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佑琛醒來的時候, 正危襟正坐地靠在樹幹上,頭上落滿了枯葉,他擡手隨便地一抹, 胳膊肘碰到了什麼東西, 這才發現卓堯坐在他邊上, 沉沉睡着, 還未醒來。
又是一片枯葉晃悠悠地落下, 眼看就要碰着他鼻尖了,莫佑琛怕弄醒他,揪住了那片枯黃的葉子, 擡眼離卓堯的臉不過一寸距離。
他微弱的呼吸輕灑在他臉上,睫毛輕顫, 莫佑琛的心裡被撥弄得好癢好癢, 索性又離得近了些。
“那個。。。頭兒。。。你想做什麼。。。”
莫佑琛整個人一僵, 天地良心,他什麼都沒有想做。。。他莫佑琛對天發誓!
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幸好沒把他嚇得一蹦三尺高, 他維持着坐在地上,右手拿着片乾枯的樹葉,左手撐着地,臉朝着卓堯貼近的古怪姿勢。
須臾,他硬生生地別過了頭, 心說哪兒來的電燈泡, 又想到了卓堯總說他不合時宜, 不禁皺起了眉。
電燈泡是殷執。
“那個, 我就是睡不着了, 想起來走走,這不小心走到了這裡, 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麼,我可什麼都沒做,閉上嘴,別瞎說。”
你現在的確什麼也沒做,搞不好等下就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殷執擺出一張極爲認真的臉,“頭兒,我是爲你好,你總不希望被告個非禮罪吧,人家是警察,一告一個準。”
“殷姑娘,慣例的紙錢蠟燭香火,你還想不想要了?”
“莫佑琛,你這是公報私仇!”
殷執一向很規矩地喊他頭兒,很少連名帶姓叫得這麼直接,這麼沒規沒矩的。
莫佑琛心說,看這趨勢,這丫總有一天會變成第二個孔梓,女人就是麻煩,一想到日後要跟兩個女人鬥嘴了,這心裡就被堵住了。
“我說你夠了啊,還不是你偷窺引起的,非禮勿視,你懂不懂!你不是懂一大堆禮義廉恥,仁義禮智的長篇大論麼,你學什麼就該用什麼,現學現用懂是不懂!”
莫佑琛沒好氣地數落了幾句,雖然知道自己是挺沒理的,可這面子上還得擺出頭兒的架勢,這一回頭,就對上了雙狹長的雙眼。
雙眼的主人已經徹底清醒了,比起他剛纔的偷偷摸摸,做賊心虛,這雙眼睛的主人可是清明正經了很多。
“你醒了啊,那就好,我可就放心了。”莫佑琛尷尬地坐直了,又覺得哪裡不對勁,索性站了起來,和顏悅色地看着殷執,“有見過孔梓和杜府沒有?我想了下,我們得回去了,要是都休息夠了,就出發吧。”
殷執心說,無賴,見色忘義,不知廉恥,卓警官能看上你那就怪了,祝你一輩子是條單身狗等等敢怒不敢言的想法後,知道自己終究不能像孔梓那樣,想罵就罵,想說就想說。
手指往前方一指,“孔梓在那兒。”手指又往後一指,“杜府在那裡。”
末了,還補充了一句個人觀點,“我覺得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怪怪的,我說不好,就像那種老死不相往來的節奏。”
莫佑琛知道嘉措和格桑是他們不知哪一輩子的事了,從他在落照的經歷來看,這對活生生就是現實版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還得更慘烈些。他們在岸邊的糾纏憎恨,都落在了站在高坡上的莫佑琛眼裡,或許對他們而言,最後剩下的只有恨了。
“我們抓緊時間從這裡出去,我粗算一下,起碼也呆了有兩三個月了。”初入虛鏡之地的時候,莫佑琛還能勉強算個時間,可一入招搖和落照,又加上不停地在回憶裡躥來躥去,講真他也有些暈眩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怎麼着那無盡之門還未關上。
