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偉柏又說了不少讓蘇暖難受的話，才答應帶她去看她的媽媽。一路無話，很快便到了精神病院。
高聳的圍牆，神色冰冷的醫生，藍白相間的格子病號服……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讓她揪心揪肺地難過。
穿過熟悉的甬道，可以看到兩邊的草地上又症狀較輕的病人在進行活動、曬太陽，可是蘇暖卻知道，這樣的活動，一向都是與媽媽絕緣的。
她的媽媽從當年入院的時候開始，就被判定成富有攻擊性和嚴重自殺傾向的病患，需要非常嚴格的隔離。莫說是其他的病患了，就算是這裡的醫護人員，不是專門負責她的那幾個，平時都見不到她。
以前蘇暖只以爲是母親病得太重，纔會被如此嚴苛地隔離，現在卻已然明白，一切都是二叔心中有鬼，害怕醜事敗露，纔會刻意地讓她的母親與世隔絕。
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了……
盛夏的陽光炙烤在身上，蘇暖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只有陣陣透骨的寒涼。
蘇偉柏一直是走在前面帶路的，蘇暖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暗暗發誓，總有一天，她要讓這隻老狐狸好好地嘗一嘗，同樣的滋味……
與世隔絕、不見天日的生活，以及那些會讓精神錯亂的藥物，甚至還可能包括了軟暴力的虐待，所有所有的一切，她一定會十倍百倍地讓他品嚐的！
走在前面的蘇偉柏異常地敏銳，像是察覺到了什麼似的，猛然回頭，死死地盯着蘇暖的臉。
好在蘇暖的反應速度也的確夠快，幾乎在察覺到他轉身的那一瞬間，就低眉斂目，將所有的情緒都完美地掩藏起來。看上去，似乎只是難過或者自卑得擡不起頭來罷了。
以前來這裡的時候，蘇暖也都是低着頭走路的，因爲她那個時候，心裡還覺得母親患有精神病是一種恥辱，她羞於讓別人看到自己來這兒。
可是如今，她已經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再想到母親在這裡遭受的一切，心中早已沒有了羞恥的感覺，剩下的，只有無邊無際的仇恨。
“二叔，怎麼突然不走了？”她裝作不解地問了這麼一句，聲調平淡，卻沒有擡頭。她在心裡暗暗地說：等着吧，總有一天，我會把你也送進這裡的！
蘇偉柏眯了眯眼睛，視線在她的身上轉了一圈，又淡淡地收回。
“沒什麼，咱們接着走吧。”他若無其事地轉身，繼續帶路。
蘇暖默默地跟上，卻沒有再用那種充滿憤恨的目光盯着他，而是一路低眉斂目地穿過長長的小路，來到有些偏僻的後院，進入一幢孤零零的六層小樓。她隨着蘇偉柏一起，一路爬樓梯上了頂樓，再穿過熟悉而幽暗的長廊，才終於在走廊盡頭，見到了“關押”着母親的病房。
還是那扇熟悉的、厚重的米白色大門，蘇暖站在門口，鼻子就開始發酸。她知道門後面是怎樣的場景，她已經來過這裡無數次了，每一次過來，見到的情況都差不多。
“你在這裡等着，我去找醫生過來。”蘇偉柏說完就走了。
蘇暖沒有回頭，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將手心放在冰冷的門板上，在心裡默默地說：媽媽，對不起，我現在還沒有能力救你出去……你再忍耐一段時間吧，我保證，我一定會想辦法救你的。
媽媽，對不起，我曾經以你爲恥那麼多年，覺得是你的存在，讓我在學校裡擡不起頭來……現在我知道過去的自己又多麼愚蠢、多麼不孝了，請您千萬要保重自己，讓我可以有機會彌補過去犯下的錯，讓我可以對您盡孝啊……
媽媽……
蘇暖的眼淚終於抑制不住，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身後，又腳步聲傳來，蘇暖卻沒有回頭，只是默默地往旁邊挪了幾步，讓開門前的位置，好方便對方開門。
嘩啦啦門鎖轉動，第一道門打開了，緊接着，又是第二道。
全部打開以後，蘇暖和二叔一起走進去，卻還是無法接觸到姜傲月本人，只是隔着一塊厚厚的單面玻璃，看到裡面那個披頭散髮，神色癲狂的女人。她一直在不斷地試圖掙扎着，可是身體卻被黑色的拘束帶牢牢地綁在牀上，除了手腳可以小幅度轉動、腦袋可以略微擡起以外，什麼都做不到。
甚至，她因爲一直努力地想要擡頭，脖子上的拘束帶就會被變得勒緊，她的臉色就會因爲缺氧而漲紅、變紫，直到她覺得累了，或者是因爲缺氧而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以後，纔會重新躺回病牀上，減少頸部的壓力，開始恢復正常呼吸。可是，等她稍微恢復過來一些以後，就又是一場這樣的循環，無休無止……
