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對着衆人,道士呼地喘了一口粗氣,也不再多休息了,直接就“嘩啦”地倒進了大鍋中。
剩下的事情,這幾個道士也沒有讓那些士兵們幫忙,幾個人熟練地拉過來木柴,很快的,就點着了火,開始緩緩地燒起來了。
隨着時間的流逝,大火越燒越旺,漸漸的,就有青煙從大鍋裡面冒了出來。兩個道士蹲在地上盯着火勢,而另兩名道士,則又從自己的包裹裡面拿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在周圍的牆壁上,又開始掛上了一些畫着古怪符號的神符。
張曜靈在一旁冷眼旁觀,一語不發。
在四周掛完了一圈的神符,兩名道士又走回到大鍋旁邊,盯着已經開始滾動的油麪看了一會兒,忽然就閉上了眼睛,四名道士一起坐倒在地上,又開始唸誦起了一堆誰也聽不懂的咒語。
四個人如瘋癲一般唸了好一會兒,忽然,那名爲首的道士突然就站了起來,雙目暴睜,對着已經滾沸的油鍋就大喝了一聲:“呔!何方鬼魅,還不束手就擒!”
說完了這句,這名道士馬上就將自己的雙手伸進了已經滾沸冒出了陣陣青煙的油鍋中,圍觀之人見到這種情況,都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張曜靈負手而立,面上毫無表情,只是眼神之中,卻出現了意思戲謔的嘲諷之意。
緊接着,這名道士剛把手伸進去,還沒過兩秒鐘,就只聽見“嗷!”的一聲淒厲至極的慘叫聲響起,那名道士剛剛伸進去的雙手,又閃電般地拿了出來。兩隻手拼命地甩動,全身也在不停地上蹦下跳。張曜靈一眼看去,他的那一雙手,此刻已經紅腫糜爛,連指甲殼都脫去了。
張曜靈隱蔽地收回了目光,大驚失色地走上前去,問道:“道長這是怎麼了?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說着,張曜靈又對着空氣吸了吸鼻子,奇怪地問道:“真奇怪,現在還不到開飯的時間,怎麼突然有一股紅燒肉的味道?好香啊!”
只是可惜這時候那四名道士,都已經被這突然出現的變故搞得心慌意亂,根本沒有心情去搭理張曜靈。剩下的那三個人紛紛湊上去按住那個又蹦又跳還連聲慘叫的大師兄,一個人跑回去從包裹中翻出了一瓶藥來,急急忙忙地上藥包紮了起來。
這麼慌亂地忙活了好一會兒,那名道士這時候終於緩過了勁來,一雙手上纏滿了白布,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擡起頭來虛弱地看了張曜靈一眼,這名道士緩緩開口道:“這位公子對不住了,貧道早起給三官帝君誦《三元品戒經》時,心有雜念,不盡虔誠,方纔施法時,地官帝君便降罪懲戒,致貧道雙手燙傷,正是應有之報。慚愧!慚愧!”
“怎麼會這樣?那這一隻鬼……捉住了沒有?”張曜靈臉上的表情是一臉的震驚,但是心中卻在冷笑:不錯嘛,這麼快就找到了一個像樣的藉口,如果換了別人,說不定還要被你矇蔽呢!哼!
“今日實在是對不住公子了,貧道今日受到了帝君的懲罰,至少在這兩天裡,是無法爲公子驅鬼了。”滿臉歉意地看着張曜靈,隨後看到張曜靈似乎更加變得擔心,他又趕緊出言安慰道,“不過公子也不必太過憂慮,今日那隻鬼已經大傷了元氣,雖然還沒有完全伏誅,但沒有個十天半月的,也是無法出來作亂的。等貧道回去向帝君誠心禱告請求寬恕之後,貧道一定再次到訪,助公子將那隻惡鬼擒下!”
