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都知道, 殷執最大的執念就是這個了,殷執被猜中了心事,也不說話, 低頭坐着。
莫佑琛站了起來, 目光依舊黏在卓堯的身上, “回到過去, 談何容易, 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有其特有的秩序,如果強行逆轉,出了什麼差錯, 這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還有,你有沒有想過, 回到了過去會發生什麼狀況, 比如, 你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着這一切,還是親生參與了其中?你還是現在的你嗎?或者你回到了過去, 同時有兩個你,難保你們互相撞見了不會發瘋?”
韓修點點頭,這書裡還真是隻字未提。
莫佑琛扶額,這些人的智商絕對不夠用,“這本書上都是上古時候的文字, 它看得懂我, 我看不懂它, 爲什麼偏偏在你們最感興趣的地方變成了你們認識的繁體字?我覺得它就是怕你們看不懂。”
衆人一臉吃shi的表情。
韓修在喂兔子吃那祝餘草, 那兔子嚼了嚼, 眉頭一皺,嚥下了, 還不忘來一句,“能回到過去是好事,我一定想法子攔着寒瀟不讓他走。”
“。。。。。。”
莫佑琛:“叼着你的草,給我滾去一邊!”
莫佑琛:“好了,都休息去,要是沒有什麼事了,休息夠了就打道回府。”
“頭兒今天有點不對勁,他以前嘴巴賤是賤,但都是開玩笑的,今天好像有些生氣了。”韓修搖搖頭,示意大家還是聽他的話得了,畢竟方纔莫佑琛說的不無道理,爲什麼在最重要的地方不是上古的文字,彷彿就是要給他們看一樣。
“哼,就他?一定是死活追不上心上人,惱火的吧,就他那臭脾氣,卓警官能理他就奇了怪!”孔梓啐了口,就跑開鋪睡袋去了。
這裡不分日夜,天色總是暗沉沉的,好像陰天裡的暴雨到來前的景象,令人惶恐不安。
莫佑琛睡得雲裡霧裡的時候被一陣陰風吹醒了,他一個激靈,一翻滾就起了身。孔梓和韓修的睡袋裡,只有韓修在悶頭瞌睡着,孔梓不見了去向。杜府的睡袋裡也是空空如也,殷執靠在一旁,頭磕在石巖上,嘴裡說着稀奇古怪的話。
卓堯也不在。
莫佑琛着急了,剛想把那兩人喊醒,就看到一個毛茸茸的白色影子在眼前一晃,莫佑琛躊躇了一秒,立刻緊跟而上,這隻兔子精正往那個叫做芸生的屋子跑去。
兔子邁開四條小短腿,一路跑到了屋子裡,手腳並用推開了門,可裡面根本沒有卓堯。
兔子的耳朵被人一把抓起,它轉不了頭也能猜到是誰,使出它的“九陰白骨爪”往後抓去。前有韓修之鑑,莫佑琛纔不會這麼容易被它禍害到,麻利地拎起它的後腳,倒吊着。
兔子兩耳垂下,模樣滑稽又可憐,“你欺負人!我要告訴寒瀟去!”
莫佑琛不耐煩了,“說了多少遍了,他不是寒瀟,別這麼喊他,失禮!”
兔子被晃得腦充了血,眼睛紅得更厲害了,嘟囔着,“你快放下我!快點!否則我一準去寒瀟那兒告狀!”
莫佑琛看着它就覺得煩,兔子精兔子精,誰知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萬一哪天變成個大美女,那就不妙了,“我問你,你不睡覺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就不告訴你!”
“不說就不說,這裡就我和你,我找個地兒把你給綁牢了,你就在這兒呆一輩子,等下一次血月之夜再回來吧。”
“莫佑琛,你個壞東西!等我找到了寒瀟,讓他一輩子都不理你!”
“哦。”莫佑琛裝模作樣地應了聲,笑道:“他果然在這裡,可是他上這裡來幹嘛。”
兔子眼看着了道,索性憋着氣,一聲也不說了。
莫佑琛嘆了口氣,把它放了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它邊上,他頭一次和一直成了精的兔子談心,“小兔子,我只是想了解他,他心理藏了太多的事,又和我息息相關。你總喊他寒瀟,當日他離開了你一定很難過,就好比現在的我,如果卓堯哪天一聲不吭地走了,我也會很難受。”
兔子不傻,被這麼一說,它又想到了寒瀟離開的那天,頓時感同身受,覺得眼前這個莫佑琛也沒有這麼討厭了。
其實兔子覺得這兩個人都長得好看,站在一起就那麼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我不累,一直沒睡,沒過一會兒我看到寒瀟起身往這裡走了,我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回來,就過來看看了。”
可是卓堯不要這裡,他能去哪裡?莫佑琛隱隱覺得不對勁,又不想往最壞的方向去考慮。
“喂,你看,那個櫃子的門有個縫隙!”
