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既然是污衊你,那說的自然是假話,虛構出來的罪名,怎麼靠譜?要是靠譜的,那不成了事實,那還怎麼算污衊?
不過宋先生好笑之餘,也明白這是苻堅心中氣憤,這才說話失了分寸。苻堅怎麼說也是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現在自己辛辛苦苦地在外面打仗,結果被一些毫不出力的人說自己不作爲,心裡總是會有些氣的。說到底,還是年輕沒經驗,缺少歷練啊。
想到這裡,宋先生只好上前勸慰:“王爺無需爲這些小人之言煩擾,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這些謠言當不得真的,沒得讓自己生氣。”
“如果只是這些跳樑小醜在這裡胡言亂語,我又豈會如此憤怒?不過是一羣無知小人,我苻堅雖不是什麼大人物,但也不會跟這些小人一般見識!”苻堅的氣還沒有消下去,從他還帶着激動的語氣中就可以感覺到,“現在問題的關鍵是,我的伯父,他也對我起了疑心,他也相信了那些小人之言!你也看過了那道公文,看看他是怎麼說的?他督促我馬上進攻,不惜一切代價!但是對於我要求的援軍,他一個字都沒有提過,只是讓我進攻,除了進攻還是進攻!爲什麼,爲什麼就連伯父,他也不相信我?”說到最後,苻堅的表情也變了,臉上原有的那些憤怒不甘,最後全部變成了哀傷與鬱郁。他頹然地坐倒在地上,背倚着軍帳的立柱,擡頭仰望着軍帳頂,一語不發。
“王爺,三人成虎的典故,你也聽說過吧?你現在領軍在外,遠離皇上,即使你有什麼委屈,他也是看不見、聽不到的。而那些讒臣卻時刻都圍繞在皇上的周圍,他們近水樓臺先得月,每天在皇上耳邊說您的壞話。一遍,兩遍,皇上一笑置之,不會相信。但是多說上兩遍呢?多說上幾天?幾個月?幾年?日復一日的讒言下來,皇上就算對你再信任,這心裡也會有些疑慮存在的。”宋先生嘆了一口氣,走到苻堅的身邊一側,坐到了一起。
“可那是我伯父,我親伯父啊!當年我父親在的時候,我父親領的兵比我現在多得多,時間也比我長得多。那時候,爲什麼伯父從來就沒有這麼說過我父親?我知道父親的領軍才能不是可以和我相提並論的,但是在我出征前伯父對我說的那些話,難道都只是違心之言?爲什麼他對父親就這麼信任,而對我卻如此區別對待?同是一家人,爲什麼在伯父眼裡我就如此不堪?”苻堅說着說着,佈滿血絲的雙眼中變得更加紅腫,隱隱的,竟然有點點晶瑩閃現。
“王爺,其實……”宋先生看了看垂頭喪氣地苻堅,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停了下來,欲言又止。良久,看着苻堅還是在那裡一臉頹喪,宋先生咬了咬牙,擡起頭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說話的語氣也是幽幽的,不同尋常,“王爺和老王爺,都是天縱奇才,在這治軍領兵上都是不差的。皇上之所以對老王爺和你區別對待,其實和王爺的能力沒多大關係,而是和你的身份有關。”
“身份?我有什麼身份?我們都是一家人,這還有什麼區別嗎?”苻堅擡起頭困惑地看着睿智的宋先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無法理解他的話。
“當然有區別,王爺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對於我們是怎麼奪到關中這塊四塞之地,應該也知道其中的來龍去脈吧?”宋先生似乎是說到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毫無關聯的事情,居然和苻堅探討起了苻家的發家史。
“這個我我當然知道了,那時候我雖然才只有幾歲,但是我是跟着父親一起的。那些年父親一直四處征戰,大部分的經歷我都知道。在石虎死後,關中大亂。冉閔自立爲帝,但是《殺胡令》讓他大失民心,最後他被鮮卑慕容氏殺死,關中則羣龍無首,陷入一片混亂中。那時候我祖父抓住了這個時機,搶先領兵入關。但是在入關的時候卻又遇到了麻秋這個敗類,受了他的暗算,結果我的祖父就中毒而亡。幸好祖父臨終時還留下遺言,讓我伯父他們馬上入關,這才搶在別人前面奪得關中,纔會有現在的大秦!”苻秦的歷史其實很短,這些歷史說起來也不過是有着幾年的光景,苻堅雖然年紀不大,但這些事都是他自己親身經歷過的,如今說起來自然毫不費力。
“王爺說的很對,但是我想和王爺說的其實不是這些。”宋先生的語氣很奇怪,空洞洞的毫無感情色彩,“當年大業草創,老王爺和皇上都是同胞兄弟,他們一起在先皇的率領下打天下,既是兄弟又是戰友。這份戰鬥中培養起來的情感,卻不是王爺現在就可以體會到的。”
“或許吧,或許我真的無法理解。不過,這就是伯父對我如此的原因嗎?”苻堅長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問道。這種情感的確不是苻堅所可以體會的,他還太小,這種情感還不時他這個戰場新人能領會到的。所謂“人生三大鐵”,這一起扛過槍的戰友情誼,只有真正親身經歷過的人,纔會明白這種感情的可貴。
