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失眠的人,不只是謝安一人。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落腳的地方可以歇息一下,隨張曜靈而來的這一行人匆匆地收拾完畢,大部分都早早地睡下了。雖然一路車馬勞頓,甚至到了現在連晚飯都沒有吃上,但是一路的疲勞,還是讓大部分的人,都很快地進入了夢鄉。
只是這些人中,並不包括張曜靈。
張曜靈並沒有睡下,他的房間中依然燈火通明,旁邊還站着一個不認識的人,恭敬地站在一旁,小聲地向着張曜靈說着事情。
“……鴻臚館於上個月二十四關閉,對外宣佈是維修屋瓦,但是根據我們的調查,裡面只是封閉不許任何人進入,並沒有什麼工匠在裡面修繕。”微微低着頭不敢看張曜靈,那名管家一般裝扮的中年人如此說道。
“欲蓋彌彰,建康城如此之大,若非故意刁難於我,怎會連一處遮身擋雨的地方都安排不出來?”張曜靈聽完冷笑了一聲,譏誚地說道。
那人站在那裡沒有附和,張曜靈轉過頭來看了看他,又問道:“對了,這些人接下來會有什麼動作?你們探聽清楚沒有?”
“這個……”那人遲疑了片刻,這才帶着些不確定地慢慢說道,“……據聞以謝家‘封胡羯末’四子爲首,聚攏了建康城中的數十名年輕大家子弟,準備邀請公子,參加六日後的嘉興文會。”
“文會?”張曜靈一愣,隨即就忍不住笑了出來,“真有意思,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居然還可以參加這麼文雅的事。相比他們這文會,也有些不同尋常吧?”
“公子明鑑,”那人誠惶誠恐地低下頭去,回答道,“自從公子收復關中的消息傳到建康之後,就又許多對公子不利的消息傳播開來。這些大家子弟都是年輕氣盛,輕信了這些謠傳,對公子有着不太好的印象。聽說這一次他們招來了不少的清談名家,準備在文會上和公子辯難一次,挫一挫公子的銳氣。”
“就知道他們沒安好心,果然是宴無好宴吶!”張曜靈到時依然很淡定,並沒有對這一即將到來的爲難露出什麼焦慮來,只是笑了笑,又問道,“對了,除了這些無所事事的大家子弟之外,那些朝中的大臣們,沒有什麼想對付我的招數嗎?”
“這個倒是沒有什麼動向,幾大家族的人這些日子來都是深居簡出的,尤其是幾名重臣這些日子來都稱病在家,連琅邪王司馬昱也離開了建康,去了杭州巡視。除了這些年輕子弟輩之外,倒是沒有別的動向了。”低着頭看着張曜靈的腳尖,那人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怎麼、還要先找些炮灰,然後再一步一步地來嗎?好啊,既然你們這麼有雅興,那我就好好地陪你們玩玩!”張曜靈的眼睛微微一縮,忽然長身而起,在地上來回走了兩步,忽然停下問道,“那些大家子弟中,有沒有謝玄在?”
“謝玄?”那人聽了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低頭慌忙回答道,“這一次據說謝家的幾個後輩都參加了,‘封胡羯末’,謝玄也在其中。”
擡起頭來看了張曜靈一眼,他又補充了一句,“聽說這一次不但各家的公子都參加了,而且還有各家的一些娘子們與會。據說,這一次謝玄的長姊謝道韞,亦在受邀的行列中。”
“謝道韞?不錯不錯,這裡的名人倒是不少,就算是去看看這些人,那也是好的……”張曜靈點了點頭,似乎對這幾個名字有着一些特殊的感情。
張曜靈心中想到了什麼,那名下屬是不敢過問的,他只是恭敬地站在一旁,垂首而立。
張曜靈靜靜地思索了一會兒,在這個房間中來回地掃視了一眼,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開口問道:“對了,這家店的主人是誰?我看那個女店主,好像不一般吶!”
“呃……”那名下屬一呆,隨即又有些含糊不清地答道,“那名女店主是建康城中出了名的醜女,有人將之視爲“江東東施”,平日裡經常會有人在這裡生事,以至於這裡的生意一向不好。要不是公子這一次在這裡住下的話,我想再過上一個月左右,這裡估計就要被變賣了。”
“醜女嗎?嗯……”張曜靈神秘一笑,避過不談,又問道,“對了,既然這裡的店主是一名熟女,那爲什麼還會有人在這裡生事?”
要是貌美女子自然會有些好色之徒市井無賴在這裡尋釁生事,所謂紅顏禍水,但是一個長成那樣的女子,卻會引來這麼多的事端,以至於這間面積很大的客棧瀕臨倒閉,這就讓張曜靈有些奇怪了。
“其實問題不在公子所見的那名女子身上,而在她的父親身上。她的父親……”那人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擡起頭來看了一眼張曜靈,低聲答道,“……她的父親,就是前成漢的亡國之君——李勢!”
“李勢?怎麼會?”張曜靈大訝,奇怪地問道,“他雖然是亡國之君,但是晉室已經接受了他的投降,還封他爲歸義侯。就算今非昔比,他也不至於淪落到開店從商的地步吧?”
