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日,必以十倍相報!”
張曜靈踉蹌着身子從楊國的身前走過,在蘇古河的小心攙扶下慢慢往回走。
聽到了張曜靈這句冷冷的有如宣言一般的話,楊國的心裡,突然間就想到了在上一次的那一場衝突中,張曜靈對他說的一句話來:
“楊兄,今日多謝你手下留情,來日小弟我必將有厚報!”
當日張曜靈這句玩笑一般的話一直沒有被心高氣傲的楊國放在心裡,但時至今日,看着張曜靈那孤傲遠去的背影,和那冰冷的不含有一絲溫度的語氣。楊國的心裡突然有了一個讓他自己無比恐慌的念頭:自己這一次,好像做了一件無比愚蠢的事。
看着張曜靈遠去的背影,楊過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殺人衝動。只是看了看張曜靈全然不顧的背影,和對面虎視眈眈的蘇家武士,最後楊國還是頹然鬆開了握緊了馬槊的雙手。
自己這一次,恐怕真的是把這個一向笑眯眯的張曜靈給得罪得很了。之前或許他還沒有把自己的那些挑釁放在眼裡,但到了今天,自己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個衝動,已經徹徹底底地惹怒了他。
他,已經有了怒氣。
自己這一次或許可以一刀殺了他,蘇家的那些武士或許要費些手腳,但憑藉自己的這千名士兵,還是沒有什麼太大的問題的。只是張曜靈的身份已經決定了,自己或許可以耍一些小計謀羞辱他一下。但是一旦自己做出了什麼危及他生命的事情,那麼自己的下場,整個仇池的下場,都不會逃脫被涼州這個龐然大物一把撕碎的結局。
而且,面對那個似乎什麼都不在乎的張曜靈,楊國並沒有將他殺死的信心。即使他有着絕對的兵力上的優勢,即使他對自己手中的馬槊無比自信,也無法讓自己在面對那雙深邃眼神的時候,依然可以那麼從容揮灑。
那雙眼睛,實在是給了他太大的壓力。以至於即使自己一時得逞羞辱了他一番,也不敢直接面對面地看着他,只能畏縮地看着他的背影,如此而已。
“叮鈴鈴!”
清脆的駝鈴聲再次響起,蘇家的這一支長長的商隊再次上路。只是看着緩緩行走在隊伍中間的那輛馬車,和道路兩旁那些虎視眈眈的仇池兵,每一個蘇家武士的眼神之中都已經不再有那最初的回家的期盼與喜悅。有的,只是深深的憎恨與敬意。
“沒事的,一點皮外傷而已,不用這麼誇張的。”受了傷的張曜靈自然不能繼續騎在馬上吹風了,只好按照蘇古河的執意安排,坐倒了商隊之中唯一的一輛馬車上,和小丫頭蘇若蘭坐到了一起。只是看着眼前這個因爲得知自己受傷而淚光盈盈的小丫頭,張曜靈只好很無奈地苦笑。
“還說沒事,你看……你看……你後背都流血了,好多好多呢!”蘇若蘭伸出手指指着張曜靈的後背,上面已經被包紮了起來,纏上了厚厚的白紗布。只是楊國畢竟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能紈絝,而是一名弓馬嫺熟的仇池猛將。這一番含恨而發的鞭笞下,張曜靈的後背已經是皮開肉綻,鮮血已經從白紗布中隱約地滲了出來,正好被眼尖的蘇若蘭發現。
“真的沒事,一點血而已罷了。”張曜靈伸出手來摸了摸自己後背上的傷口,然後又伸了回來,看了看手掌上沾上的一點血跡,無所謂地笑道,“我身上的血有很多,這才流了這麼一點點,有什麼大不了的?想當初我哪一次受傷不都比這一次嚴重?放心好了,過不了幾天,我就一點事都沒有了。到那時候,我一定帶你去姑臧城,看一看那些胡人商隊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好不好?”
