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據了關中之地的苻秦氐人打得如意算盤的確不錯,但是能在五胡十六國的你死我活中活下來的,又能有幾個庸碌無能之輩呢?
先說這個代國,從漢代時期就已經存在,方圓五百里,北連大漠,南至雁門關,東接黃河,控制着西去要塞的的河套地區。在永嘉之亂後,中原漢室頹唐,原本是一個小部落的鮮卑拓跋氏抓住機會發展了起來,又因僻處北疆少有人知,忙於逐鹿中原的各地豪傑無暇理會,更給了它充足的發展良機。
而現任的代國國主拓跋什翼犍,那就更加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了。
拓跋猗口妻惟氏忌憚拓跋什翼犍的祖父拓跋鬱律強大,怕對其子不利,便殺拓跋鬱律而立其子拓跋賀傉。一個瘋狂的女人,要是爲了自己的兒子,是可以付出一切的。當時一連殺了拓跋氏皇族數十人,而當時拓跋什翼犍剛出生沒多久,尚在襁褓中,其母王氏將其藏在褲中,並祈禱說:“天苟存汝,則勿啼!”拓拔什翼犍果然不哭,一直安靜地避開了那些來抓人的敵人搜捕,這才僥倖保住了自己的小命。
趙氏孤兒,除了還有一個沒什麼用處的爹之外,活脫脫一個趙氏孤兒啊!
後來在經過了很久的動亂,在賀蘭部的幫助下,衆族人推舉拓拔什翼犍的父親拓跋翳槐當上了代王,到這時候,小小年紀的拓跋什翼犍才過上了一段安生日子。但是,這只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另一場殘酷的考驗,還在等着他。
在石勒稱雄中原的時候,迫於其強大的實力,代王拓跋翳槐將自己的兒子拓跋什翼犍送到鄴城爲人質,請求和解。翳槐病重,遺命立什翼犍。各部落酋長認爲什翼犍難以返還,遂擁戴什翼犍之弟拓跋孤,拓跋孤拒絕,自願前往後趙爲人質以交換什翼犍,後趙天王石虎感其義,遂送二人回國。於是什翼犍在繁峙即代王位,建元建國,分封國土一半給拓跋孤。建國三年遷都盛樂,這就是現在代國國土的大體輪廓。
從小就飽經憂患的拓跋什翼犍,在終於有一天掌握了這全族最高的權力之後,他最想做的,就是讓自己的實力變得更加強大,讓所有人都不敢再來欺辱自己!
石勒死後,中原又陷入軍閥大混戰的局面,苻姓氐人正是抓住了其中的一個最佳時機,這才搶先一步得到了關中地帶,但也將自己放在了整個天下的中心,一下子就陷入了四面受敵的局面,對於一旁虎視眈眈的拓跋什翼犍,也就鞭長莫及,只能扶持匈奴族的鐵弗部以牽制。
“當年冉閔發《殺胡令》,誅胡羯,關隴流民相率西歸,關中大亂。遼東慕容氏趁機出兵關中,將勇猛無敵的冉閔和他的萬軍隊,團團包圍起來。以一萬敵十萬,就算悍勇的冉閔十戰十勝,但到最後,還是死在了慕容恪的手上。這時候中原一下子就成了無主之地,變成了一塊所有人都想要肯上一口的大肥肉。”
說到這裡,王擢的語調中透出了一種滄桑,或許是想到了當初自己在羯胡內部爲官的經歷了吧,因此有些恍惚:“也就是在那個時候,現在的苻秦皇帝苻健的父親苻洪,急急忙忙地從枋頭西入潼關,但卻在途中被麻秋給毒死,一命嗚呼。這樣就由苻健即位,定都長安,關中的塵埃才稍稍落定。”
“但是那時候想要進入關中入主中原的人,不只是苻姓氐人這一支,還有一戰殺死冉閔的慕容恪,羯趙時期的幾個大軍閥,還有一直心懷復國夢想的匈奴鐵弗部,他們的野心,比所有人都要大!”
