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一出,張曜靈瞬間停下了自己緩緩向外走出的腳步。背對着廳堂中的衆人,張曜靈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隱藏的冷笑:終於出來了嗎?
在一進這家望遠樓的時候,張曜靈就已經憑藉自己的敏銳感知,感覺到了在這座三層的望遠樓上,其上有着數人的淺淺呼吸。雖然張曜靈無法準確地判斷出上面到底是有多少的的人,但是張曜靈可以大約判斷出,上面的人,至少也在二十以上。
而在進來之後見到的這些人,張曜靈已經大略判斷出了對方到底是打得什麼算盤。在一樓大人大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士族子弟和庶族士子,雖然其中有幾個人囂張跋扈得不可一世,有幾個還顯露出自己的不凡家世,但是看着他們此刻在聽到那個聲音之後的畏縮敬畏之感,張曜靈就可以判斷的出來,這些人出身於那些高門大族的話應該是真的,但是他們必然是那些不受重視的旁支,而絕非嫡系。
在一樓安排下這些小魚小蝦,不過是藉着這些人來試探試探自己的斤兩。要是下面的這些小魚小蝦的刁難子都招架不了,那麼那些人也就沒有必要出面,對自己的評價也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此刻張曜靈卻已經明顯在交鋒中佔據了上風,雖然手段多少有些出人預料,甚至還有些讓這些人鄙夷,但是事實就是,張曜靈已經將下面的這些人全都說得啞口無言,完全被張曜靈橫掃了。
此刻上面的人就只能出面了,要是再不出面,那麼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張曜靈,說不定就真的這麼拂袖離去了。只是如果張曜靈真的走了,帶着大勝離去,那麼他們的這麼多天的佈置不但全都浪費了,就連他們這些人,說不定也要大大地受一次嘲笑。
他們從心底裡對於張曜靈是帶着鄙夷的,如果真的被張曜靈這麼離去了,那真的會讓這些眼高於頂自命不凡的天之驕子們,難以忍受這種羞辱的。
所以這個時候,終於有人站了出來,叫住了轉身就要走的張曜靈。
樓梯上傳來了“咯咯”的聲響,張曜靈緩緩轉身,看着自樓梯上拾階而下的那名白麪少年,張曜靈淡淡開口:“這位兄臺,叫住我有何貴幹?”
那名白麪少年看上去年紀比張曜靈大不了幾歲,但是一開口卻透着一股不同常人的威嚴:“在下王徽之,二樓之上纔是我等爲張公子安排的宴飲之所,請張公子隨我移步樓上!”
王徽之?是王羲之的哪一個兒子呢?記不太清了……
“哦?”張曜靈的眼神在一樓這些人的身上轉了一圈,眼睛一眯問道,“那麼這些人……”
王徽之臉色不變,淡淡地看了在場衆人一眼,語氣平靜地說道:“這些也是此次文會的嘉賓,但是張公子的位置在二樓,還請張公子隨我移步樓上。”
淡淡的語氣中聽不出什麼喜怒,但是張曜靈卻注意到,在王徽之說完這些話的時候,那些之前還在自己面前囂張跋扈的衆人,都紛紛羞慚地低下頭去。
失敗了,就連一份平等的尊重都沒有了,只能做一顆遭人嫌棄的棄子了!
在王徽之的靜靜注視下,張曜靈低頭略一思索,就擡起頭來伸手指向樓梯口:“既然如此,王公子先請!”
那是你們的人,你們自己都這麼冷漠,我又爲什麼要去管他們的死活!
王徽之應了一聲就轉身在前面帶路,只是走了兩步一回頭卻發現在張曜靈的身後還跟着一個娉娉婷婷的美貌少女,他不由得好奇地停下了腳步:“這位小娘子,不知道和張公子是……”
“哦,這是我一位長輩的獨女,這一次隨我來到建康,我這一次來是帶她來這裡見一見世面,王公子,這應該可以吧?”張曜靈回頭看了看,像一個小尾巴一樣跟在自己身後的蘇若蘭,問道。
“當然可以,這一次的文會無分男女,再說在樓上,也還有不少的淑女名媛。我看這位小娘子氣質非凡,想來也是一位才學非凡的才女。一會兒到了樓上,還要向這位小娘子多多請教了。”
蘇若蘭襝衽施了一禮,雖然這個王徽之看向自己的眼神也讓蘇若蘭覺得有些不舒服,但是和那個賀岷相比,可就太淡然了許多。
“張公子請。”王徽之說着請,但是自己卻依然走在前面。張曜靈卻沒有和他爭的意思,隨遇而安地走在他的身後。只是在上樓梯的時候近距離地走近了王徽之的身邊,撲面而來的一股香氣,卻讓張曜靈不由自主地皺起了鼻子。
在這個時代上流男子敷面塗粉是時尚,眼前的這個應該是出身琅邪王氏,史上大名鼎鼎的王羲之的兒子的王徽之,應該也是此道衆人。只是張曜靈實在是個一類,對於這個時代的這種時尚實在是不感冒,此刻近距離地聞到了這種濃烈得有些刺鼻的氣味,不由得讓他放慢了腳步,和前面的王徽之保持了一段距離。
“怎麼了?”看到張曜靈面上似有不虞之色,蘇若蘭悄聲問道。
“味道太重了,受不了。”張曜靈側過頭來和蘇若蘭小聲說道。
“嘻……”蘇若蘭掩口而笑,聲音壓低沒有讓前面的王徽之聽到,對着臉上有些痛苦的張曜靈說道,“你總是那麼古怪,大家都那麼做,這也很正常的啊,倒是你……”
“別人是別人的事,我可不喜歡把自己的身上搞得香噴噴的,像個女人一樣,想想都覺得可怕!”張曜靈悻悻地搖了搖頭,同樣壓低了聲音回答道。
蘇若蘭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是這時候前面的的臺階已經消失了,王徽之在前面突然站定,朗聲說道:“張公子來了!”
