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針指向了凌晨三點整,莫佑琛陷在柔軟的被子裡,渾身冒着沒有洗乾淨的沐浴乳的味道,香香的,衝得人頭腦發昏。
莫佑琛不過二十四,卻總覺得自己已經七老八十,活了一大把年紀似的,也許是因爲他不像個“正常人”那樣兩點一線的生活,除了工作,還有黃雀這個如今看來是個燙手山芋的活計。
他時常覺得自己老是記不住東西,所以每晚昏昏欲睡中都會把第二天要做的事在腦袋瓜裡過一遍。
1.明天上班前先去警局一次,把事情詳細說清楚。
2.中午休息的時候,溜出去把電費繳了,這個月的還是大詩人墊付的。
3.拿到“報酬”後,考慮要不要把這小破店鋪給裝修一下,或者買些像樣的家電。
他稀裡糊塗地想着,腦袋裡越發的亂了,他進入了深眠,夢裡是那個怪物。
他隻身一人,沒有隨身不離手的酷棍,沒有孔梓,沒有杜府,沒有韓修,沒有殷執,沒有這些出生入死的夥伴,只有他一個人。
他被怪物的觸手緊緊地裹住,越勒越緊,緊到他沒法呼吸,他以爲自己就要被弄死了,突然掌心竄起一道紅光,紅得耀眼,恍若開天闢地。那怪物的觸手鬆了鬆,他又以爲暫時可以鬆口氣了,卻不等他稍一放鬆,又是一道藍光倏地從遠方襲來,貼緊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呼嘯而過,那是刺骨的寒冷。
怪物徹底鬆開了勒住他的觸手,莫佑琛往地上摔去,暈頭轉向,昏天黑地中,他看到了一個人,但是怎麼瞧也瞧不清楚。
“美人,你長得真好看。”莫佑琛在睡夢裡低語着,輕輕一翻身,根本不記得夢見了什麼。
方圓百里外,四處一片寧靜,細小的蟬鳴聲在深夜裡似乎被放大了一百倍,“吱吱吱”得惹人煩躁。
哦,惹鬼煩躁。
殷執沒有跟着他們回去,深夜對於她而言,即是白夜。
白天不懂夜的黑,殷執作爲在世間遊蕩的女鬼,白日裡她見不得光,是無法出門的,只有在深夜,她纔是自由的。
雖然身邊沒有朋友。
有人哼着不着調的小曲兒從前面走來,是個女孩,長髮及肩,穿着粉色的連衣裙,神色有絲惶恐。
她路過殷執,自語着,“怎麼天這麼黑,我還從來沒這麼晚出過門,我要回學校去了,被管事的阿姨發現了可不得了。”
殷執不是個好管閒事之人,以前經常被莫佑琛這幫人調侃她生性涼薄,大概是鬼的關係。對此,她從來不予置否。
殷執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心中瞭然,輕聲道:“黃泉路不好走,你餓不餓,我請你吃些東西。”
那女孩明顯的一愣,不知是明白了還是裝傻充愣,猶豫了片刻,稀裡糊塗的跟着殷執走了。
殷執熟門熟路,左拐右拐再左拐再右拐,拐到了個犄角旮旯的地方,粗看似乎是個死衚衕的盡頭。前面朦朦朧朧的光亮,是個流動的屋臺,上面是一排的紅燈籠,搖搖晃晃地擺動着,屋臺裡冒出陣陣熱氣,還伴隨着熟悉的飯香。
那女孩雖然餓了,卻完全不想吃。
屋臺後有個鬢角花白的老頭在掌勺,看見了殷執,似乎很熟絡,招手着:“殷姑娘,怎麼來了,來來,快快請坐。”
殷執對那女孩一笑,示意她坐下。
女孩有些彆扭,這樣的流動攤位她從未有吃過,小時候家人總是告訴她,不要吃路邊不乾淨的東西,會生病。
她沒有吃,可是依舊生了場大病。
殷執問道:“對了,你要吃些什麼?”