“不好,一點都不好!”大大出乎張曜靈的預料,本以爲蘇若蘭就算不會因爲自己這一句話而放下焦慮,但至少也會露出個笑臉吧?誰知道蘇若蘭把自己的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一樣,小嘴一撅,反而比最初的擔心害怕還要來得不快。
“爲什麼不好、難道你不想去姑臧城玩一玩嗎?這是咱們約定好的呀。”張曜靈真的是對自己在哄小女孩這方面的能力徹底絕望了,無奈地看着眼前這個珠淚盈盈的漂亮小丫頭,有氣無力的問道。
“你受了這麼重的傷,爹爹說全部都是爲了讓我們可以回家。我蘇若蘭雖然只是一個小女子,但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道理,我還是懂得的。等到了上邽城,你想去哪裡玩,我一定帶你去,絕對不會皺一下眉頭!”蘇若蘭斬釘截鐵地說道,那眼神,和那雙緊密排列的編貝細齒,此刻看上去,竟然有了一種巾幗不讓鬚眉的豪邁來。
“可是……這個……好像跟我帶你去姑臧城玩,沒有什麼直接的關係吧?你說不好是什麼意思啊?”張曜靈小心翼翼地看着這個有趣的小丫頭,有心要逗一逗她。
“不好就是不好,你對我們全家有恩,在沒有報答你的恩惠之前,我是絕對不會跟你去姑臧的!”蘇若蘭只有十一歲,紅潤的小臉上還滿是稚氣。只是在這張稚嫩的小臉上,此刻卻出現了一種讓張曜靈驚訝無比的堅定與執着,這也讓張曜靈收起了最初的嬉鬧之心。
“公子,公子!”
馬車內空間並不大,只坐着張曜靈與蘇若蘭二人。畢竟兩人的年齡都不大,最大的蘇若蘭才只有十一歲,在旁人眼裡還只是兩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所以他們兩人獨處一室,並沒有引來旁人異樣的眼光。但是就在這個兩人相對無言只聽見“車轔轔,馬蕭蕭”的靜謐時刻,馬車外面,突然傳來了蘇宣度的呼喚聲。
又發生什麼事了?
張曜靈從蘇宣度的語氣中感受到了事情的不一般,正想要起身出去,不料卻被一旁緊緊盯着他的蘇若蘭給一把拽住了。
蘇若蘭警告性地看了一臉錯愕的張曜靈一眼,然後才自己起身掀開馬車門簾,對着出現在馬車前的二叔說道:“二叔,又發生什麼事了?”
“前面又出現了一支軍隊攔住了道路,大哥讓我請張公子趕緊過去!”蘇宣度看着自己這個一向乖巧的侄女,不明白爲什麼這一刻的她竟然有些生氣的味道。
“他都受了這麼重的傷,爹怎麼還不讓他好好休息,還要讓他到處跑啊?”蘇若蘭不滿地看着自己的二叔,那語氣竟然讓張曜靈有了一種裴鳳如附體的古怪想法。
“這是大哥的要求,我也沒辦法。雖然這……實在是……”蘇宣度也很是爲難,對於之前張曜靈挺身而出的舉動,蘇宣度也是心中欽佩不已,對張曜靈也是打心底裡的感激。眼下張曜靈爲自己家而受了傷,但大哥卻還是要讓張公子跑前跑後,這也是在是太不近人情了。但是家中大事全部都由蘇古河作主,蘇宣度早已習慣了將自己大哥的命令全部無條件地執行,所以也只能無可奈何。
“無妨,一點皮外之傷而已,不礙事的。”張曜靈早已趁蘇若蘭忙着和自己的二叔文化的機會,偷偷地溜出了馬車。他當然知道自己所受的傷不值一提,和前世時所受的那些傷相比,無疑是小巫見大巫。但是蘇古河是一個很講究禮數的人,如今自己傷勢未愈,他卻要自己馬上到前面去,那肯定是發生了什麼大事,必須要自己親自出面不可了。
“多謝公子體諒,公子這邊請!”蘇宣度鬆了一口氣,看着已經走到自己前面的張曜靈,自己緊趕幾步也追了上去。
“哼,娘說的真對。不管是爹爹還是這個討厭的小子,都不是好人!”蘇若蘭看着頭也不回就已經走遠的張曜靈,有心想要追上去把他叫回來。但是在原地跺了跺腳,心中只覺得一股怒氣涌上心頭,最後哼了一聲,扭頭回到馬車上,不再管張曜靈了。
“張公子,你可算是來了!”還沒有走到隊伍的最前面,迎面已經走來了急急忙忙的蘇古河。他氣喘吁吁地抓住張曜靈的手臂,急急忙忙地拽着他就向前走,“公子趕緊隨我來!”