殷執點點頭,“我去喊韓修起牀,再收拾一下,至於另外兩個,就靠你們幫襯着些了。”
莫佑琛表示並無異議,討好似的看向了卓堯,“孔梓那裡你去說說吧,我嘴太快,到時候沒準又互懟了起來,卓警官你在黃雀的口碑可是相當好,大家都對你恭恭敬敬的,我這邊就拜託你了。”
孔梓坐在斷截的樹樁上,低頭看着手鍊上的墜子,她低着頭,卓堯看不清她的表情,想來這個平時看上去有些張狂又得理不饒人的女子,此刻內心必然是複雜又動容的。
她聽到了枯葉殘枝被踩踏的“窸窣”之聲,餘光瞄到了人影,卻也不說話。
卓堯雖身爲警察,以前在檔案工作室的時候,只需要悶頭處理歸檔文件,有時候一天下來也說不上幾句話,調到了重案部,和他人的聯繫交談的確是多了,可多數還是以調查案件爲主,受害人的家人安撫一類工作,都是由部裡的女同志完成的。
講真,卓堯覺得要是說些“你別多想。”“事情未必像你想着一樣。”“眼見不一定爲實。”廢話中的廢話,對於孔梓,更是無益。
他正躊躇着怎麼開口,孔梓突然開口道:“卓警官,有句古話叫做禍不及妻兒,一個人即使再惡再毒,這所有的罪孽都不能平白無故加重在親人孩子身上。同樣,你們抓犯人,即使他是十惡不赦,但是他的家人是無罪的,某種意義上來說不該收到苛責和歧視。”
孔梓這一開口,卓堯自然聽明白了她的意思,順着她話,說道:“所以一個人的前世,不代表他的今世,每一世都是獨立的個體。如果你非要把前世今生牽扯在一起,那你的煩惱就會永無止境,看人的目光也會多了份不必要的考量。”
卓堯說完後才發現這話似乎不像是在安慰孔梓,倒像在盡力說服自己。
孔梓擡頭看了他一眼,露出了個無奈又悵然的淺笑,“之前我們都覺得韓修太較真,把人和人的關係看得如此之重,少了個朋友就好像世界末日一樣,那是因爲她把她的朋友們真正地放在了心裡,所以等到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時候,這就是一個致命的打擊。還有殷執,她執着於殷家生生世世的命運,我們都覺得她太傻,事已至此又何必勉強自己,原來當真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安慰的話灌些雞湯,大家都會。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才知道這些雞湯當真有毒,人活着,怎麼會沒有執念,怎麼會不去執着。”
卓堯細長的雙眼透明清澈,似是想把這世間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說的對,渾渾噩噩最終一無所獲,想得開的倒也就罷了,可我們這羣人,凡事都想不開的,不刨根問底地楸出一個結果來,是不會罷手的。不過,孔梓,任何事,要是想知道因果緣由,絕對不能武斷。”
孔梓站起了身,篤定道:“我還想再回去一次,我要知道過去發生的一切,即便是有誤會,有難言之隱,但是我要知道真相!”
“不能再耽擱了,我們得先離開這裡,還不知道這一路回去,會不會發生什麼,要是無盡之門關上了,我們可就徹底被困住了。”
孔梓緊咬着牙,她心裡明白,無盡之門若關上,他們就再也出不去了,反之也許她也沒有機會再到這裡來了。
莫佑琛看着昔日的陽光三好少年杜府,如今這模樣和發黃焉了的菜簡直一模一樣。莫佑琛清咳了兩聲,打算來個段子調侃一下,可咳了半天,想說話的卻堵在了嗓子眼。
“是我殺了她。”
“那是誤殺。”
“可是我對不住她!不僅如此,整個通靈族也被我毀了。”
莫佑琛不耐煩了,“那不是孔梓,是嘉措。你是杜府,不是格桑。”
“有何區別?即使是上幾輩子的事,可那都是我!都是我!”
