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生承認這事挺衝動的, 可就是不自覺地跑了過去,“鬼差大哥,一定要帶人走嗎?”
鬼差森冷的目光中帶着一絲詫異, “人死了, 自然是要歸西的, 陰靈不易在人間停留太久, 這是天地間的規矩。”
上下打量着寧生, 半晌,輕吐了口白色的霧氣,“這位小公子身上有着若隱若現的仙氣, 想必是哪座仙山上求道的小弟子吧,既入道, 那便好生修煉着, 成了仙身, 運氣再好些,若是一朝爲上神, 那命可就長着喲。”
寧生搖搖頭,“我聽村裡的那些人說,這兩人都是頂好頂好的大好人,瞧着他們也才這般年紀,未免有些太殘忍了。”
鬼差明顯不耐煩了, 提高了聲音, “我說你煩不煩, 生死有命, 一切皆爲定數, 這和你是不是好人沒有關係!”
寧生更不懂了,“好人就該長命, 不是有句話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嗎?他們既然是好人,就該有善報。”
鬼差一愣,硬生生地回了句,“可還有句話叫做,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寧生生氣了,“這簡直強詞奪理!”
“強詞奪理的人是你,這一切都是定數,他們二人早在生死簿上了,陽壽已盡,自當歸去。”
“這位小公子,多謝你了,我二人壽數已盡,實在怨不得其它。更何況我二人活着的時候,一切皆遂了自己的心願,盡心盡力,此生雖短,倒也是無憾了。”說話的人是範無救。
謝必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無救,此生能與你結識,實乃我幸,可惜我們無法再幫助村民更多了,只願天下安穩,澤被蒼生。”
鬼差瞧這二人年紀輕輕,倒是心懷天下,再望了眼四周洪水氾濫,生靈塗炭之景,一時間也感慨了起來,“你二人一看就是生平做了不少好事,放心,這功德罪惡,一筆一劃自有記載,若真是大善人,來世必有福報。”
謝必安連連搖頭,“只要是人,誰不想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無救,這洪水如猛獸,你怎麼就傻站在那裡不走了!”
範無救苦笑了聲,說不盡的遺憾,道不明的心酸,“你我二人上山採藥,可這附近的野獸多如牛毛,走到了橋上,你說還是得問李叔拿把獵刀防身,我便在橋上等你。這四處一向不太平,我怎敢輕易走動,你我既有約定,又怕你回來後見不到我着急,只能在原地等着了。我死了倒也罷了,好歹你還能活着,卻不想你竟然隨我而去,這又是何必。”
謝必安像平日了那般,拍了拍他的肩頭,“你既因我而死,我又怎敢獨活,你我兄弟二人,身處這亂世,活得坦蕩,活得自由,想來真沒什麼遺憾了,既是因果,坦然接受。”
二人突然笑了,如沐春風,無所畏懼。這天上人間,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他們既已盡力,那離去之時,即無憾也是解脫。
寧生突然有些心酸,愣是說了句,“可等你們入了輪迴,就不會記得對方了,往日的情誼也隨之消失了,難道不難受嗎?”
謝必安看了眼範無救,帶着釋然的口氣,說道:“遺憾,怎麼不遺憾!人生能得一知己何其難,又何其有幸!可人的目光終究只放在了今生,離去的時候回想起來,生命裡有這樣的一個人出現過纔是最重要的。如有來生,我相信,我們一定還會再見的,或許是以其他身份,或許是以其他方式,但是終究會再相見的。無救,你可是這般認爲?”
範無救點點頭,“自然!來世的時候,或許能見到天地秩序井然,萬物春意盎然,再無殺繆,再無紛亂。”
寧生看着他們走遠了,可方纔的對話一直在耳邊晃悠着,心裡某處最在意的地方被輕輕捅破了,他不否認他們說的很有道理,可他做不到這般釋然。
如果他再也見不到芸生了,寧願不生,可仔細一想,如沒有了他,芸生是否還會快樂?若他能一如往常的快樂,寧生反倒沒有這麼執着了。
那日在師尊門外聽到的話從那被輕輕捅破的地方流了出來,流出的是血,是寧生的不甘。經過了方纔,那不甘也漸漸淡去。既然他們註定無法攜手,何不像範無救和謝必安那樣灑脫,瀟灑一些呢。
既然無法長久,從前的一切也不是白過的。
我想看到你即使沒有我,也能無畏無懼,快樂逍遙。
寧生深吸了口氣,回頭往村裡走去。剩下爲數不多的村民都撤退到了高地之上,眼巴巴地看着下方被水淹沒掉的村莊,老孺婦幼各個哭天喊地,大水混入了心酸,埋沒了她們的哭喊。
“瞧着水勢,十天半個月也好不了,這裡不能再呆了,你們趕緊去別處求生吧。”
這樣的亂世,上哪兒不是活着,上哪兒都一樣。
寧生取出了兩樣寶貝遞給了他們,“只要有命在,這天災終究會結束,等世間安穩了,再尋一處,再蓋個一模一樣的屋子,再建個一模一樣的村莊,失去的東西總是會回來的。”
這些都是世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耕人,哪兒會見過什麼像樣的寶貝,寧生生得清秀乖巧,揹着把劍,落在了他們眼裡就是一種尋常不可輕易見到的仙氣。
一個形狀如構樹,一個形狀如奇怪的石頭。
“你們帶着它,不會迷路,不會被怪物襲擊。”
那些人手緊握這兩個寶貝,千謝萬謝了好一會兒,水勢一小,又朝着他連磕了三個響頭,他們便走了。
寧生往岸邊又走了數日,這一路上小妖小怪無數,芸生給他做的桃木劍,本身有強大的防禦作用,靈力低的小妖小怪,一觸便飛灰湮滅,變成了虛無。
寧生感覺到越是靠近岸邊,妖魔出現的機率越是大,他途徑過了好幾個村莊,無一例外都是不見一點人煙,到處一片狼藉,像經歷過了兵荒馬亂的亂世一樣。
突然,寧生一直貼身藏着的符紙一陣灼熱之感,他趕忙取了出來,其中的一張符紙從他手中脫離而出,挺直地半浮在空中。
這一張正是出發前芸生給他的那張,如有要事,他會立即趕來相助。
寧生離開招搖山已經約莫過了大半個月了,芸生和其他師兄們估摸着這會兒都在西海斬妖除魔,難不成是芸生遇上了麻煩?