“蘇大人,前面是什麼人攔路?發生了什麼事?爲何讓蘇大人如此慌張?”張曜靈跟隨着蘇古河急匆匆的腳步就向前走,一邊走一邊好奇地問道。
經過了這一小會兒的歇息,張曜靈已經緩過了勁來。後背上的傷自然不可能馬上就恢復如初,但是像這樣在平地上行走,卻已經與常人無異了。
“攔在前面的是……”蘇古河氣喘吁吁的正要說下去,突然迎面又衝過來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把就給了張曜靈一個熊抱,也讓蘇古河脫口欲出的那半截話,也咽回了肚子裡。
“哈哈,靈兒,幾個月沒有見到叔叔,有沒有想到我啊?”張曜靈還沒有反應過來這是誰把自己給抱住了,一個雄渾的嗓音已經在張曜靈的耳邊響了起來。而這一個自己無比熟悉的嗓音,也讓驚訝中的張曜靈,不由得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叔叔,你怎麼也來到這裡了?”在張曜靈認識的所有人中,也只有自己那個外表莽撞的叔叔張天賜,會這樣很粗魯地稱呼張曜靈了。只是在張曜靈來到上邽之前,張天賜一直都待在姑臧城沒有出來。這傢伙怎麼一下子,就突然出現在這隴西了?而且還正好擋在自己回去的路上,又恰巧碰到自己?
“這叫什麼話,你這小子能來,你叔叔我爲什麼就來不得?”一聽這話,原本哈哈大笑的張天賜一下子就不高興了,他伸出自己的大手,重重地在張曜靈的肩膀上狠拍了一下,不滿地哼道,“你這小子,這麼久不見你了。咩想到你小子還是那個樣子,對自己的叔叔一點都不懂得尊重,這麼大了還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嘶!”
一下子被這個力大無窮的莽叔叔一把拍到了自己的傷口上,吃痛的張曜靈忍受不過,趕緊閃過張天賜再次降臨的熊爪,跑到一邊去呲牙咧嘴。
“我說叔叔啊,過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纔見一面。就算你對我有什麼怨言,也不用下手這麼重吧?”張曜靈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後背,幸好沒有見到手上有血,應該還沒有事。
“怎麼了,你後背受傷了?”張天賜並不像他外表所故意表現出來的那麼莽撞懵懂,只是一見張曜靈的表情和動作,就已經發覺了這裡面的不對勁。一個箭步走到張曜靈的背後,一下子就看到了張曜靈後背上厚厚的紗布包裹。
“這是誰幹的?”張天賜伸出手去輕輕揭開紗布的一邊,一眼就看到了其後那道新鮮的鞭痕。小心翼翼地重新包好紗布,走到張曜靈的面前嚴肅地問道。
“沒什麼,這只是一點皮外傷而已,算不了什麼的。”張曜靈無所謂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有什麼大礙,“叔叔你不是說過嗎?好男兒戰死沙場是一種無上的光榮。我這只是受了一點皮外傷而已,過不了幾天就會好的,想要光榮也是沒有可能的呀!”