畢竟已經是一些前塵往事了,王擢只是情緒有些低落,但是現在的這一切,纔是最爲真實可觸的。他從書案前取來一張卷軸,在張曜靈面前小心打開,原來是一份地圖。
他指着地圖上九曲環繞的黃河,就在中游的河套附近停下了手指:“從劉曜死後,自稱爲漢高祖後裔的匈奴人,基本上已經完全退出了中原,大部分四散而去,僅剩下鐵弗部這一支,還留在河套地區苟延殘喘,縱使有心復國,但已是時過境遷,有心無力了。在冉閔死後,那時候的鐵弗部族長劉務桓,也曾經想要進入中原,恢復祖上的榮耀。但可惜被苻健搶先一步捷足先登,失去了這一大好時機,鬱鬱寡歡,不久就死了。”
“而他死之後,由他的弟弟劉閼陋頭繼位。那時候劉務桓的幾個兒子都已經長大,至於爲什麼不傳給他們,卻要傳給弟弟,這裡面的曲折,就不足爲外人道了。”王擢看了看張曜靈,二人相視而笑,對這裡面的那些爭權奪利叔侄之爭,早已是瞭然於胸。
“劉閼陋頭處心積慮地當上了鐵弗部的首領,但他的才能實在是稀鬆平常,爲人又貪虐無常,其部族紛紛叛逃,鐵弗部在他的手裡越來越弱小,最後已經淪落爲代國的附庸,完全受拓跋氏的控制了。”
“而這時候的劉悉勿祈,則抓住時機在族內收買人心,發動兵變驅逐了不得人心的劉閼陋頭逃到了代國,自己取而代之。但最後沒過幾年就死了,只留下一個兒子劉庫仁,和他的親弟弟劉衛辰。”
“我曾經聽公子說過這樣一句話,歷史從未變過,他只是在不停地重複而已。而那時候的匈奴,就真的是這樣的一種重複了。”王擢看了看沉默不語的張曜靈,帶着一種欽佩和苦笑的語氣說道,“劉悉勿祈這一死,就成了當初他的父親死後的情境的重複了。留下幼子,和一個雄心勃勃的弟弟,爲了權力,又一場權力的角逐又要開始了。”
“但這時候的情境還是有一點不同的,畢竟這時候的劉庫仁年紀已經大了,比劉衛辰的年紀還要大那麼一點。所以並沒有重複叔叔奪位的那一幕,而是變成了叔侄決裂的一場慘劇。”
王擢蒼涼地一笑,帶着一種倦怠的語氣緩緩說道:“那時候苻秦的勢力也加入了進來,在他們的一番調停之下,將整個匈奴部族分成了兩部分,河西歸劉衛辰所屬,而河東歸劉庫仁,這才讓整個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說到這裡,王擢停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地問張曜靈:“公子,你知道劉衛辰臉上的那一道傷疤,是怎麼來的嗎?那不是別人割的,而是他自己下的手!”
“自己下的手,他爲什麼要這樣做?”
“爲什麼?那就只有劉衛辰自己才清楚了。”王擢苦苦一笑,語調中透着一種濃濃的厭倦,“劉衛辰畢竟是叔叔,去和自己的侄子爭權奪利,總不是什麼光彩的事。再加上劉庫仁又派人在外面添油加醋的一番宣傳,劉衛辰的名聲一下子變得臭不可聞。一直到最後,兩人正式分離的時候,當着苻秦使者的面,劉衛辰在自己的臉上劃下了一道深深的一刀。”
“這個傷疤是你所給我的屈辱,我會留下它來,時時刻刻來提醒着我。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把我失去的一切,統統都拿回來!”