“這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但卻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老王爺是皇上的親生兄弟,而你,只是皇上的親生兄弟的兒子。”宋先生的話還是那麼空洞洞的,不過現在他說的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讓一向聰明的苻堅無法理解。
“這也是原因?”苻堅多少覺得這個原因有些可笑。
“親生兄弟,還是一同打天下的戰友,這份感情,自然比對王爺的簡單寵愛要堅固的多。兄弟,還可以和自己說是血濃於水。而兄弟的兒子,哪有自己的兒子親近?皇上畢竟是皇上,一旦他站到了這個位置,對於親情,就比別人多了許多考量,多了許多顧慮。”
“原來如此,沒想到我的處境居然如此尷尬。那些關心,那些噓寒問暖,原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宋先生的話聽上去有些無厘頭,但是仔細一想,卻還真有些道理。不過這些陰暗面實在是年輕的苻堅所無法想象的,這一刻驟然聽到這殘酷的真相,原來對自己和顏悅色的伯父居然是一直在演戲,對他的打擊很大。他一直都以爲伯父對自己很好,在父親死後是除了母親之外對自己最好的家族長輩了。自己這麼辛苦地打仗,心中未嘗不是存了投桃報李的心思。之前在父親死後主動請纓領軍南下對抗北伐軍,那次冒險一半是爲了繼承父親的遺志,另一半也是爲了替伯父分憂解難。但是沒想到自己這些想法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這心裡怎麼着都會有些淒涼的。
“……假的,都是假的。既然沒人信任,那我在這裡辛辛苦苦,又是爲了什麼?”苻堅慘然一笑,有氣無力。
“王爺,你現在不是爲了別的,你是爲了自己在努力!爲了你的親人,爲了你自己的前途,也爲了老王爺的名聲!”宋先生沒想到自己的實話居然起到了反作用,苻堅不但沒有按照自己的預想變得成熟起來,反而因此而喪失了信心,變得頹廢起來,這就讓他着急了起來。
“爲了我自己的前途?連伯父他都不信任我,我又不是我父親,我不是他的兄弟,也不是他的戰友。我不過是兄弟的兒子,我算什麼?等打完了匈奴,我就馬上辭去所有的職務,老老實實地回家待着。什麼前途,都沒人信任我,我能有什麼前途?”苻堅搖搖頭,夢囈一般的語氣,更透出了一股深深的失望。
“王爺,你以爲你現在還有別的退路嗎?”眼見溫柔的不好使,苻堅恍若未覺,宋先生不由大爲着急,最後直接站了起來,聲色俱厲地提高了聲調。
“爲什麼沒有退路?不就是個王爺嘛,我不要了還不行?我回家做個富家翁,豈不是比在這裡逍遙快活地多?”苻堅嘴上說的是逍遙快活,不過看他那通紅的眼睛,和頹廢的面容,怎麼着也無法和逍遙快活聯繫到一起。
“逍遙快活?哼,王爺,不要怪我說話難聽,你想要退下去很容易,我想皇上也不會多留你。但是你以爲,這一切都會因爲你的退讓就結束了嗎?不會!只要你一天還在,東海王這塊匾額還在,你就沒有別的退路,逍遙快活的願望不過是鏡花水月而已!”宋先生鬚髮皆張,看着坐在地上的苻堅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
“我不幹了還不行嗎?我什麼都不要了,這些高官厚祿都留給他們,他們還不滿足嗎?他們還想要什麼?”說到痛處,苻堅閃爍着晶瑩的雙眼終於忍不住了,淚水決堤而出,在苻堅頹喪的臉上滾滾而下。
“他們想要的,是王爺你的命!是東海王的命!”宋先生語出驚人,這短短的兩句話一出口,馬上就讓坐在地上涕泗橫流的苻堅的身體一顫,就連淚流不止的江河也瞬間停了下來。
“爲什麼?”苻堅無意識地問道。
“王爺,在權力的角逐中,只有勝利者或者失敗者,沒有中間的選擇。勝者高官厚祿,福廕子孫。而失敗者則任人魚肉,生死皆由人一言而決。或許別人還可以全身而退,但是王爺你,從接受王爺的爵位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沒有了退路。”
宋先生輕拂了自己的短鬚一把,語速不變地說道,“老王爺在世的時候,爲人耿直。王爺你知道,老王爺一輩子得罪了多少人嗎?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點,對老王爺恨之入骨的人有很多,而想要他死的人也很多。老王爺前些日子不幸在隴西歸天,但是那些人不會就這麼算的。老王爺死了,但東海王還在。在公子繼承了老王爺的爵位的時候,你也把老王爺的那些舊仇也全盤接受了過來。他們會把矛頭對準你,一直到看着東海王的牌匾煙消雲散纔會罷休。現在王爺還身居高位,他們只敢在暗中高小動作,而不敢跳出來明刀明槍地和王爺對着幹。我雖然不知道這些向皇上進讒言的是什麼人,但是我相信,這裡面,肯定有王爺的仇家。在權力的爭奪中,從來都沒有什麼道義可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如果王爺把希望都寄託在那些人的仁慈上,心甘情願地自解武裝,交出所有的權力,那我無話可說。”宋先生攤了攤手,面無表情。