“你不要以爲這樣說,我就會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你這後背上的傷,絕對不是什麼戰場上的任何兵刃所造成的,是被長鞭鞭笞的吧?”張天賜收起了自己臉上的那種粗豪,雙目灼灼地盯着張曜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
“還是瞞不過叔叔了,沒錯,是被鞭子給打的。”既然已經被張天賜給看出來了,張曜靈也就沒有必要再掩飾什麼了,無所謂地笑了笑,坦然地承認了。
“你總不會告訴我,在戰場上,還會有哪一個傻瓜,會用鞭子做自己的武器吧?”
“戰場上當然不會有這樣的傻瓜,就算之前有過,現在也早就被人給殺死了。”張曜靈苦笑一聲,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只好把一切都給說了出來,“沒錯,這的確不是在戰場上留下的。說老實話,你侄兒我在真正的意義上,還是一個沒有上過戰場的雛兒。這一道鞭痕,是被一個人給打得。而且,就在剛纔發生不久。”
“是誰?以你的身手,難道也無法躲得過嗎?”
曾經和張曜靈較量過無數次的張天賜,對於自己這個滿身神秘的侄兒的身手可是瞭解得很。張天賜自問自己已經可以算得上是涼州數得着的猛將了,但是面對自己這個當年只有幾歲的小侄兒,竟然一點取勝的把握都沒有。如果有一個人可以不在戰場上,就可以傷到他的話,那這個人的身手,就實在是有點可怕了。
“叔叔,你想太多了。”只是一看張天賜那突然變得凝重的臉色,張曜靈就知道自己這個叔叔想岔了,“那人雖然有一點武勇,但比我還是有很大的差距。我之所以會受傷,實在是因爲我是自願捱打的。”
“自願捱打?你小子是不是吃錯藥了?”張天賜幾乎以爲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這個世界上有人會自願捱打嗎?就連傻子也不會這麼做呀!
“沒錯,我是自願捱打的。當然,確切的說,我也是迫於無奈,畢竟你侄兒我,還是沒有自虐這種癖好的。”
“動手的那人是誰?”張天賜無心理會張曜靈的那些戲謔之語,簡短地追問道。
“要說那個人,也是我的老相識了。仇池楊氏你應該也聽說過吧?就是仇池的大公子楊國,他親自動的手。”張曜靈用手指了指道路的另一頭,淡淡地說道。
“叔叔,停下吧。”
張天賜一聽完這句話,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無比,也不再多說些什麼,轉過身子就要走。身後的張曜靈自然知道他要去幹什麼,只好無奈地出聲喊道,讓匆匆而行的張天賜一下子停在了那裡。
“靈兒,我是你叔叔。自己的侄兒被人欺負了,做叔叔如果還是無動於衷的話,那我以後還有什麼顏面,來承擔起這一個叔叔的稱謂呢?”張天賜停下了腳步,但是並不轉過身來,只是背對着張曜靈沉聲說道,“你放心,你叔叔這一次帶了五千名涼州子弟兵而來,比不上你的蝴蝶營,但是對付那個毛都沒長齊的小混蛋,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叔叔,我自己的仇,我自己來報。我今日所受的侮辱,他日,一定以十倍相報。”張曜靈慢慢地走了過去,走到臉色陰沉的張天賜面前,擡起頭對他說道,“但是現在,這還不是時候。”
“苻雄死了,隴西還是四分五裂的狀態,並沒有完全被我們掌控。而且在這一路上,我還發現了匈奴人的身影。再加上那個惡狗一般的仇池,盤根錯節尚未完全肅清的苻秦勢力的,整個隴西依然是不太平的。”
“西南的仇池,江南的晉室,北面河套地區的匈奴和鮮卑拓跋氏,東面的苻秦,整個隴西甚至整個涼州,現在可以說是羣狼環伺,危機四伏。只有先解決了這些大的危險,纔是到我來解決這段私怨的時候。”
張曜靈在地面上來回地踱着步,語氣淡淡地說道:“像這種上竄下跳不安分的跳樑小醜,就讓他再多蹦達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