木桌旁邊有個櫃子,緊挨着窗,之前來的時候,這門是關上的,陳舊未開的門,也沒人想到去打開看看。
門裡都是些陳年舊屋,免不了結上了層細密的蜘蛛網和灰濛濛的塵埃,莫佑琛被一隻小木盒吸引了,那木盒陳舊不堪,表面雕刻的花紋已經模糊不清,盒頂上清晰地留着指印,顯然不久前就有人拿來看過。
莫佑琛順着指印拿起了木盒,左側有個小孔,上頭還插着把鑰匙。
兔子瞪大了眼,“這鑰匙是寒瀟給我,讓我好生保管的,我剛纔又還給了他。”
莫佑琛自然知道這個他指的是卓堯,他眉心微微一皺,“什麼時候的事?”
“就前一會兒,你們在山腳下休息的時候。”
莫佑琛靠着櫃子,伸直了兩腿席地而坐,他沒有多加猶豫,輕輕轉動着鑰匙,輕微沉悶的“咔噠”聲後,莫佑琛定了定神,他知道這裡面有他要的答案。
四周豁然晴朗,碧空如洗,天高雲淡,是曾經如同仙境的招搖山。
眼前曾經的自己,芸生,在練劍習武,打坐修行,翻閱書冊,執筆而作。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年紀。眉目間滿溢的是信念,遙望的是將來,所有的不悅和遺憾和這樣青春的年紀背道而馳。
招搖山的主人是一位白髮仙人,白袖清風,仙風道骨,弟子們喚他師尊,外人則尊稱爲靈賢上神。
芸生資質頗高,和同門弟子並無太多深交,倒不是他性格怪癖,而是他本性帶着絲傲氣,總時常流露出讓人不悅的睥睨之感。
靈賢上神生性仁慈寬厚,凡入仙道尋仙緣者,不僅自身需要有極大的靈氣,更重要的是修養秉性,需心懷天下,極善極德。
靈賢上神深知人無完人,可這性格秉性是他極爲看重的,他對芸生抱有極高的期待,可這孩子總是一副冷傲倔強的模樣。他有意磨一磨他的性子,在招搖山巔之處闢了間屋子給他單獨居住,本以爲時間一長,會寂寞發悶,可他倒好,一個人樂得清閒,習武修行,閒來無事總坐在一方青石之上,獨賞名川風光。
寧生的到來意料之外地打破了他樂得自在看似重規迭矩的生活。
那日,芸生往書齋的方向而行,聽見師兄弟們紛紛在討論師尊又領回來一個小師弟,才十歲左右的年紀。入仙道,修神魂,講究的是天資和緣分,普賢師尊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都遊歷在外,他親手帶回來的弟子除了芸生,只有這位新來的小師弟了。
芸生聽着他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那寂靜無瀾的心突然像平靜的湖面,被一小片樹葉輕劃而過,盪漾起一陣撓心撓肺的漣漪,去書齋的步子硬生生地轉了個意料之外的弧度,往山下走去了。
寧生不過十歲年紀,生得清秀又瘦小,一陣風能從山腳刮到山巔,他躲在師尊身後,露出個細長又警惕的眼神,活像個賊頭賊腦的小狐狸似的。
這孩子長得好看吶,比起那些個師兄師弟可好看太多了,芸生向來喜歡漂亮清新脫俗的東西,就好比他每日站在青石之上俯瞰大地,天下風光多變,鬼斧神工的怪石嶙峋,銀裝素裹的山川河流,翠繞珠圍的綠水青山。年復一年的毫不重樣,絕不是那些金銀俗物可相比的清新脫俗。
然而寧生正是給了他這種感覺,那細長的雙眼就像天下的名山大川,在他心尖上汩汩而過,方纔那漣漪變成了波濤暗涌,他覺得自己心裡有一處地方轟然被這強烈的洶涌給推倒了。
芸生對眼前即將成爲小師弟的的寧生非常喜愛,可與生俱來的傲氣又讓他不會放在表面上的熟絡,他對着師尊恭恭敬敬鞠了躬,有戀戀不捨地看了眼被他打上好看標籤的小師弟,就打算轉身走人。
青衫的袖子被股小小的力道拽住了,寧生探出了身子,“你別走,師尊說我以後就住這兒了,可是我誰也不認識,也沒人過來迎我們,就你過來接我了,那你別走了。”