須臾,那符紙周身自燃了起來,橙色的火焰淹沒了符紙,瞬間火焰漸滅,符紙的正中出現了一排小字,寧生,你在何處?落款之名,果然是芸生。
寧生一愣,指尖輕撫其上,心中默唸,不稍片刻,剛纔那行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離西海之岸約莫一日之遙。
“別去岸邊,等我!”字跡潦草凌亂,似乎是急忙中寫下的,看來芸生必定是遇上什麼大事了。
火焰再度燃起,只是這次把符紙燒得是乾乾淨淨。
寧生爬上了一棵冠蓋如傘的參天梧桐,他倚靠着粗壯有力的樹枝,等着芸生來找他。這一脈的高山,古木參天,遮天蔽日,即使是天氣晴朗,陽光普照的時候,這大如傘的樹葉也遮去了大部分的光亮,只留有斑駁的光影,更何況如今災害四起,洪水肆虐,山體崩塌,晴天的日子屈指可數,在山中行走,更是昏暗無比。
樹的上面,視線勉強能看得清晰些,寧生靠着樹幹,倒是有些昏昏欲睡了,他微微闔着眼想休息會兒,卻不想就這樣睡着了。
入夜了,傍晚時分,窸窣嘰喳不停的蟲鳴聲不知何時已消散無蹤,四周連風聲都靜止了,稀薄的空氣中浮動着不安。
寧生依舊睡得很死,他一路上沒怎麼休息,雖然此刻並不安全,但是一想到馬上能見到芸生了,這一直提着的心突然就鬆了。
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夢境裡都是些零碎,看不清的畫面。突然,眼前升起一陣火花,他以爲是燃燒的符紙,可是那團火越燒越旺,在封閉的山洞裡,燒得無處不在。熊熊怒火中,是芸生的臉,這和之前的夢境一模一樣!
寧生一下子就驚醒了,他的青衫已經溼透,一滴汗珠瞬間鼻尖滴落在稀鬆潮溼的土壤中。四周一片漆黑,無風無月,寂靜得讓人心慌和不安。
他仰頭向天上看去,頭頂上巴掌大的樹葉融化在黑夜中,連輪廓也看不清半分。突然,這片沉靜的黑暗中,有一個白色半透明的東西,動了動,又動了動,就在他頭頂上方,在黑色中尤其的鮮明。
寧生一個沒坐穩,直接從樹上翻身墜下。
他還沒起身,腦袋還有些糊塗,只見四周的黑暗中,白色的影子越來越多,窸窸窣窣,搖晃浮動着向他越靠越攏。
他伸手想摸出符紙,可是之前貼身藏着的地方早已是空無一物,大驚之下覺得很可能是從樹上墜落之時已經掉了出來,可這到處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掉去了哪裡。
那些白色的影子越來越近,越來越密集,把四周的黑色都擠沒了,寧生這纔看清這些白色半透明的影子是什麼東西,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仔細瞧,都是人的模樣,雖然看不清五官,分不清男女老幼,但是毫無疑問都是人,卻又和一般的陰靈全然不同。
寧生感覺到絲絲寒意直逼而來,他雖然不清楚眼前的到底是什麼,但是明顯對抗它們最好的武器是符紙,背上的青光劍從未取下,背囊裡的桃木劍也一直隨身攜帶着。
對,桃木劍!能辟邪的桃木劍!
寧生高舉桃木劍,對着最近的一個白色影子就是一劈而下!那影子晃了晃,有些模糊黯淡了,但仍舊頑強地向他撲來。寧生舉劍又是一擊,這一下,那白色的影子如泛起漣漪的河水,搖晃個不停,最終消散了。
桃木劍果然是有用的,卻又不那麼有用,寧生記得這桃木劍的桃木非尋常的桃樹,一般的邪崇根本連靠近都不敢,難不成這些白色的絕非一般的妖魔怪物?
方言望去,入眼皆是這白色透明的東西,四周的一切都被徹底覆蓋了,寧生咬咬牙,心裡卻明白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逃脫。
一聲長鳴劃破天際,驚醒長夜,這白色的影子緩緩上前的行動一緩,似乎在尋找這尖銳的聲音從何而來。
啼鳴過後是短暫的平靜,突然一陣風聲鶴唳,四周的樹木大震,樹葉狂擺,青衫被吹得掀飛凌亂,寧生的本能告訴他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真向地面襲來。
狂風大作中又是一聲高昂的長鳴,響遏行雲,尾音久久未散去,幾乎在同時,寧生顧不得那些白色的影子,側身往旁邊閃去,而天空之上有一個巨大的飛鳥,伸展龐大密集的羽翼,帶着凌厲之氣,滂沱之勢,高昂起頭,往這邊疾馳而來。
其化羽垂天,摶風九萬,振鱗橫海,擊水三千。
凌厲的羽翼掃蕩了這一羣不知是何妖魔鬼怪的白色影子,剎那間,如同雲煙消散,不知所蹤。
滾在一旁的寧生待這位風波過去,擡頭一瞧,似曾相識,曾經見過啊!
不驚大笑了聲,“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