一臉歉意地說完,那名道士馬上就和已經收拾好東西的幾名師弟們,就徑直出門離開了。甚至就在張曜靈依依不捨硬要把銀子拿給他們的時候,他們也滿臉正氣地拒絕了。對着張曜靈又說了些鄭重其事的禁忌,就有些頹喪地離開了。
張曜靈目送着他們離開,待看到他們四個人已經消失在視線之外之後,才冷笑了一聲,回身吩咐士兵們收拾好這裡的東西。
“剛纔他們……那是怎麼回事?”蘇若蘭這時候又探頭探腦地出現在了張曜靈的身旁,一臉好奇地問道。
“你剛纔沒有聽到嗎?這幾位道長禱告不誠,這才受到了帝君的懲罰。現在也沒辦法了,只有再陪這一隻鬼,好好地待上幾天了。”張曜靈輕笑着說道,一邊說一邊還對着天空中合十禱告,樣子非常地滑稽。
蘇若蘭滿臉狐疑地望着他,帶着些不確定地說道:“可我怎麼覺得……你好像說的是反話呢?”
“是嗎?那是你少見多怪了。”張曜靈聳了聳肩,也不再多說什麼了,轉身就要向裡面走。
“你先別走!”蘇若蘭叫了一聲,緊接着就跑了過來,攔住了張曜靈離開的方向,瞪着一雙大眼睛望着他,“你今天必須把話說清楚,到底你知道些什麼?”
“真要我說啊?這樣不太好吧?”張曜靈撓了撓自己的後腦勺,似乎有些顧慮。
“少廢話!我就知道你有什麼知道的沒有告訴我,趕緊說出來!”蘇若蘭已經從張曜靈的口氣中聽出了寫隱含的意思,更加着急地催促道。
“那好吧,不過告訴你可以,但是千萬不要出去跟別人說。”張曜靈也沒打算瞞着她,讓她知道了內情,也好讓她今後不至於受騙。於是在叮囑了她幾句之後,就悄聲把其中的秘密告訴了蘇若蘭。
“啊?你是說剛纔他們做的……都是戲法?是騙人的?”聽完了張曜靈告訴給自己的內容,蘇若蘭一雙眼睛瞪得更大,要不是眼前告訴給自己這一切的是張曜靈,她都要懷疑對方,是不是發燒說起了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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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是不是這麼回事我不知道,但是今天那四個人,確確實實就是一幫江湖上變戲法的,而且還是最拙劣學的最不到家的那一種。剛纔我略施小計戲弄了他們一把,想必,他們現在都還沒有想明白是怎麼回事呢!”張曜靈冷笑,卻是想到了剛纔那四人離開時的沮喪和迷惑不解。
“難道……難道……這個天師道……就是……就是這般情形?”蘇若蘭說完之後就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似乎對於自己說出來的這句話,非常地震驚。
“子不語怪力亂神,雖然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我們所不瞭解的事情,但是活了這麼長的時間,我還從來都沒有見過鬼神長什麼樣。這些事情都不是我們應該去想的,敬鬼神而遠之,這句聖人之言,聽一聽還是可以的!”張曜靈知道自己今天的話對於已經接受了這個時代侷限的蘇若蘭是一種多麼大的震撼,語氣緩和了一些,柔聲安慰她道。
“可是這……這也太讓人難以相信了……怎麼會……怎麼會是這個樣子?”隴西的宗教氣氛沒有江東這麼濃烈,但鬼神之說,卻也是深入人心。張曜靈剛纔跟她說的話,讓蘇若蘭,實在是難以接受,但理智又告訴她,這就是事實,最真實的事實。
“別想太多了,過去了就過去了。這是江東的事,等過上半個月,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到時候,管他們怎麼裝神弄鬼呢,也和我們沒什麼關係!”張曜靈又安慰了一句。
“好吧……可是……”擡頭看了張曜靈一眼,蘇若蘭欲言又止。
“又怎麼了?”張曜靈奇怪地問道。
“可是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啊?”蘇若蘭忽閃了一下小扇子一般的長長睫毛,問道。
“這個問題……其實我也不知道!”張曜靈遲疑了一下,隨即又是灑然而笑,“現在還沒有召見我,不過我相信,過不了多長時間,就要有人來找我了。等見過了那個小皇帝,我們就可以回去了!”
