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張曜靈現在的所寫的每一個字,不但司馬昱可以全都認出來,即使是一旁沒有什麼文學才能的桓衝,也是邊看邊點頭,顯然也能看得懂張曜靈所寫的東西是什麼。
張曜靈現在所寫的,是行草書。
草書,是爲書寫簡便在隸書基礎上演變出來的,“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矩,縱任奔逸,赴速急就,因草創之意,謂之草書”。相對於其他的書法字體,草書更加難於辨認,它的欣賞價值,遠大於使用價值。
而行書是楷書的快寫,始自漢末。是在楷書的基礎上發展起源的,介於楷書、草書之間的一種字體,是爲了彌補楷書的書寫速度太慢和草書的難於辨認而產生的。“行”是“行走”的意思,因此它不像草書那樣潦草,也不像楷書那樣端正。實質上它是楷書的草化或草書的楷化。楷法多於草法的叫“行楷”,草法多於楷法的叫“行草”。
張曜靈此刻所書寫的,正是行草。只是同於他昨天寫《別賦》的情景,雖然這兩次的字體完全不同,但是她現在所寫的,依然不是衆人所熟知了解的字體形式。
張曜靈手中的毛筆依然在紙捲上奮筆疾書,司馬昱不想出言打擾張曜靈的創作,於是看着張曜靈所漸漸完成的內容。
“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將軍臨北荒,恆赫耀英材。劍舞躍遊雷,隨風縈且回。登高望天山,白雲正崔嵬。入陣破驕虜,威聲雄震雷。一射百馬倒,再射萬夫開。匈奴不敢敵,相呼歸去來。功成報天子,可以畫麟臺……”
司馬昱在一旁一字一句地輕聲讀着,等他讀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張曜靈也正好收筆完成。張曜靈猛地擡起頭來,甩手將手中的筆桿隨意地丟在了硯臺中,濺起了一點墨跡落在書桌上。不過還好那點墨跡並不大,也沒有落到張曜靈書寫完成的書卷上,這也讓見到這一幕的桓衝,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這……這是張公子……寫給家兄的?”桓衝屏住呼吸看着張曜靈現在墨跡未乾的書卷,帶着些不確定的語氣問道。
桓衝雖然沒什麼文學才能,但是身爲士族子弟,他這點鑑賞能力還是有的。尤其是現在桓溫稱雄荊州,趨炎附勢的人多如過江之鯽,其中也有不少聞名於世的文人士子。但是和張曜靈此刻所寫的文章相比,尤其是張曜靈這種從未見過的新奇書法一比,那些人的東西,實在是相差太遠了。
“沒錯。”張曜靈隨意地點了點頭,一臉平靜地說道。
“多謝張公子!家兄如果見到,必然會非常高興!”桓衝差點沒有高興地衝上去抱起那捲書卷來,只是看着上面墨跡未乾,只好強忍下這種衝動,低下頭去細細地看着上面的內容,一邊在傻呵呵地笑着。
看到桓衝的這種表現,張曜靈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容。但是在他的內心深處,他卻險些笑翻了。
自己的能力只有自己最清楚,自己昨天的文章是抄襲的江淹的《別賦》,而那種張狂奔放至極的書法,則是來自唐代張旭的狂草。至於今天的這篇短短的詩篇,依然是唐代文人的原創。只不過這個人不是張旭了,而是換了他的徒弟顏真卿。不但文章是他的,就連這字體,也是徹徹底底的出自顏真卿之手。
張曜靈這是完全的抄襲,借用了自己穿越重生的便利,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將這些後人的作評據爲己有,而不用擔心什麼版權問題。雖然這麼做有些不厚道,但是張曜靈從來都不是什麼迂腐的人,對此毫無愧色。
文章可以抄襲,但是這書法並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就可以抄襲得了的。尤其是這種書法大家的作品,其中的意蘊只有內行才能看得明白。但是張曜靈卻可以信手將之完成,即使是面對着當代甚至是整個中國歷史上最爲強大的書法大家王羲之,也能不露出破綻,還能獲得他的讚賞。這其中的功勞,還是要歸於張曜靈在前世遇到的一個朋友。
那時候張曜靈並不是張曜靈,而是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的無名殺手。那時候因爲執行一項任務的需要,他需要潛入一個組織中接近起首腦人物。而那名目標是一個狂熱的書法愛好者,爲了更方便的接觸到他,張曜靈被組織上安排去見一個人。在那個人那裡,張曜靈結識了一個一輩子少有的朋友。也是在那裡,張曜靈纔有了今天的這番能力。
書法真的只有日積月累堅持不懈的努力磨練,才能練成的嗎?
