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已經是深秋了。
在姑臧,這個僻處西北的邊荒之地,就連這裡的秋風,似乎也比別的地方要多了幾分寒意。
白天的時候還好,秋高氣爽,天邊的秋日照射下來,雖然不像春天那樣讓人覺得暖洋洋的,但也還是有着一絲溫和之意。
而一到了夜裡,溫暖了整個大地的陽光漸漸隱去,天邊掛着一輪清冷的鉤月。一陣夜風吹過,就能讓人忍不住打一個哆嗦,體味到濃濃的寒意。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
夜色深沉,街上少有行人,只有冷冷的秋風偶爾吹過,捲起地上的幾片落葉。
在這個深夜,天空中只有一彎新月,灑下朦朧的月光,看上去充滿了夢幻般的色彩。
這樣的夜,很少會有人還在外面走動,一般人都已經早早入睡,街上一片黑暗。
只是,還是有一些不一般的人,依然在黑暗中忙碌。
白天被封鎖了一天的使館,隨着索遐的離去,帶走了一具屍體和幾名證人,戒嚴狀態也解除了。
這是一樁奇怪的殺人案件,找不到兇手留下的什麼證據,也沒有什麼什麼有力的線索,只能草草收場。
人死了,還會有下一位使者來到這裡住下,一切還要繼續下去。
這處曾經的兇殺現場,現在自然也沒有什麼人來。昨天剛死了一個人,就算不用避嫌,也要避避晦氣。
萬籟俱靜中,從院落的一處角門中,忽然閃現出一條黑影。
夜幕中的院落中看不清來人的長相,藉着淡淡的月光,只能看出,這是一個人,一個很瘦很瘦的人。
這個身影先是露出頭來仔細地打量周圍,在確定附近沒有一個人影之後,他纔開始躡手躡腳地走出陰影,悄無聲息地向書房旁邊的左廂房走去。
夜行人在月光的映照下,拖出長長的黑影。黑影迅速地移動,靠近了房門。
房門輕輕開啓了一條縫,沒有發出一絲響動。
黑影迅速地從縫隙中鑽了進去,又閃電般地閃身進入,房門又無聲地閉合,從外面幾乎看不出一絲的變化。
只是很短的時間,閉合的房門又悄然開啓,黑影從門縫中閃身出來,把房門又再次關閉。
看上去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變化,只是黑影的背上,多了一個鼓囔囔的包裹。
黑影四處看了看,在確定沒有發現之後,背上包裹躬身而行,準備沿原路返回。
一路上走得很順利,沒有產生任何大的動靜,就連一顆小石子都沒有踢到。
一切都很順利,他馬上就可以走出院落,重新隱身於黑暗之中,不會讓任何人發現這裡曾經有人來過。
只是這個世界,圓滿的喜劇總是很少的,危機總是在最後纔出現。
“如此良辰如此夜,不知老先生,是爲誰風露立中宵啊?”就在黑影馬上就要走出院落的時候,一個譏誚的聲音忽然響起。
忽然聽到這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已經放下警惕的黑影霍然轉身,然後騰地一下高高躍起,跳到了與聲音傳來處相反的方向的院牆上,動作非常敏捷。
“剛來就要走嗎?還是讓我們來好好招待招待你,順便見一見老先生的廬山真面目吧!”
黑影剛剛竄上院牆,正要躍下,黑漆漆的院牆下,忽然探出了一柄長槍。
那長槍來的飛快,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楚持槍人的身影,一點寒星,已經刺到了黑影的額前。
在那一瞬間,一向將生死置之度外的黑影,竟然、、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種叫做恐懼的感覺。
生與死,只在一線間。
只是黑影也不是尋常人,他的身手同樣不弱。眼看長槍來得快,再閃身躲避已經來不及了。他閃電般的側過身子,長槍來不及轉向,結果一下子刺進了黑影背後的包裹,深深地紮了進去。
“嘩啦啦!”
使槍的那人明顯是一名高手,在長槍刺入包裹之後,也沒有馬上向回抽出,而是雙手用力一絞,就把這個鼓囔囔的包裹絞散了開來。只見得包裹四散開來,從中飛出無數的碎片和布條,猶如天女散花一般,散落一地。
“混蛋!”