“但願……如此吧!”蘇若蘭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神之中卻有着說不清的憂慮,喃喃自語道,“這個江東……真的不像想象中的那麼美好……”
且說那四人垂頭喪氣地離開,心中對於今日之事是越想越想不通。自從學成以來,在人前表演從未失過手。今日這是怎麼了?明明都準備好了,怎麼到時候還是出事了呢?
四個人竊竊私語了好一會兒,卻還是沒有半分的頭緒。也難怪,師兄弟四人本是受人之邀,想要上門去嚇唬一下張曜靈。誰知道到後來在張曜靈的推波助瀾之下,就漸漸超出了之前的預計,表演起了那個油鍋撈鬼的把戲。他們又怎麼能想得到,那個對他們畢恭畢敬的張公子,居然纔是今日的幕後黑手?
四個人想不明白,垂頭喪氣地拐進了城北的一處僻靜小院。這裡是他們的師父盧竦的住所,雖然要是將今日之事告知師父,必然少不了一頓打罵。但是今日之事着實蹊蹺,若非自己的師父,只怕也問不到旁人了。
四人找到正在閉目打坐的師父盧竦,一五一十地將整件事情的始末都告訴了盧竦。然後就眼巴巴地瞅着自己的師父,等着盧竦揭開自己的疑惑。
盧竦是一個年紀五六十歲的老道士模樣,鬚眉皆白,閉上眼睛的時候看上去還真有一種仙風道骨的感覺。但是一睜開眼睛,一雙陰鷲的眼神,則怎麼看怎麼都有一種不善的感覺在。
睜開眼睛看了看眼前四個土地臉上的喪氣,盧竦張口便是怒罵:“四個不爭氣的東西,一出門就知道給我丟人!”
四個人垂着手低眉順目地乖乖聽訓,他們對此早就有了充分的經驗和準備,現在是絕對不能說話的,不然得到的是更加猛烈的暴風驟雨。
鼻子裡冷哼了一聲,盧竦這纔開始緩緩思考了起來。揹負着雙手在房間裡來回走了兩圈,盧竦忽然開口問道:“你們是說,你們今天去找那個張曜靈的麻煩,是受了他人之託?”
看了看兩邊唯唯諾諾的師弟們,那名雙手纏着白布的道士暗罵了一句不中用,擡起頭來忐忑不安地說道:“是啊,昨天遇到了餘良公子,他跟我們說起了這個張曜靈對三清祖師多有不敬,我們幾個氣不過,就想上門去討個說法……”
“他沒給你們什麼好處?”盧竦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問道。
“師父……這個……”不敢去看自己師父的眼神,那名道士囁嚅了兩聲,終究還是敵不過盧竦那雙刀削一般的眼神,底氣不足地說道,“其實也沒有多少,就是答應我們,事成之後給我們五十兩……”
“我就知道你們這幾個沒出息的東西成不了什麼氣候,才五十兩,就被別人給賣了!”看着面前這幾個弟子越看越生氣,罵了一句還不夠,伸出腳來一腳一個,將四個徒弟都踹到在地上成了滾地葫蘆,就連那個手上纏着白布受傷的大弟子也沒有放過。
“賣了?不至於吧?”好不容易等着盧竦停止了踢踹,一名弟子從地上爬起來,不相信地問道:“雖然今日之事卻是有點蹊蹺,但是這和餘公子也沒什麼關係。再說今日見到那個張曜靈看樣子也不像什麼太難相處的人,由始至終都對我們客客氣氣的。即使是後來師兄失手了,他也沒有懷疑什麼,依然對我們恭恭敬敬的,甚至還打算送我們四百兩銀子。直客式大師兄堅決不要,要不然的話………哎呦!”