蘇暖還發現，她比以前更瘦了，灰白的皮膚乾巴巴地黏在骨頭上，堆除了許多難看的褶皺。她明明只有不到五十歲的年紀，卻已經老態畢現，看上去像是六十多歲一樣。
“媽媽……”蘇暖泣不成聲。
在她的身後，蘇偉柏朝着那個醫生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會意，冷冷地開口說道：“她的病情已經惡化得非常厲害了，傷人和自傷的傾向都非常嚴重，所以我們纔不得不用拘束帶把她綁在牀上，限制她的行動，希望你可以理解。”
“我不理解！”蘇暖憤怒地大吼，她擡手指着牀上的母親，大聲地質問：“你難道看不見麼？她掙扎的時候，會被勒住脖子啊！難道你就不怕她被勒死麼！”
這件特製病房的外間和裡間是互相隔音的，因此裡面的姜傲月完全聽不到蘇暖的叫喊聲，正如蘇暖方纔只能看見驕傲月痛苦地嘶吼動作，卻聽不見聲音一樣。可是姜傲月此刻卻像是心有靈犀一般，開始比先前更加用力地掙扎，不光是脖子因爲被勒緊而面色青紫，就連手腕腳腕上都露出了深紫色的綁痕。似乎……她也在用這樣的方式，無聲地控訴着自己遭受到的非人虐待。
這一切，蘇暖全都看見了，她的眼淚掉得更兇，看向醫生的時候，眼神當中的仇恨幾乎無法掩飾。
可是醫生卻始終面無表情，神色沒有分毫的動容。顯然，願意接受蘇偉柏的賄賂，參與到這種事情當中的人，自然是鐵石心腸的。爲了利益，莫說是把人這樣捆着，就算是讓他給姜傲月注射什麼會致死的藥物，只怕他也會毫不手軟的吧……只要價錢給足了。
“你也看到了，她並沒有死。”醫生淡漠地開口說道：“而且這種拘束方式也是慣用的手法，從來沒有發生過病患死亡的事情，所以你不必擔心這種風險……”
他說得煞有介事，蘇暖真的被他唬住了，以爲精神病院裡都是這樣對待極度危險的病患的。可是直到很久以後，蘇暖纔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當中，得知真正正規的精神病院裡面，即便是需要控制有暴力傾向的病患，使用的手段也不是這樣的！他們通常會才用柔軟的、完全包裹的特製拘束衣，或者是乾脆給病人注射鎮定劑！纔不會這麼非人道地把患者一直綁在牀上呢！就算綁，也絕對不會綁脖子！
他們這樣做，其實就是故意讓蘇暖看着難受的！
蘇偉柏也在一旁幫腔，他說：“是啊，這的確是慣用的手法。暖暖，你不能對醫生這麼沒有禮貌，人家可是一直都在努力爲你的媽媽治療，希望她可以早日康復的……唉，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不爭氣，治了那麼多年，用了那麼多的藥，結果不但不見好，反而還越來越嚴重了……”
還不都是你們串通在一起害的！蘇暖在心裡怒吼，她真的很想把自己知道的真相全都喊出來，想要痛罵這隻老狐狸虛僞沒人性，想要罵這個所謂的醫生爲虎作倀、助紂爲虐！可是……
可是如果她真的喊出來了，媽媽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她自己又會如何？
二叔可以爲了掩蓋當年的真相，故意把她的媽媽弄進精神病院裡關着，把她從一個正常人弄成心智失常的瘋子，難道就不能對她也做出同樣的事情麼？
如果她自己也這樣被關起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甚至可能連保持清醒的大腦都無法做到，那她還拿什麼來救她的媽媽？
蘇暖用力地握緊雙拳，尖銳的指甲深深地刺進掌心的肉裡，鑽心的疼。她整個人都在戰慄着，因爲疼痛，因爲仇恨，也因爲她不得不竭力壓抑着胸腔中劇烈翻涌的情緒。
她終於能夠體會到這種忍無可忍還必須得忍的痛苦了，也終於能夠明白了幾分，冷寂在患病之後，過得有多麼艱難……
對了，冷寂……
這個名字在蘇暖的腦海中浮現的時候，她發熱的大腦終於稍稍冷卻了幾分，她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等到他回來，再跟這幫人撕破臉。
現在，還不是時候！
蘇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垂下眸子，衝着醫生說：“對不起，是我剛纔太着急了，纔對你大喊大叫的，你千萬別往心裡去，我不是故意的……”
她不認爲自己剛纔做錯了，但是，她必須得道歉！爲了她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