張曜靈這麼驚訝是有原因的,士農工商四階層,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商鞅以來實行的“重農抑商”之策被歷代君主貫徹執行,對本就是地位低微的商人實施種種打壓政策,維護農業經濟的穩固性。以至於在社會的認知中,商人被視爲最低賤的職業,商人不得爲官、不得與士族聯姻,也就是比那些犯人地位略高一層。基本上只要是好人家的孩子,只要不是是在活不下去了,是不會有人願意讓自己的孩子去幹這個的。
而李勢,雖然是一個亡國之君,但是他畢竟曾經是天潢貴胄,即使現在他的身份早已不被人承認。晉室分封他的那個歸義侯雖然帶着一絲羞辱的味道,但那也是一個實打實的侯爵爵位。一個有着不低的爵位的侯爺,怎麼也不至於淪落到從商這條被人所不齒的路上去吧?
“公子,李勢雖然被封爲了歸義侯,但是他的這個侯爺是個什麼回事,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尤其是他的家族當年本是流民出身,更且不是漢人,而是氐人。這樣的身份自然不被江東大家子弟看得起,所以在一開始的時候,他在江東過得很不如意,處處受人白眼。而李勢此人甫一亡國,地位一落千丈,整日裡借酒澆愁,爛醉如泥,將那一點點的俸祿都化作了杯中之物。以至於負債累累,之後他的妻子迫於無奈,用僅存的一點積蓄開了這家客棧,想要以此貼補家用。但是……”說到這裡,他又突然不說了。
“但是什麼?接着說呀!”張曜靈若有所思地點着頭,忽然聽到沒了下文,趕緊催促道。
“是,公子!”那人的臉上肌肉一抖,趕緊回答道,“剛開始生意還好,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就開始陸陸續續有人上門挑釁生事。那些人都是有着身後的家族*,李勢這一家本是亡國之人,如今寄人籬下,哪裡惹得起?漸漸的,這裡生意就開始慢慢衰落了下去。而自從李勢的妻子在前年去世之後,這裡的生意就更加一日不如一日了。最近這幾個月來,公子恐怕是這裡唯一的客人了。”
“生事?跑到這裡生什麼事?”張曜靈又問道。
“那些來生事的人,大部分都是當年討伐成漢時死於戰場上的將士的子孫輩,他們好不容易得到了這個羞辱昔日敵人的機會,是斷然不會放過這個天賜良機的。而李勢如今又是寄人籬下,仰他人鼻息生存,行事皆是小心翼翼,生怕惹及晉室的猜忌,面對這種挑釁也只好一忍再忍。如此一來二去,那些人的氣焰越加囂張,以至於到了後來,就直接在門口安排下人攔阻客人進入。到了後來這裡就基本上沒什麼客人來了,而公子這一次的到來,倒是讓他們沒有想到的絕處逢生吧。只是過不了多久,那些人說不定……還要來這裡搗亂的……”
“絕處逢生嗎?我雖然沒有閒心去打抱不平,不過在建康城的這段時間,這裡就是我的暫住地。誰要是來這裡搗亂的話,就先要問問我答不答應了!”張曜靈的眼神中寒光一閃而過,冷冷地說道。
“公子,雖然來這裡搗亂的人大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小家族子弟,但是他們畢竟是士族子弟,公子如果碰上他們的話,還請……”聽出了張曜靈語氣中的森然之意,那人全身一顫,遲疑地看了張曜靈一眼,還是咬着牙說出了這番話來。
“這你放心,我下手,一向是有分寸的。保證讓他們試過了第一次,就絕對不想再試第二次!”張曜靈露齒一笑,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人聽了不寒而慄。
問完了問題,張曜靈送走了這名在建康城中潛伏已久的暗諜,轉身本來想要回去休息,只是忽然覺得自己的肚子有些餓了。這纔想起來自己連今天的午飯都還沒有吃呢,苦笑了一聲,按照李新月之前的指點,在一片黑暗中向着後院的廚房走去。
大部分人都已經睡了,一路走來房間中都看不到一點的光亮。就連一向最晚睡的蘇若蘭的房間中,也早已熄了燈。張曜靈本想叫她也出來吃一點,但是看到她的房間中已經熄了燈,也只好自己一個人去後院尋找食物了。
悄無聲息地下了樓,儘管是在一片黑暗中,張曜靈卻依然走得暢通無阻,一路上沒有碰到任何的東西,也沒有發出什麼聲響。
下樓到達前廳,從正北方的門庭穿過,就來到了後院。後院的面積很大,天空中的月亮此刻灑下了柔和而又清冷的月光,籠罩了整片大地,爲整個世界蒙上了一層夢幻般的輕紗。
張曜靈腹中飢餓感越來越強烈,對於眼前的這一美景也沒有什麼心情去欣賞了。藉着月光看了看後院的佈置,就向着李新月所說的廚房的位置走了過去。