那女孩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連說着,“我,我不要了,我還是回家吧。”
“姑娘,那路不好走,你不吃飽不喝飽,那條路又黑又長,你挨不過的。”那老頭轉過了臉,給她上了碗熱茶。
女孩看清楚了他的模樣,兩鬢斑白,雙目渾濁,背拘摟着,皮膚皺的和猴子沒差了,一看就知道年紀很大很大了。
女孩不敢再細想了,慌慌張張的起身,不小心還撞翻了椅子,吞吞吐吐着,“對不起,對不起,我要走了,再見。”
下一秒便是驚悚地大叫,那尖銳的喊聲劃破了夜空。
她的身後站着大家都熟知的黑白無常,兩位傳說中的帥大哥。
老頭熱情地招呼着,“黑老哥,這夜路不好走吧,過來喝杯茶歇一歇。”
黑無常皺了皺眉,他每次聽到黑老哥這種稱呼就渾身不痛快,他很老麼???和老頭比起來,他難道更老?
黑無常略過了那女孩,一眼看到了殷執,竟露出少有的笑容,“阿執,你也在。”
殷執點點頭,似想到了什麼,又說道:“你要來帶她走了嗎?那可就奇怪了,什麼時候這種小事還要勞煩黑爺和白爺一起出動了。”可憐人家飯還沒吃,茶也沒喝上一口。
白無常在後頭早等不及了,不耐煩地踱着步走上前,說道:“不是不是,錯了錯了,這姑娘命數未到,得讓她回去!”
原來是出了烏龍!還是個大烏龍!
那女孩已經一陣風中凌亂了,腳軟了又走不動,靠着屋臺有氣無力地喊着,“不會的,不會的,我給了她要的東西,她說過不會來索我命!”
黑白無常一左一右,架着她軟綿綿的身子,也不顧她是不是嚇得屁滾尿流了,對着殷執說道:“阿執,公務在身,他日再見。”
倏地一聲不見了。
殷執在第一縷晨曦俯瞰大地的時候,回了店鋪,正遇上精神抖擻的莫佑琛出門,他換上了成套的西裝,打上了花俏又不浮躁的領帶,看這人模狗樣的,就知道是去上班了。
殷執:“上班快樂,我去睡了。”
莫佑琛撓了撓腦袋,那微曲的頭髮更捲了,“你給他們幾個說下,我去拿報酬,今天加菜!對了,我會買些上好的香火和紙錢孝敬你的,畢竟你只能看不能吃,那多尷尬。”
在殷執陰冷怨恨的目光中,莫佑琛給出了招牌的軟萌微笑,騎上他的戰風,像條龍似的“飛”走了。
莫佑琛一臉春風得意,爽歪歪到欠揍的表情,在七點跨入了警局的大門,那會子只有值班的警察在,重案部的一個沒在,略有些遺憾,虧他一路上再次腦內了一遍和美人兒的重逢會是怎麼樣的光景。
張局經過一天一夜和前任局長的促膝長談,基本已經把這離奇的事情消化完全了,只是依舊是一副吃shi的表情。
他花了五分鐘聽完了莫佑琛神色俱佳地把昨天的情形大致說了遍,(自然其中能省的都省了) 。他嚥了咽口水,想說句很好,又覺得有些不合時宜。
只能給出了最合時宜的東西,一把現金。
莫佑琛得意洋洋地關上局長大門,這一回頭,就看到了讓他朝思暮想的人。
卓堯正從走廊那頭走來,他穿着警察制服,身姿如鬆,英俊挺拔,嚴肅端正得讓那細長的眉眼別有一番風情,真是每次看到,都能給人不同的感覺,這是莫佑琛從沒有過的新奇感。
他還想着要不要上去打個招呼,這卓堯已經朝他走來了,“莫同學,哦,不對,莫先生,怎麼會在警局出現,還是在這個時候,在局長辦公室?”
果然,他知道自己不是學生了。
看來韓修昨天深夜沒出差錯,雖然沒了那離奇的記憶,可就憑着在學校裡的遇見,就已經知道他不是學生了。哎,聰明啊,這又漂亮又聰明的人,莫佑琛最喜歡了。
莫佑琛:“秘密,卓警官想知道的話,交換個聯繫方式,我慢慢說你知,如何?”