在王徽之說話的功夫,張曜靈已經從他的身邊走過,踏上了二樓的地板,向着二樓上的格局看去。
二樓上和一樓的面積差不多大,但是上面的佈置卻和一樓完全不同。偌大的空間中只擺放了三張案几,三三兩兩大約有十多人在這裡坐着。而在北面的偏中位位置,擺放了一張繪着鳥獸圖的屏風,在另一邊看不清人影,但是從一陣的竊竊私語中,張曜靈聽得出來,那一面,就應該是女子的席位了。
蘇若蘭乖巧地走到了屏風後女子的區域坐定,張曜靈並不擔心聰慧的蘇若蘭應付不了這裡的場面。畢竟這些人的目標是自己,蘇若蘭不會有什麼人去找她的麻煩,麻煩的,是自己啊!
果然,張曜靈的考慮,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在王徽之喊完那一句之後,廳堂中暫時安靜了一會兒,但是之後,一衆人很快就又恢復了之前的笑談。三兩成羣聚在一起說着自己的事,就連把張曜靈引上來的王徽之也不聲不響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倒把張曜靈給晾在了一邊,沒人搭理了。
受到了這種冷遇,張曜靈卻好像是早有預料。無所謂地淡淡一笑,他看準了在靠窗的一個位子還有空位,就走過去準備先坐下,但是在張曜靈剛準備坐下的時候,旁邊就有一個人連聲叫着攔住了張曜靈。
“這位張……張什麼來着?”那個人明顯喝了不少,一張臉上紅彤彤的,滿嘴酒氣噴着就一把拉住了張曜靈的胳膊,阻止了張曜靈坐下的動作。
“在下張曜靈。”張曜靈微微側過頭去,避開了這股讓人噁心的味道。
“對……張……張曜靈!這……這個位子……可……可不是那麼容易……那麼容易坐的!”那個人搖搖晃晃地拉住了張曜靈的胳膊,只是自己卻站不太穩當,到最後,還要靠拉着張曜靈,纔不至於滑到地板上去。
“怎麼、這裡還有別的人坐嗎?”張曜靈臉上神色不變,平靜問道。
“這……這裡……”那個人喝得實在是不少,大着舌頭怎麼都說不出來,一着急,卻沒抓穩,居然真的滑到了地板上。
鬨堂大笑,笑聲還沒有止歇,旁邊就有一個人替這個不能說的人接上去說道:“這一次的望遠樓文會,是諸位以文會友才舉辦的。在座的每一位都是飽學之士,只是張公子之前素未謀面,對張公子瞭解的實在是沒有多少。不知道張公子可否展示一下胸中的才學,讓我等也受教一番呢?”
話說得看似很客氣,但是張曜靈卻已經聽出來了對方話語中的隱含意思:“這是才子宴,你一個兵家子,有資格坐在這裡嗎?”
一時間整個空間中鴉雀無聲,張曜靈在這羣等着看好戲的衆人中掃視了一眼,最後平靜地說道:“抱歉在下實在沒多少才學,恐怕要讓諸位失望了。”
“哎——”旁邊又有一個長髮披散作狂士打扮的少年站了出來,一揮手上寬得像口袋一樣的大袖,故作不羈地斜睨了張曜靈一眼,說道,“久聞張公子有神童之名,何必如此謙虛?今日在下不才,就先來領教一下張公子的才學了!”
說完,他走過來就要拉住張曜靈的袖子和他說,張曜靈卻在看了對方的袖子一眼之後皺了皺眉輕巧地躲開了,皺眉問道:“這位兄臺,家中年景不好嗎?”