王擢的語氣透着陣陣涼意,簡簡單單的幾行字,卻無不透出了那種滲入骨髓的恨意和絕情,也讓原本因重逢而產生的一點喜意,無聲地衝走了。
“真是老糊塗了,這一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又被我翻出來了,倒是惹得公子不快了。”過了良久,王擢才反應過來,看着沉默不語的張曜靈,略帶着一絲歉意說道,“聽說公子還受傷了,一夜奔波,公子先回去休息吧,接下來,還有很多大事需要公子好好操勞呢。”
“王將軍也不要過於辛苦,這事情永遠都是做不完的,還是慢慢來吧。”張曜靈也是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知道這時候自己也沒有什麼必要留在這裡。再加上後背上的傷口還沒有癒合,這一夜也沒怎麼休息過,就拱手告辭了。
“有這樣一個神神秘秘的公子,也不知道於這天下是福是禍啊!”王擢站在那裡看着張曜靈漸漸遠去的背影,長嘆一聲,搖頭笑笑,又把自己的身體埋在了那堆積如山的公文中,繼續忙碌了起來。
“公子!”還沒有見到人影,剛走進自己的臨時小院的張曜靈,就一下子聽到了這一聲滿含關切和依戀的呼喚聲。
“雁兒,昨天晚上我不在,你有沒有好好睡啊?”張曜靈張開雙臂,準備迎接提着裙裾匆匆奔來的北宮雁,一邊調笑道。
“公子,你……”北宮雁早已不是當年那一個稚氣未脫的小丫頭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爲身體裡那一點胡人血脈的關係,今年已過了分瓜年紀的北宮雁,已經脫去了原來的那一點嬌憨的稚氣,出脫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兩道淡淡的柳眉彎彎,長長的睫毛整齊地垂下,遮住了北宮雁那一雙大得出奇的剪水雙瞳。此時看着張曜靈那懶洋洋的笑容,再加上剛剛聽到的那一句已經有調戲嫌疑的話,情竇初開的北宮雁,只覺得自己的臉上似乎是要着火一樣,淡淡的紅暈開始在白皙的臉頰上蔓延開來。
“好了,不跟你開玩笑了。這歲數變大了,怎麼這臉皮就沒有與時俱進呢?稍微說一點就臉紅,不知道的還以爲本公子在欺負你呢。”張曜靈無奈地笑了笑,走過去一把抓住北宮雁的手,在她那因害羞而變得紅潤的耳畔輕輕說道,“走吧,要欺負也要回去欺負啊!”
“公子,你……”再次把自己的前一句話重複了一遍,北宮雁羞不可抑地擺脫了張曜靈的手掌,一路小跑着跑回了屋子裡,“砰”的一聲就把房門給關上了,只留下背後張曜靈那故作囂張的笑聲。
急匆匆地跑進屋子裡面,將自己的後背緊緊地抵在房門上,北宮雁只覺得自己的心臟依舊在怦怦跳個不停。摸摸自己的臉頰,也是熱得發燙,估計現在也是變成了一塊大紅布。
不知道爲什麼,從第一眼見到張曜靈開始,兩人的身份就很奇怪。明明年紀要小很多的張曜靈,卻總是一副大哥的樣子,把北宮雁當作了一個小妹妹。而在張曜靈面前,北宮雁也習慣了這一個很是奇怪的關係,總是把這一個奇怪的公子當成自己的哥哥一樣對待。
不,也不是哥哥。
在面對自己的哥哥的時候,北宮雁絕對不會像現在這樣容易臉紅,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手足無措,連對面都不敢。
都是這個可惡的公子,老是做出一副紈絝子弟的樣子,每天對自己總是要來這樣一番調笑。在把自己羞跑之後,就一個人站在後面囂張地大笑,光說不做,真是太可惡了!
天哪,自己在想什麼呀!