卓堯頓了頓,只是說着:“不必了,我沒興趣。”
莫佑琛也不爲難他,揮手笑道:“我去上班啦,卓警官,後會有期!”他本不想多說什麼了,卻又是忍不住地耍個嘴皮子。
如果在那之後的某一天,當這所有的一切都翻天覆地之時,他或許會後悔今日的這句話。
“這世上無論是什麼物種都是有秘密的,卓警官難道沒有?”
莫佑琛這一天,把自己陷入了狂熱的工作情節裡,他從未試過在一天之內碼了這麼多程序,還把遊戲測試也完成了。說實在的,要是剛畢業那會兒能有這幹勁,怎麼找也能混個高職位,每天翹着二郎腿,泡杯茶,看着色/情雜誌,Y/Y一下,就是一天。
顯示屏的時間一到六點,莫佑琛關機,起身,理包,三秒內搞定,一分鐘後,已經在公司大樓下了。
出人意料地準時下班。
出人意料地韓修在門口等他。
“你怎麼來了?知道我今天拿了報酬來敲竹槓的?行了行了,這就加菜去,趕緊走吧!”
“醫學院出事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你跟我去看看吧,怕是和那些東西有關。”
莫佑琛眉頭一皺,那雙大圓眼一沉,不由地啐了口,“臥槽,這是怎麼了,讓不讓人消停了,前仆後繼,還是約好了一起來找茬啊!”
“莫佑琛,這事兒你一定得幫幫我,出事的是我關係很鐵的一姐們,我記得有跟你提過,叫做陸琪。”韓修方纔的神情只是有些着急,此刻卻是少見的紅了眼眶,那淚瞬間上了眼,眼鏡上泛着薄薄的霧氣。
“你們小女生那些事兒我怎麼會記得,好的時候,牽着手上個廁所都一塊,不好的時候,分分鐘鍾掐出場宮斗大戲。”
韓修知道,莫佑琛就是嘴巴賤了點,倒也沒那個意思,眼下有求於人,只得把那些說過的話炒個冷飯,“我初中最好的朋友,要不是她們,我現在指不定會怎麼樣。”
她這麼一提,莫佑琛想起來了,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說着,“也是,你畢竟也不良過一陣,被你那兩個好姐妹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拉回了正途,簡直感人肺腑地可以上演一出八點檔狗血姐妹情的連續劇了,還是八十集的大戲。”
賤管賤,莫佑琛夠義氣,尤其對這些出生入死的夥伴們,所以還是乖乖的和她去了醫學院,一路上也聽明白了事情原委。
韓修有兩個鐵打鐵的好姐妹,一個叫做陸琪,一個叫做林雪。這三人關係好到能同穿一條褲子的地步。韓修在讓人津津樂道的叛逆期,不失衆望走了一條“不歸路”,在兩位好姐妹的共同努下,淑女回頭金不換。
三人上了同一所大學,韓修考上了醫學院,陸琪和林雪考上了法學院,可謂都是將來的國之棟樑。
韓修午後去找她們的時候,三人的寢室裡只有陸琪一個人,她穿着粉藍色的睡裙正在午睡。她們幾個小時候常常抱着一起睡覺,先醒的那個人就會各種惡作劇把另外兩個弄醒,比如擰耳朵,在咯吱窩瘙癢等等神奇犯賤的招數,等弄醒了,三個人就會像一窩小奶貓一樣扭在一起。
韓修伸出小指在陸琪耳邊颳了刮,她是三人之中最怕癢的,一碰就會醒,可是今天的陸琪一動不動。韓修以爲她是睡熟了,想在耳邊喊她起牀,意料中熟睡之人溫和的氣息沒有傳來,反而隱隱感覺到了一股冰冷。
聽到了這裡,莫佑琛徹底明白了,卻不知死活的來了句,“你朋友是涼透了吧。”
韓修一直隱忍的眼淚終於決堤而下,哭得是痛徹心扉。
莫佑琛這下尷尬了,他們已經走在了校園裡頭了,這路過的人回頭看着這一幕,已經腦補了千萬種,男友劈腿,被女友捉姦現場,女友聲淚俱下的狗血劇情。
再狗血,這一幕也是大學校園裡常見的場景之一。
所有的出乎意料,聞所未聞都隱藏在那些平淡無奇又司空見慣的表面,沒有人想知道里頭藏了什麼,因爲受不住。
女生寢室大樓下,已經停了幾輛警車,警燈還在紅藍色相間碰撞着,刺得人眼睛生疼。樓下擠滿了看熱鬧的學生,交頭接耳地不知說着什麼。
“韓修。”有個女生抱着一大摞的法學書,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
“李喬。”韓修認出了她。
她是和林雪陸琪同住一個寢室的,韓修每次來找她們,十之八九都能撞見她,一來二去的,也就混了個臉熟。
李喬腦門上還掛着一層薄汗,看來是急急忙忙趕過來的,“我剛下課,就聽到說這兒有人死了,仔細一打聽,竟然是我寢室的,可把我嚇得不輕,這到底是誰出事了啊?是不是林雪?”