或許在常人的認知中是這樣,但是在那個不多的朋友那裡,張曜靈則僅僅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寫出今天這種讓王羲之也交口稱讚的書法來。
不是張曜靈有什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超強天賦,而是他所經歷的訓練,完全不同於一般的訓練方式。
別人學書法,都是從一筆一劃開始。而張曜靈所接受的訓練,則完全不是如此。因爲他這一個月中所要做的,不是從那最基礎的一筆一劃開始。那個朋友直接甩給了他幾十份名家名帖,然後只丟給了張曜靈一句“開始臨摹吧”,然後就不管張曜靈了。
所以在經歷過那種匪夷所思的訓練之後,張曜靈現在可以寫出這種以假亂真的名家書法。並且憑藉自己穿越帶來的時空便利,在這個時代無人識穿。但是他所有的都只有那幾十份名家名帖,要是換了正常的文字,他就完全寫不出那種神韻了。這是他的侷限,所以他一直都沒有顯露這種能力,只是這一次在江東,面對着這種完全不同於涼州的環境,他改變了主意,有了新的策略。
張曜靈的書法,之所以能讓桓衝那麼激動,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是張曜靈現在的名氣已經傳開了,尤其是他還是剛剛收復關中的涼州之主,地位與桓溫是相當的。桓衝雖然表面上魯莽得很,但是他心中其實也有着自己的思量。這一番行爲,其實也有着試探張曜靈對自己大哥態度的意思在裡面。
還好結局完全在桓衝的預料中,雖然桓衝的態度多少有些不敬,但是張曜靈並沒有露出什麼不滿的神色。尤其是他現在還給自己的大哥寫下了這篇文章,這篇文章,可是……也不一般吶!
在顏真卿的行草書作品中,《贈裴將軍詩帖》是最怪誕的一件。此帖流傳不廣,罕爲人見,但凡是見到此帖的人都爲之振奮、一見傾心、愛不釋手。清代大書法家何紹基感嘆:“餘覓之十數年無可得,今忽睹之,不禁拍案叫絕!”
詩中裴將軍叫裴旻,是唐代的舞劍高手,也是一員猛將。《新唐書•李白傳》中說:“文宗時召李白歌詩,裴旻劍舞,張旭草書,爲三絕。”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記載:開元中,大畫家吳道子同唐玄宗到洛陽城,巧遇書家張旭和裴旻將軍。
裴旻想請吳道子爲已故的雙親作幅畫,吳道子不肯,日:“我聞裴將軍之名久矣,如能爲我舞劍一曲,定能抵當所贈,觀基壯氣,並可以助我揮毫。”張旭當即贊成,還同意助興爲裴旻書一壁字。
於是裴旻舞劍,吳道子作畫,張旭書法,轟動了當時的整個洛陽城,人們興奮地說:“一日之中獲三絕。”顏真卿的老師張旭把這種字外功夫,潛移默化地傳給了這個優秀的學生,而這個“倍加工學”的學生則把這種“絕活”淋漓盡致地表現在《贈裴將軍詩帖》中。
這篇文章本是送給那位裴將軍的,讚頌了他的英武。而張曜靈將之贈給桓溫,其中的用意,桓衝已經明瞭。
江東的士族和司馬氏一族,皆將桓溫視作亂臣賊子,而事實也正是如此。他們把桓溫視作埋在自己身邊的一顆定時炸彈,恨不能除之而後快,但是又礙於桓溫勢大不敢妄動,這份複雜的心態,桓衝相信,這個張曜靈,也是完全知道的。
而這一次張曜靈來到江東,他的用意卻沒有人知道。桓溫和江東士族已經形成了兩個對立的集團勢力,他們之前並不熟悉一向不顯山不露水的涼州,而對於張曜靈這一個突然崛起的年輕人,就更加不瞭解了。
不瞭解實情,就只能根據自己的猜測來一步步試探了。所以桓衝這一次來到建康,雖然打的是爲侄兒操持婚事的旗號,但是桓溫自離開建康之後再未回過建康,這種去公主的事說起來好像挺重要,但是所有人都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形式而已。桓溫自己根本就不在乎這個,而桓衝又一向被他視爲左膀右臂,自家的接班人,他怎麼可能因爲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兒子,就把他這麼千里迢迢地派來敵人的地方?
而桓衝不但來了,而且還在司馬昱來找自己的時候也出現在這裡,張曜靈也可以猜到,這恐怕是桓溫,想試探一下自己的態度吧?
之前兩個人在長安城牆邊上打得血流成河,雖然張曜靈至今都不知道桓溫這是發了哪門子瘋來打自己,但是兩個人之間畢竟發生了一場激烈的戰爭,彼此之間雖然心照不宣,但是兩個人之間,對於對方總是起了戒備之心。
兩個人在名義上,都是晉室的臣子。但是相同的,兩個人都不把晉室放在眼裡,桓溫的野心路人皆知,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而張曜靈家所在的涼州,僭越稱王,雖然晉室已經默認,但是這份不臣之心,其實也是不明眼人覺察到了。而張曜靈此次收復長安,完全是自己個人的行動,之後也是將關中納入了自己的掌控中,這一舉動背後的用心,桓溫自然也能瞭解。
在這一方面,兩個人其實可以算得上是同類。同樣手握重兵,同樣有着野心勃勃的夢想,同樣不被晉室待見。但是兩個人還是有着很大的不同。
桓溫的夢想,就是將司馬氏取而代之,在江東稱帝,做一個江東小朝廷的土皇帝。而張曜靈的夢想是什麼,桓溫並不清楚。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勢力在南方,而張曜靈的全部地盤,都是分佈在北部。兩個人分佈南北,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直接的利益衝突。所以桓溫覺得,兩個人之間,可以做一場合作。
但是兩個人之間之前並沒有什麼交集,尤其是之前還在長安打了一仗,所以桓溫並沒有直接來找張曜靈密談。而這一次張曜靈來到建康,桓溫馬上派出了自己最信任的弟弟前往建康,他所帶着的任務,就是試探張曜靈的態度,若有合作的可能,則與之交好!