話還沒有說完,盧竦突然再次出腳,對着他就是一陣更加猛烈的狠踹。一邊踹一邊還在不住地罵着:
“蠢貨!就你們這幫蠢貨,被人賣了還要幫人家數錢!我當初真是瞎了眼,怎麼就找了你們這幫貨色當徒弟!”
聽着一聲聲的慘叫,另三名弟子縱然有着同樣的疑問,此刻也不敢出聲了。一個個噤若寒蟬,膽戰心驚地望着那名正在地上受苦的師兄弟,卻沒人敢站起來說一句勸。
一連踹了好長時間,眼看着那名弟子的叫聲漸漸低了下去,盧竦才意猶未盡地收了腳。
停止了自己的動作,盧竦看也不看躺在地上鼻青臉腫的弟子,回頭看着那四名噤若寒蟬的弟子,冷笑了一聲說道:“怎麼?你們三個,是不是也和這個蠢豬一樣,到現在都還沒有轉過這個彎來呢?”
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幹擡起頭來去接觸盧竦的眼神。誰都知道這個時候要是說“是”,必然是和哪一個躺在地上的倒黴鬼一樣的下場。而要是說“不是”,這幾個人還真的沒有轉過這個彎來,要是盧竦問起,他們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只好保持沉默了。
看着這幾個弟子的表現,對他們知根知底的盧竦,哪裡還不知道他們的那點心思?嘆了一口氣,盧竦忽然覺得有些心灰意懶。
自己平日裡寄予厚望的這幾名弟子,怎麼全都是這副模樣?難道我盧竦,就只能由這樣的人繼承衣鉢?
本來按照他往日裡的習慣,對於這幾個弟子也是不肯輕易放過。但是看着他們一個個唯唯諾諾的樣子,盧竦的心裡忽然覺得有些莫名的煩躁,轉身坐在椅子上,對着他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都滾吧!都滾吧!別在我面前丟人現眼了!”
不敢相信今日居然這麼容易就過關了,三個人甚至還愣了一會兒神,隨後待明白了盧竦的意思之後,三個人馬上一溜煙地向門外跑去。只是剛跑到門口,就又被盧竦給叫住了。
“你們三個跑這麼快乾什麼?地上的這個還不擡走,還想惹我生氣是不是?”盧竦冰冷的聲音傳來,讓三個人頓時僵在了當場。
略微停頓了片刻,三個人又慌里慌張地跑了回來。七手八腳地擡起了躺在地上鼻青臉腫直哼哼的那名師弟,然後四個人,這才向着門外落荒而逃。
“可惡的餘良,不過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士族的子弟,居然就敢如此戲耍我的門人!真是不知死活!”房間中只剩下盧竦一人,盧竦忽然一手握緊了椅背上的靠手,咬牙切齒地說道,滿臉的猙獰。
“還有那個張曜靈,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你憑什麼,要和我作對?士族子弟就了不起嗎?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這些大家公子們,統統宰了喂狗!”
只餘一人的房間中,響起了盧竦怨毒的聲音。
盧竦本也是士族子弟,而且還是出於北地世家范陽盧氏,漢魏以來范陽盧氏代有高官,與博陵崔氏、河東裴氏、弘農楊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並稱山東六姓,永嘉南渡前,范陽盧氏地位超過琅琊王氏,陳郡謝氏、穎川庾氏更不能與盧氏相比,苻氏、慕容氏入主中原,爲拉攏漢人,對山東六姓頗爲優待,任命六姓族人爲高官,博陵崔氏、范陽盧氏成了與琅琊王氏、陳郡謝氏並稱的南北朝四大家。
但可惜,這份人人羨慕的尊崇,盧竦並沒有享受到。祖父率范陽盧氏的分支南渡,因盧竦祖父不善鑽營,追隨的部曲少,未能躋身王導政權,盧氏在江左淪爲寒門,失去了原本作爲頭等士族,所享受到的種種特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