇禎更是動輒誅戮大臣。
陳新甲誤解爲崇禎要殺他的頭,以推卸責任,沒能領會崇禎的心思,心裡冤的很,同時他的性格又較爲倔強,在絕望之際,寫了一封不大得體的奏疏。
在奏疏中,他無認罪覺悟,爲與滿洲議和一事辯解。
首先陳述兩年來國家內外交困的種種情形,直言是奉旨派馬紹愉出關議和,雖然出發點是爲了祖宗江山,但恐朝臣大肆張揚,崇禎命他秘密進行,原打算事成之後,再舉朝宣佈,如今既已經事泄,不妨就此說明原委:今日救國之計,不議和不能對外,也不能安內,舍此別無良策。
崇禎大怒,破口大罵:“該殺!”
其實他也知道陳新甲說的沒錯,但是奏疏中的奉旨議和四字,是他的大忌,於是又下一道手諭,責備陳新甲胡言奉旨議和,還試圖讓陳新甲引罪自責。
陳新甲卻是更加相信崇禎要殺他,索性橫下一條心,又上一封奏疏,不惟不引罪,還具體地指出了崇禎密喻的時間和內容,將崇禎給他的各次密詔披露無遺,他認爲這封奏疏將使崇禎無言自解,爲自己洗脫罪名。
崇禎也不是吃素的,意識到陳新甲分明沒有遵旨將自己的手詔燒燬,應該仍藏在家中,他一方面下詔,將陳新甲逮捕下獄,交刑部從嚴議罪。
另一方面,命吳孟明率領錦衣衛將陳家包圍,嚴密搜查,宮中的手諭,一概抄出,馬上密封,倘有片紙留傳在外,或有人膽敢偷看,從嚴治罪!
吳孟明害怕查抄不全,被崇禎疑心,惹禍上身,又擔心曹化淳嫉妒,於是懇求崇禎命曹化淳一同前去,崇禎也有點不放心,同意了吳孟明的要求。
當夜二更,曹化淳和吳孟明帶領人馬闖入陳宅,將陳新甲的妻妾、兒子和重要奴僕全數拘捕,逼他們道出收藏重要文書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裡找到了全部密詔。
二人嚴密封好,連夜送往宮中。
崇禎支開二人和宮女太監,一封封撿看,心裡悔恨交加,這的確是他的手跡,沒想到陳新甲竟然還留了一手,簡直是用心險惡!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以首輔周延儒爲首的諸多朝臣,上疏救陳新甲,畢竟局勢已經爛到了極點,不僅對滿洲無任何良策,中原又快速淪陷,值此國難之際,中樞易人,已經很爲失計,倘再殺掉陳新甲,會使知兵的大臣從此寒心,視兵部爲危途。
而且明眼人都能看出,對滿洲和議是出自上意,陳新甲只是秉旨辦事,隨着局勢的全面惡化,很多人認清了國家將亡的現實,連國都要沒了,還談何氣節,已經不再認爲和議是喪權辱國,倘若崇禎對陳新甲從輕發落,雖然仍會有言官上疏爭論,卻也左右不了大局。
問題是,崇禎痛恨陳新甲在疏奏中的奉旨行事,雖然奏疏被留中,隨時可以銷燬,可是讓陳新甲活下去,就形同於默認了陳新甲確是遵照密旨行事,同時陳新甲還有可能道出事件的曲折經過,所以在朝議時,多數朝臣想救陳新甲,崇禎卻反而下了殺心,此人留不得。
儘管刑部已經三次將定讞呈給崇禎,都沒有定爲死罪,按照《大明律》,不管如何加重處罪,陳新甲都沒有可死之款,崇禎急了,將首輔周延儒、刑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進乾清宮,地上跪了一片。
崇禎厲聲問道:“朕原叫刑部議陳新甲之罪,因見議罪過輕,才叫三法司會審,不料你們仍舊量刑過輕,顯然是互爲朋比,共謀包庇陳新甲,置祖宗大法於不顧,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養奸,難道以爲朕不能治爾等之罪?”
刑部尚書戰慄說:“請陛下息怒,臣等謹按《大明律》,本兵親自丟失重要城寨者可斬,而陳新甲無此罪,故臣等無法爲陳新甲擬罪。”
崇禎大怒道:“胡說!陳新甲他罪姑且不論,他連失洛陽、襄陽,福王生死不明,襄王等親藩六王被賊人殺害,難道不更甚於失陷城寨麼?爲何斬不得?”
左都御史辯說:“雖然宗室諸多連遭不測,但非本兵直接過錯,還望皇上乞憐……”
崇禎沒耐心聽下去,將御案一拍,哼道:“不許爾等再爲陳新甲乞饒,速下去按兩次失陷藩封議罪,下去!”
首輔周延儒跪下道:“請陛下息怒,按律,敵兵不薄城,不至斬本兵……”
崇禎打斷道:“連陷七親藩,不甚於敵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叩頭退出,重新商議,雖然他們知崇禎決心要殺陳新甲,卻仍希望有回心轉意的奇蹟,於是把陳新甲定爲斬監候,呈報崇禎欽批,崇禎提起硃筆,批了立決二字。
京師臣民聞知此事,輿論譁然,於次日午日三刻,陳新甲於西市就斬,又過三日,陳新甲被斬的消息傳到了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