莫佑琛更不耐煩了,“好好好,都是你,這點我不予置否,那你如今想怎麼樣,自殺了斷,把命賠給孔梓?我奉勸你一句,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不如想想今後要如何與她相處纔是正解。”
“頭兒,你沒有看見嘉措最後的眼神,那種恨,那種痛,足以讓我徹底死心了。孔梓的性子我們都清楚,她只是比韓修大了幾歲,可是韓修和殷執一出事,她都能照顧得妥妥兒的,她性格如此,會照顧人,倔強,又愛憎分明,可恰巧就因爲這樣,她對落照的事不會輕易放下。”
這話倒也是戳中了一二,莫佑琛心想,卓堯可是撞見了什麼,又或者是看到了什麼?焚瀟和寒瀟之間,一定還有着其他的事。
“杜府,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你,或者應當說我也沒想過安慰你,這一切都不是誰的錯,你要是把這一切都歸結在自己身上,一直都放不下的話,你怕是連孔梓的這輩子也要錯過了。”
回去的路途倒也沒什麼意外發生,一行人默默地走着,和先前到來之時的氣氛卻是大相徑庭。莫佑琛和卓堯走在最前面,那塊山寨的三生石似乎屏蔽了兔子,它沒有入到回憶裡去,左等右等了好久,悶悶地回了招搖山,此刻還在發着脾氣,四條腿趿拉着走在最後頭。
孔梓和韓修走在左邊,韓修敏銳地發現了孔梓的不同尋常,她一個人在睡袋裡睡得和死豬沒兩樣,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頗具慧眼的知道此刻不易多問。最難受的時候,是孔梓陪着她照顧她,才撐過來的。
無需多言,她也只要靜靜陪着就好了。
殷執和杜府走在右邊,從前杜府總是時不時把目光掃過孔梓,如今可是連半分窺視的勇氣也沒了,他怕看到她絕望痛苦悔恨的眼神。
莫佑琛心灰意冷:“好了,我看着黃雀怕是藥丸了。”
卓堯餘光掃了下莫佑琛,“你是多心了,你的朋友們可沒你想得脆弱。”
“呸,這些人就是假裝厲害,假裝堅強,你看看他們現在各個都垂頭喪氣的,黃雀怕是心不齊了。”莫佑琛詳裝捂了捂心口,扯出個痛心疾首的模樣,“卓警官,我一個人實在招架不住了,往後這黃雀你得多費心些。”
“。。。。。。”
莫佑琛最喜歡逗他玩兒了,看着卓堯憋不出一句話的神情,就覺得好玩,“喂喂,卓警官,你到底在過去裡看見了什麼?”
莫佑琛猜到卓堯又得像吃了黃連似的悶聲不吭了,不過他這次沒打算輕易放過他。往後看了眼,身後這羣人各懷心事,沒人注意到他。
“木匣子裡的你可是看到了吧,你把鑰匙留在那裡的?”莫佑琛笑了笑,“你別否認,否認也沒用,你說你這人可真奇怪,每一世的性格竟然會差異如此之大,我可還記得寧生總是黏糊着芸生,那軟軟呼呼的樣子真是可愛。”
“可是他之後便不一樣了。”
“。。。。。。”
莫佑琛仔細一想,倒的確如此,長大後的寧生性格不似從前了,悶悶了,藏着不少事兒,倒有些像卓堯了。
“沒頭沒尾的東西,可說不清那些曾經的是是非非,但是有一點卓警官可不能否認,就是我們實在有緣,你看我們起碼相處了兩世了,再加上今生,這啓是一個緣字能概括的,說是命中註定也不爲過。”
卓堯的神色如常,步伐穩健,但是莫佑琛細膩地捕捉到了他步子停頓了兩拍。
“怎麼,難道不是?”
“不是什麼?”
“當然是緣分這個問題,難道還有其他的讓卓警官覺得不對的?”
莫佑琛很明顯地感受到了卓堯有一絲不安,可是如今他還不想點破,罷了罷了,你這人啊,心思太沉。
木匣子裡的回憶並不全,應當說,莫佑琛可以肯定,有一部分修改或者刪除了。
“莫,莫佑琛。”出乎意料的這次是卓堯先開口了。
“嗯,什麼?”
“你在山坡上的時候,想跟我說什麼?”
莫佑琛略微傻眼了,他終於明白卓堯之前常說的“不合時宜”四字的真實含義了,無論做事還是說話,在對的時候說對的話,這一點毛病也沒有。很多時候想說的話是對的,可偏偏時機有誤,反倒是說不出口了。
莫佑琛臉皮夠厚,也從不介意別人的看法,可是一面對卓堯,莫名的有些心虛,開開玩笑還好,正正經經地表白啥的,莫佑琛突然就慫了。
“也沒什麼。”莫佑琛不想否認,但的確慫了。
可轉念一想,能讓卓堯這麼開口,簡直千年一遇,而莫佑琛自己也不確定,是否還能有碰上“合時宜”的這一天。
“不止是我們,還有殷執,韓修,杜府,孔梓,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太多的秘密了,你說人活這一輩子,糊糊塗塗自然是好的,可我就想明明白白的。卓堯,你可否願意與我一起把曾經的一切都弄個清楚,知道個明白?”
莫佑琛事後有掐死自己的衝動,這麼好的機會,竟然沒有直點關鍵,而是一本正經地說了這麼正經的廢話。可又一想,這話可算是合時宜了吧。
“我答應你。”
莫佑琛喜上眉梢,渾身血液崩騰,無名的一股熱氣涌上了心頭,“我說,卓警官,上次我在書林坊說的話,同樣也是放了一百個認真,不如你索性一起答應了,成不成?”
莫佑琛等着那句“不合時宜”糊他一臉。
預料中的漿糊沒有潑上,只聽到一句,“莫先生,你也未免太貪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