韓修搖搖頭,她臉上還掛着淚,隨意抹了一把,“不是,是陸琪。”
寢室門口站着幾個警察,他們擺着手,讓閒雜人等不要靠近。這時有兩個警察擡着裹屍袋從寢室走出來,韓修再沒忍住,“哇”地一聲大哭,伸手抱住死命也不肯鬆開。
莫佑琛從沒見過她這幅悽慘的模樣,知道她打從心裡難受,上前摟了摟她的肩膀。擡着的兩名警察來不及阻止,韓修已經伸手扯開了裹屍袋的拉鍊。
她昔日的好友陸琪,靜靜地躺着,渾身冰冷,不會哭也不會笑,頭歪在一邊,只是一具屍體。
莫佑琛看了眼,一個很平凡的女孩,容貌普通,放在人羣中任誰也不會注意到。如今變成了屍體,最後的結果也和太平間裡無數的死者一樣,下落黃泉,輪迴轉世。百年後,她會以新的面貌出現在人世,不會記得曾經的自己是陸琪。陸琪二字留給在生的世人,只是記憶中的灰塵,等到魂歸何兮之時,沒有人會再記得陸琪這個人。幾生幾世,擁有這個名字的人何其之多,說到底這只是一個名字而已。
莫佑琛眯了眯眼,只一眼,他就明白這不是正常的生死循環。
這陸琪是倒了黴了!
那兩警察不耐煩了,伸手推開了韓修,嘟囔着,“你怎麼可以隨便打開裹屍袋,這些都是證物,要是破壞了屍體可怎麼辦,你們這羣大學生啊,連常識都不懂!”
熟悉得讓莫佑琛心臟成功三連跳的聲音傳來,“別這樣,寢室的同學突然病逝,作爲好友一定很難過,讓她們多看一眼吧。”
莫佑琛這重色輕友的人立馬忘記了旁邊哭得撕心裂肺的韓修,一臉笑容滿滿地看着那個說話的警察,“卓警察,又見面了。”
卓堯從寢室裡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了他,眉心也是一皺,這也未免見得太勤快了。
“莫先生,今天不會告訴我是這個大學的學生吧。”
莫佑琛本想笑笑,又覺得這個場景發笑太不得體也太不合時宜了,收了笑容,指了指韓修,“這是我朋友,她的朋友,也就是她。”說完又指了指裹屍袋裡的陸琪。
莫佑琛覺得這麼指着死者實在是大不敬,便訕訕地放下了手,又覺得自己方纔那句話實在有些狗屁不通。他已經無視卓堯能不能明白他想表達什麼了,就光那一句,這是我朋友,他暗自祈禱卓堯不要誤會了纔好。
莫佑琛指望着韓修能加強解釋一番本並不複雜卻被他說得很複雜的關係,等了半天旁邊都不見動靜。
韓修鬆開了拉着裹屍袋的手,整個人晃了晃,向後走去。
那裡站着一個穿着粉色連衣裙的女生,人很漂亮,有一種嫺靜的美,長髮及肩,神色極其蒼白,病怏怏的有種林妹妹的美感。
她睜大了眼看着陸琪,渾身不自主地顫抖着,目光移向了陌生的莫佑琛,巨大的恐懼蔓延在她雙眼中。
卓堯感覺到她內心複雜深沉的情緒,是一種撕心裂肺的痛苦,無語言表的震驚和無地自容的悔恨。
韓修抖着嘴脣,呢喃着,“林雪,林雪,只有我和你了,從今以後只有我和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