輕輕推開廚房的房門,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黴爛腐敗的難聞氣息鑽進鼻孔,讓張曜靈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向後退了兩步,靜靜地站在門口,一直等這股氣味被吹散了一些,他才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這件廚房明顯已經有很多日子沒有人使用過了,窗外和門口透過來的朦朧月光,讓張曜靈那雙視力極好的眼睛,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個廚房的佈置。
靠牆的位置坐落着幾個或大或小的鍋竈,大的約有水井那麼大,而小的卻比一個盤碟大不了多少。上面都嚴嚴實實地蓋上了鍋蓋。而在同樣或大或小的鍋蓋上面,又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根據張曜靈的估計,這上面的一層灰塵厚度,至少也是有兩個月的積累了。
看到這種情況,張曜靈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他本以爲這裡多少還會有一些吃的東西,但是看這裡三兩個月都沒有人來過的跡象,就算是還剩下了什麼東西,只怕也早就壞掉了。
這一路上已經吃膩了那些又硬又冷的乾糧,張曜靈本來還想要換換口味,但是看了這裡的情景,只怕自己要想不餓着肚子上牀睡覺,就只有接着回去啃那些乾糧了。
張曜靈失望地轉身欲走,只是在轉身的一霎那,他似乎又發現了什麼。猛然回頭,向着牆角的一處黑暗角落看去,他的臉上,不由得又露出了笑容。
他邁開腳步向着自己發現的地方走去,走到那處黑暗的牆角,伸手一摘,再等縮手拿到月光之下,卻是一串沉甸甸的臘肉。
“沒想到還有這個,看樣子這一次,可以吃一盤藜蒿炒臘肉了!”張曜靈想起來在後院的牆角落裡見到了這種青菜,此刻有了這一串臘肉,自己這一晚上,總算可以嘗一嚐鮮了。
說幹就幹,張曜靈飛快地跑出去在牆角拔了一些藜蒿,在水井邊洗淨摘幹,然後又旋風般的跑回了廚房,輕手輕腳拿下了上面的滿是灰塵的鍋蓋,盡力不讓其上的灰塵亂飛。然後麻利地刷乾淨鍋,拿起已經被他洗乾淨的鍋鏟,就開始做來到這個世上,第一次炒菜了。
上一世的時候,張曜靈就很喜歡做烹飪。雖然一個殺手熱衷於烹飪很有些怪異,但是和那些有着種種怪癖的殺手相比,張曜靈已經覺得自己算是很正常的了。而自從來到這個世上,轉世重生爲張曜靈之後,他一直都是過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像今日這種親自動手做飯的事,倒還真的是頭一遭。
重新站在鍋竈前,張曜靈熟練地翻炒着,一陣陣的香氣,就從沒有蓋鍋蓋的鍋中,慢慢地彌散出來,聞上去讓人食指大動,卻讓張曜靈的飢餓感,更加強烈了起來。
“呼——”翻炒了也不知道多久,在香氣愈來愈濃烈的時候,張曜靈忽然長出了一口氣,忽然提起了淺底鍋,然後向旁邊早已經準備好的碟子中一倒,一盤新鮮出爐香氣撲鼻的藜蒿炒臘肉,就已經大功告成了。
“嗯,這麼久沒練習手都生了,火候好像有些過了……”細細地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傑作,張曜靈先是有些失望地搖了搖頭,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重重地點了點頭,“不過還好,看樣子還沒有差到哪裡去,應該還有些昔日的水準吧……”
端起了撲散着熱氣的盤子,張曜靈腳下輕快地走了出去。正好後院的中間還有着一張石桌,張曜靈平穩地在上面放下盤子,然後又從包袱中拿出兩張大餅,雖然大餅有感有應,但是就着這熱氣騰騰的藜蒿炒臘肉,和之前的待遇相比在,這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
“沒想到,你一個大男人,居然還會做菜。”張曜靈津津有味地吃了開來,眼見得盤中的菜已經進肚了一半,這時候在不遠處,突然響起了一個清冷的聲音。
“怎麼樣?要不要嘗一嘗我的手藝?”張曜靈毫不驚訝地轉過頭去,看着來人微笑,邀請道。
從牆邊的陰影處,緩緩走出了一個身影來,正是李新月。
她的臉上依然帶着那有些可笑的濃妝,只是這一刻在月光的朦朧照之下,她的臉上已經沒有那麼讓人生厭了。她緩緩地走了過來,在張曜靈對面的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清冷卻很好聽的聲音緩緩說道:“古語有云:君子遠庖廚。張公子出身高門大姓,卻爲何會做這婦道人家纔會做的卑賤事?不怕有辱公子的身份嗎?”
“人生於天地間,總要穿衣吃飯。我炒我的菜,吃我的飯,又有什麼不對嗎?怎麼樣,李姑娘,要不要試一試我的手藝?”張曜靈毫不在意地微笑,又向她發出了邀請。
“你現在吃的臘肉,是我母親生前,最後一次做的。”李新月沒有理會張曜靈的熱情邀請,只是淡淡地看了看滿臉微笑的張曜靈,清冷的聲音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