被自己這一個羞人的大膽念頭給徹底驚住了,北宮雁噔噔跑着離開了房門,一頭撲到自己的牀上,用被子把自己的頭給蒙了起來,卻依然無法阻止自己的臉頰上,那不斷上升的溫度,將自己的一顆少女之心,也漸漸燃燒了起來。
“靈兒,這丫頭不錯,你可以考慮考慮。要是這一出來,能帶回一個小子回到姑臧見見大哥大嫂,他們一定高興得不得了!”張天賜從院門外走進來,站到張曜靈的身側眯縫着眼睛看着奔逃而出的北宮雁。顯然,剛纔的這一幕,也被張天賜給看在眼裡了。
“我親愛的叔叔,你的侄兒今天只有九歲,您這個提議是不是有點早了?”張曜靈轉過身來對着張天賜翻了個白眼,顯然對這個不正經的叔叔很是不滿。
“對別人來說,九歲生孩子的確是早了一點。不過對於你來說,這不過是剛剛好而已。”張天賜不以爲仵,哈哈一笑,走過去拍了拍張曜靈的肩膀,一副“不細說我懂得”的表情,讓張曜靈只好又翻了一個白眼。
“好了,現在也沒人了,咱們進房間裡去說話吧。”張曜靈當然知道這一次張重華派張天賜來上邽,絕對不只是派援兵那麼簡單。要說是增援的話,派什麼人不可以,至於把自己的親弟弟也拉過來跟自己的兒子扔一塊嗎?
“我就知道瞞不過你這個小子,走吧,咱們進去聊吧。”張天賜哈哈大笑,又在張曜靈的肩膀上重重一拍,在後者的繼續白眼中,邁開大步走進了房間中。
“說吧,我爹這一次讓你來,又帶來了什麼指示啊?”張曜靈一屁股坐到一張凳子上,小心地避開自己後背上的傷口,懶洋洋地問道。
“你這小子……”無奈地搖搖頭,張天賜也走到張曜靈身邊的一張凳子上坐下,斜對着張曜靈說道,“大嫂幾個月沒有見到你這個臭小子了,心裡掛念的很。這一次託我帶了很多東西,等一會兒我讓人給你送來,你自己慢慢看吧。”
“娘嗎?我也很想她啊!”張曜靈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懶洋洋的臉上,有了一種感動和溫馨。幾個月沒有見到自己的母親裴鳳如,此刻出現在張曜靈腦海中的母親形象,就是一個抓着自己的臉頰不停地揉來揉去的女子。
“還有,你父親也很掛念你,他還讓我帶了一道命令給你。”張天賜的臉色變得鄭重了起來,讓對面的張曜靈也緩緩地收起了臉上的笑容,靜靜地等着張天賜的下文。
“你爹說,這一次如果僥倖得到隴西,那就一定要牢牢把它抓在我們的手裡。”張天賜在這中間停頓了一下,鄭重的臉上又有了一絲難得的笑意,“我雖然覺得有你這小子在,一定不會有什麼大的問題。但我也沒有想到,4F60這小子居然會玩得這麼大。居然把苻雄都給殺了,真是有你的!”
“只是一次僥倖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張天賜欣慰地笑了笑,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張曜靈的肩膀,語氣也變得柔和了許多:“我本來還擔心你這小子會因爲年少輕狂而驕變得狂妄起來,能見到你有這種心境,不錯,不錯。”
張天賜忽然站了起來,在張曜靈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踱步:“靈兒,如果把整個隴西全部交給你來治理,你可有信心,來接過這一個重擔?”
“叔叔,這是爹的意思嗎?”張曜靈也從凳子上站起身起來,近距離地看着張天賜的眼睛,很平靜地問道。
“又被你這小子,猜到了,這確實是大哥的意思。”張天賜看着眼前這個只比自己矮一個頭的侄兒,古怪地說道,“大哥說,如果事不可爲,就讓我把你帶回家。但是如果僥倖得到了隴西,就要你負責治理整個隴西。真不知道大哥是怎麼想的,你才只有九歲,就算你這小子夠聰明,也不能服衆啊……”
“叔叔,爹的意思,我明白。”張曜靈背轉過身去,輕笑着說道,“長者賜,不敢辭,更何況是我爹。既然這樣,那就讓我來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