這就是桓衝這一次的真正使命,張曜靈並不知道這些,但是在這一路上走來,他也大致猜出了這個桓衝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所以在聽到了桓衝的要求之後,張曜靈就答應了下來。這一篇《贈裴將軍詩帖》,也就是張曜靈向桓溫表達交好之意的象徵。
張曜靈的用心已經如此明顯,桓衝也不像他表面上那麼魯莽,自然也猜到了張曜靈的用意。所以在見到了張曜靈寫完的這篇文章之後,他纔會這麼地激動。
“快來人,馬上帶我去找城裡最好的裝裱匠!我要把張公子的這幅墨寶,趕緊裝裱起來!”桓衝圓滿地完成了自己試探的任務,此刻也坐不住了,向着張曜靈告了聲罪,叫了一嗓子,就急三火四地跑了出去。
一臉淡淡笑容,看着桓衝急衝衝地跑了出去,張曜靈笑得很淡然。
而站立在一旁的司馬昱,則一直都靜靜地保持着沉默。桓沖和張曜靈之間的對話他都聽在耳朵裡,兩個人臉上的笑容他也看在眼裡。而兩個人之間的真正用意,張曜靈相信,這個司馬氏在朝第一人,也應該能看出幾分端倪。
但是,至始至終,司馬昱始終在那裡安靜地看着兩個人在那裡說話。而他自己,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連他的身體也沒有任何的動作,靜靜的,彷彿一尊亙古未變的雕像。
眼看着桓衝很快地跑出了自己的視線,張曜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眼神轉向了彷彿雕塑一般的司馬昱,問道:“王爺……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沒有了,這一次來只是想見一見張公子的真容,如今既然見到了,也就沒什麼好打擾張公子的了。”司馬昱臉上的表情很奇怪,似落寞,又似灑脫,輕輕地搖了搖頭,司馬昱伸出手臂指向了門外,淡淡道,“叨擾張公子多時,張公子可以離開了。”
張曜靈點了點頭,沒有說話,邁開大步,一步,就走出了房門。
身後的司馬昱沒有挪動腳步,只是靜靜地看着張曜靈的身影漸漸遠去。在看着張曜靈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聲,幽幽響起。
外面已經是日上三竿,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沐浴在這溫暖和煦的陽光之下,張曜靈停下腳步,靜靜地享受着這片刻的溫暖。
不知道爲什麼,在前世,還有在這一世,張曜靈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一個人靜靜地曬着太陽。閉上眼睛,感受着溫暖的陽光灑滿全身。那種遍佈全身的溫暖,彷彿將所有的暖意,都滲透進了自己的靈魂和骨髓中,這種溫暖,卻是張曜靈前世唯一的溫暖片刻。
永遠地離開了那段充斥着黑暗和壓抑的歲月,這個習慣卻隨着張曜靈的轉世重生,也如影相隨。沐浴在陽光下,同樣的溫暖,同樣的感動。只是這溫暖已不再是短暫的片刻,太陽下山之後,自己還可以想起自己的父母,自己的親人朋友。他們永遠都在自己的心中,給予自己與陽光同樣的溫暖。
這一份溫暖,卻是前世做夢都不敢想的。這一世,真的要感謝上蒼的恩賜。
心中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久未見面的竹廬先生,還有北宮雁、謝盈雪、蘇若蘭、……
……等等,怎麼還多了好幾個人?
張曜靈有些驚訝地看着自己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來的幾個人影,心中正感到困惑。就在這個時候,心中警兆凸現,那種滲入靈魂的本能瞬間做出了反應。
整個身軀閃電般地向着旁邊一滾,在滿布着灰塵的地上滾了幾個圈,張曜靈馬上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一雙眼睛頓時爆射出猛獸一般的銳利與冷酷,向着場中央自己原來站立的地方看去。
那裡很平常很平常的,平坦的地面上分佈着一層土黃色的灰土,還有着幾株青草在那裡搖擺,只是這時候已經過了它們生長的節令,細長的草葉根根枯黃,只有根部的草莖,還帶着一些殘存的綠意,做着最後的垂死掙扎。
張曜靈的目光並沒有在這上面停留多久,只是一眼,他的眼睛,就在瞬間眯成了一條縫。
在他原來站立的位置不遠處,此刻,已經多了一件東西。
一支箭,一支羽箭,此刻,正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