“伯父,他……”苻堅的語氣弱弱的。
“你還寄希望於皇上嗎?沒錯,他是你的伯父,對你也真的有一些親情在裡面。但是,你的伯父還有另一個重要的身份,他還是皇帝,九五之尊的皇帝!在皇上的眼裡,最重要的就是他的皇位,其他的什麼親情都不過是浮雲而已。自古以來皇室中父子相殘的數不勝數,王爺以爲,您在皇上的心裡能有多大的分量?”宋先生的語調平緩,聽不出喜怒,但是一字一句地聽上去卻讓人心寒。
“這又關皇位什麼事?我只是想要一個安穩的生活,又沒有想過什麼大逆不道的事,難道伯父連這樣一個簡單的要求都不肯答應我嗎?”苻堅的語氣已經有些聲嘶力竭,今夜聽到的一切,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我相信王爺對於那張椅子並沒有覬覦之心,但是這不代表,你就對這一切毫無影響。老王爺和皇上是嫡親兄弟,當年的皇位繼承本來就有些流言傳世,或許當年的皇上還對老王爺兄弟情深,沒有起什麼猜忌之心。但是那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那時候的皇上還不是皇上,而現在,皇上已經是皇上!”宋先生的話有些繞口,不過這其中的含義,坐在地上的苻堅卻已經都明白了。但是明白了,卻也讓他的心中更加覺得寒意侵骨。
“一個皇帝,不管他喜不喜歡這張椅子,他都沒有選擇,他必須用他所有的心力去保護自己的位置,不能允許任何人對它生出覬覦之心。因爲失去了這張椅子,他的命運就只有萬劫不復!或許之前老王爺很受皇上信任,但那只是當初,當初的皇上還不是皇上。從去年開始,老王爺的位置就已經沒有之前那麼穩固了。從去年夏天之後,老王爺一直都是賦閒在家。那時候皇上還沒有登基,但是對外的戰事,皇上總是派別人處理。一直到今年,隴西失守,派出去的人都頂不住,這才讓老王爺再次上陣,去隴西救火。老王爺忠心耿耿,對皇位一點覬覦之心都沒有。這一點,我想皇上心裡也明白,他也相信老王爺不會謀反。但是身居高位,皇上一點危險都不能冒,一點都不可以!一個手掌兵權在軍中有着極大威望的人,他還是自己的同胞兄弟,和自己一樣有着繼位稱帝的可能。這樣的一個人,一天沒有野心,兩天沒有野心,但是以後呢?誰能保證以後,他不會起野心呢?人心是世上最不可靠的東西,皇上不是庸主,他要做的,就是把權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裡,讓任何有可能威脅到自己地位的人和事,統統消滅在萌芽狀態!”
“原來父親也是這樣,怪不得……那時候……他那麼不快樂……”苻堅失魂落魄一般,說話也是像夢遊一樣,“……大家都是一家人……爲什麼……”
“天家無親,得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力,皇上就只有拋掉親情,孤家寡人的真正含義就是如此。”宋先生蒼涼一笑,再次坐到苻堅的身邊。
“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係?我退讓到一無所有,毫無威脅,這樣還不可以嗎?”一陣難以忍受的死寂,苻堅忽然問道。
“王爺自然可以退讓,但是王爺你一個人退讓是無法完全消除皇上的戒心的。老王爺一生征戰,不但立下了戰功無數,也提拔了一大批的軍*領,在軍中有着很多的門生故舊,這是老王爺最讓皇上無法坦然面對的地方。而在老王爺死後,這些關係就轉移到王爺你的手裡,皇上也把猜忌轉到了你的身上。王爺可以退,那那些人的命運也就是被皇上慢慢解任,緩緩消解王爺的影響力。而到了一切都結束的時候,王爺沒有了威脅,也就失去了所有的倚仗,是生是死就完全被別人左右。這種任人魚肉的生活,就是王爺想要的嗎?”宋先生說完這最後一句話就安靜了下來,也不去看苻堅的反應,安靜地坐在那裡不說話。
“宋先生爲什麼把這些都告訴我?”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兩個人就這麼一直安靜地坐了很久,苻堅忽然嘶聲問道。語氣冰冷,沒有絲毫的溫度。
“我從跟了老王爺的那一刻起,我這一生就已經和老王爺綁在了一起。如今跟了王爺,我的命運也跟王爺一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不希望將來任人魚肉,也不希望自己的一聲如此默默無聞。人都是自私的,不知道我這樣說,王爺是否滿意?”
“宋先生,明天組織人手,從西城牆外面向裡面挖地道,要保密,不要被城牆上的匈奴人發覺!”苻堅說完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後轉身就走,身後的宋先生先是一愣,緊接着就是一陣無聲的笑。有欣慰,還有一點喟然。
“老王爺,王爺的膽子……可比你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