“嗯?這是何意?”那名狂士一愣,去抓張曜靈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兄臺如果家中有困難的話,大可以向在下明言。在下雖然不是什麼富可敵國的富豪,但是區區一件乾淨衣服,在下還是可以承擔的。”張曜靈皺着眉頭看了看對方那件油垢斑斑的大袖長袍,好心地說道。
“啊?你說我穿這件衣服,是因爲家中貧困?”那名狂士明白了張曜靈的意思,先是呆愣着看着張曜靈,隨後卻突然仰天狂笑,一邊笑一邊舞動着兩隻污穢的大袖子,倒讓張曜靈不得不向後退了兩步。
“真是笑死我了……居然有人……有人說我家貧……”那名狂士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後好不容易有了說話的力氣,指着張曜靈的時候眼裡依然帶着濃濃的嘲笑,那眼神就彷彿一個養尊處優的百萬富翁,在看着一個頭一次進城的鄉巴佬一樣,“張公子沒有見過吧?我之前剛剛服過了散,服過散之後必須穿着這種舊衣服才能便於行散,不至於損傷肌膚。張公子在涼州,沒有見過吧?這倒是難怪了……哈哈哈哈……”
毫不掩飾的嘲笑與鄙視,張曜靈卻毫無尷尬或者羞怒的神色,反而還故意鄭重其事地思索了一會兒,然後就點點頭回答道:“說的沒錯,在涼州,的確是沒有聽說過什麼行散的。不知道這位公子說的散,是什麼東西?”
“所謂行散,是在服了五石散後,就要快步行走來散發藥性。在張公子來之前,我們就已經服過了一次,那種逍遙的感覺,真是……”那名狂士閉上眼睛自我陶醉了一會兒,隨即睜開眼睛看到張曜靈那副有些茫然的神色,又問道,“張公子,不會連‘五石散’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張曜靈卻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這位公子說對了,我還真沒有聽說過,什麼‘五石散’之類的。”
“連‘五石散’都沒有聽說過?哈哈哈哈……”這一回不止是那名創者污衣的狂士在笑了,而是整個房間中的人,都在鬨堂大笑了。而他們所有人嘲笑的對象,就是身處中心一臉平靜的張曜靈了。
五石散是什麼?張曜靈真的不知道嗎?
當然不是了,他不但知道五石散是什麼,還親眼見過五石散是怎麼做出來的,但是現在,他卻不想說。
“五石散”是東漢名醫、被後人尊稱爲醫聖的張仲景發明的中藥散劑,主要成分是石鐘乳、石鐘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故名“五石散”,藥性燥熱,是用來治療傷寒的,卻不知何人首先發現了“五石散”另外的一種作用——“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覺神明開朗。”又經著名美男子、玄學大師何晏的推崇,服“五石散”就成了魏晉高門流行的時尚,據說服食之後身體忽冷忽熱、有一種短暫奇妙的痛苦,隨後精神便會進入一種純粹忘我、飄飄欲仙、類似《莊子》逍遙遊的那種超凡脫俗的玄幻狀態。
只是這只是那些服過“五石散”的人才會這麼說的,要是按照張曜靈的說法,這不過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毒品,只是在成分上有些不一樣而已。
只是這種五石散還有着其他的毒副作用,這種五石散都是由五種礦物質組成,乃是大熱之物,本是張仲景創造用來治療傷寒的。但是後來卻被這些無聊的名士們當成了鴉片煙一樣服食成癖,吃到肚子裡熱得受不了,必須靠行走發散才能不至於熱死。
在當時,發散不當導致癰瘡齊發、潰爛而死的不勝枚舉,魏晉年間的大名士皇甫謐,本身就是高明的醫士,著有《鍼灸甲乙經》,爲稚川先生所景仰,但就是這個皇甫謐,因爲服五石散,身體浮腫、四肢痠痛,痛苦得大聲號叫、尋死覓活,爲了行散解除身體的燥熱,他隆冬季節光着屁股臥於冰上,以至於後來得了嚴重的風痹之症。
只是儘管有着這麼多的例子在前面,但是在這個時代還是有着那麼多的人趨之若鶩,甚至還將之視爲時尚。據說在市面上,一劑據說要五千錢,和後世的那些什麼各種毒品之類的相比,還要貴上許多。
對於五石散,張曜靈有着比這些人更加清醒的認識。在涼州和隴西,張曜靈也曾經在一些地方見過,但是那些東西,都被張曜靈給秘密銷燬了。對於張曜靈來說,這種和毒品沒什麼兩樣的五石散,還是在自己的地方銷聲匿跡比較好。
此刻面對着這羣肆無忌憚地嘲笑自己的衆人,張曜靈卻是淡然處之,眼神澄亮如水,像一個局外人一樣看着這羣圍在自己身邊嘲笑自己的人們。
笑了好長時間,張曜靈卻始終沒有像他們預想中的那樣惱羞成怒,只是很平靜很平靜地看着他們,漸漸的,他們就笑不出來了。
有些訕訕地看着卓然而立的張曜靈,那名狂士清了清嗓子,甩了一把大袖,走到張曜靈的面前說道:“張公子,在下不才,願意先做那個拋磚引玉之人,請張公子不吝賜教。”
張曜靈沒有說什麼,只是很平靜地看着對方,靜靜的,不發一言。
“張公子可還記得,在老子所著《道德經》第四十二章《衝氣爲和》中,有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爲和。不知道張公子於此爲和之氣,有何見地?”
衆目睽睽之下,張曜靈很淡然地微微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不好意思,在下雖然就聽說過,但是可惜從來都沒有讀過《道德經》。對於這位兄臺的問題,在下實在是無言可對。”
張曜靈一語既出,在場一直在注視着他的衆人,卻像同時被施了定身術一樣,一個個呆呆的看着他,整個廳堂中寂靜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