寧生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會,年紀還是最小的,那些師兄弟們逗着他玩玩還可以,真要帶着一起修煉什麼的,各個都嫌煩。
芸生髮揮着尊老愛幼的良好品德,走到哪兒都帶着這個拖油瓶子。芸生看書的時候,寧生幫他裁紙磨墨,芸生打坐修煉的時候,寧生也乖乖坐在一邊,芸生習武練劍的時候,寧生撿起了一小段樹枝,仿照得有模有樣的。
一來二去,寧生只認得他了。
芸生覺得他在招搖山的日子不再寂寞了,說來奇怪,他從來不知道寂寞是什麼,只覺得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挺好,他可以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過下去,可自從有了寧生後,他覺得自己無法再回到從前這樣死一般寂靜的日子了。
他終於知道了什麼叫做落寞。
寧生的用處一頂十,每天清晨像雞鳴似的喊芸生起牀,給他端茶送水,跟在他屁股後面轉個不停,來了大半年了,其他師兄的名字一個都記不住,只知道芸生。
招搖山四周被山嵐環繞,白日裡宛如仙境雲海,黑夜裡猶如星辰大海。
芸生十六歲的時候,按照慣例,他需與其他同年的弟子下山歷練。出發的前一天,寧生一整日都悶聲不吭,破天荒的忘記喊他起牀,打發了茶又撒了一地的水,最後潑了一桌的墨跡。
寧生打掃了好一切,往那條小路走去,看到芸生一人坐在那方青石之上,閉目打坐。
一襲青衫,氣質儒雅,舉手投足間有股淡淡的漫不經心,可是那雙有神的大眼,生得極其漂亮,顧盼神飛,目光如炬。
寧生當日躲在師尊身後,探出半個腦袋,悄悄地用餘光打量着招搖山,入眼的並不是滿山的桂樹,也非滿山的奇石,而視這雙勾人心魂的眼睛。
寧生看着芸生打坐的背影,青衫在嫋嫋雲煙之中忽隱忽現,就好像一縷青煙,他突然害怕了起來,害怕會隨風而逝,害怕芸生從此會離他而去。
“寧生,過來,快來。”芸生不回頭也知道是他,往一邊挪了挪。
他送給寧生一把桃木劍,是按照他的身型和力道親手而制的,芸生走遍了招搖山,才尋到了這一株已逾百年的桃樹。
寧生握着這把桃木劍,似有千斤重,他不捨得芸生下山,沒有了芸生,他在這招搖山裡又是隻身一人了。他想下山,不僅僅是想歷練,只是想跟着芸生一起,可是他還沒有這個資格。
芸生讓他好好修煉,等他變得強大起來的時候,他們就可以一起並肩而行,遊歷四方。
沒有芸生在的日子,寧生一語不發,他索性搬到了芸生的屋子,睡着他的牀鋪,臨摹着他的字帖,習着他教的招式,每日也會有大半時光在那青石上打坐。
他和芸生一起並肩俯瞰天下,如今只有他一人,覺得眼前的盛大不過小如一粒塵沙,視之無用,棄之不惜。
深夜,寧生久久無法入眠,又跑到了那青石之上安靜地坐着,黑夜裡的招搖山神秘又壯闊,漫天星辰恍若隨手可摘,寧生想起了他的眼睛,比這萬千星辰還要閃耀。
他起身正預備離開時,天際一道明晃晃的閃電似利劍橫劈而下,把整個黑幕一分爲二,周遭的星辰紛紛一個抖索,掩入黑暗中不見了身影。
寧生瞪眼望着前方,驚恐地張大了嘴,他看到了芸生被困於溶洞之中,四周火光洶涌,殘忍地吞噬着他的身體,芸生的青衫傾數破碎,血跡斑駁,神情扭曲,那雙眼睛裡怒火在熊熊的燃燒着,放佛連帶着他整個人都燒成了灰燼。
那一幕稍縱即逝,寧生眨眼的瞬間,四周恢復如常,隱於黑暗中的星星又撲閃着冒出了頭。
寧生跑回了自己的屋子,取出了那把他細心保存的桃木劍,連夜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