黑影眼見自己今夜的行動已經失敗,就連自己千辛萬苦拿到的那個包裹,也是變成了一堆碎片。一時間怒氣攻心,竟然抽出一把長刀,並不逃走,反倒迎了上來。
長刀從空中斬落,黑影從空中覆蓋下來。
“叮”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鳴聲響起,從天而降的一斬落空,刀下已經見不到任何的人影。在黑影左側,卻突兀地出現了一點寒星,擊中了匆忙回防的黑影的刀背。
黑影驚出一身冷汗,知道這持槍人武藝遠在自己之上,當下也不敢再多做逗留。於是匆忙中向後面虛劈一刀,迫退疾刺而來的長槍,轉身欲走。
孰料黑影剛一轉身,從牆角的黑暗中突然射來一隻勁矢,一下子射中了猝不及防的黑影的左肩,吃痛不過的黑影一下子從牆上栽到了地上。
黑影在地上一滾,正要忍痛站起,會然頸間一涼,一支長槍正好停留在他喉結前一點,一下子就把他逼在那裡不能動彈了。
“叔和,這次真是多虧了你了。要不然就憑這些普通的士兵,還真不一定能抓住這個武藝高強的兇手!”俞歸從牆角落裡走了出來,身後跟着一堆士兵,顯然是在這裡埋伏了好久了。
“我也沒想到這一個人的武藝會這樣高,若非在黑暗之中被我射中了一箭,如今說不定真的會讓他逃了。”有人點亮了燈籠,照到近前,照出了持槍而立肩挎弓箭的那人的面貌,卻是久未露面的謝艾。
“你是何人?”地面上的黑影雙眼灼灼地盯着謝艾,面上蒙着黑巾,看不出他的面貌,只是聲音聽上去很蒼老,年紀應該不會小了。
“敦煌謝艾,不知這位老先生怎麼稱呼?”也許是惺惺相惜吧,在見識了黑影人的武藝之後,謝艾也是對他非常佩服,語氣中並沒有什麼不敬。
“謝艾?你就是那個兩次打敗了羯胡人的涼州韓信——謝艾?”謝艾兩次打敗麻秋,名聲大振,想來這黑影也是聽說過。
“沒錯,正是在下。只不過是兩次僥倖而已,何敢與漢之韓信相提並論,謝艾汗顏。”謝艾爲人謙和,氣質儒雅,一點都不像一個領軍殺伐的沙場悍將。如果不是他現在手執長槍,而是手執書卷的話,那就是一副少年書生的模樣。
“沒想到老夫到最後竟然是折在了你的手上,真是天意啊!”那黑影現在已經不再驚慌,而是豪邁地放聲大笑,只是笑聲中滿是滄桑與悲涼,“我苟活一生,到最後死在這樣一個英雄的手上,死的不冤,不冤吶!”
“把他捆起來,捆結實一點,不要讓他走脫了!”費了好大的心力才抓住了兇手,索遐可是終於能夠放下心來了。他指揮人把這黑影困了個結結實實,直到把他捆成一個糉子,確定他不會有機會逃跑,才讓人把他帶走。
“堂下何人!”來不及等到天明,在附近找了一間閒置的房間,索遐就開始了連夜審訊。
“邳州徐賀。”脫去了臉上的黑巾,露出了一張清癯的滄桑面孔。就算是被捆着跪在地上,黑影也依舊把脊樑挺得筆直,高傲地說道。
“邳州?你是東海徐家的人?”索遐有些懷疑地看着堂下的黑衣老者,問道。
“沒錯,不過是死而已,我何必撒謊?我就是東海徐氏,第十四代子孫。”似乎是說到了什麼自豪的事情,自稱爲徐賀的黑衣老者高昂着頭顱,用更加洪亮的聲音說道。
堂上的索遐一下子把眼睛眯了起來,看了看滿是滄桑的徐賀,心中不由暗歎一聲,真是滄海桑田啊。
天下徐氏出邳州,徐姓郡望稱東海。
漢族徐姓大多以“出自嬴姓,伯益後裔”爲正宗,尊若木爲得姓始祖。
徐姓在徐偃王時期漸顯。徐偃王是徐國的第32世國君,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是仁義的代名詞。
徐偃執政期間,廣行仁義,國內大治。早於孔子400多年的徐偃王,是畢生倡導推行仁義的君主。他懂得:行仁義,在普通人是做好事,在君主便是推行仁政。他靠“仁”來處理好周邊鄰國關係,靠“仁”使國家富裕發達。因此深得民心,受到愛戴擁護,“陸地來朝者三十六國。”諸侯爭訟“不之周,而之徐”,避戰時“民隨之以萬數”。
徐國因此強盛起來,當時東夷有三十六個諸侯國歸順徐偃王,統治面積達五百里。而此時的周朝國力日漸削弱,同時對人們剝削日重,民怨四起,紛紛反抗。在反抗周王暴政的浪潮中,徐偃王成爲衆望所歸的領袖。
據記載,周穆王在西方狩獵時遇到了傳說中的西王母,樂不思返。在東部三十六個諸侯國的擁戴下,徐偃王率領東部聯軍進攻周朝的首都,企圖推翻周穆王不仁的統治。周穆王趕緊返回國都,派軍鎮壓。
徐偃王不忍心天下陷入戰亂,讓無辜的百姓遭受殘酷的災難。在能得勝的情況下,他竟然主動收兵。徐偃王以仁義失國,但由於他深得民心,因此,周穆王封他的兒子宗爲徐子,繼續管理徐國。後徐國爲吳所滅,其後人以國爲氏。
兩漢期間,東海徐氏族人向南遷徙。徐姓東海郡的始祖大多都追認是東漢一代高士徐稚,他還有另一個稱呼,叫做徐孺子。
東漢桓帝時,徐稚遷居江西南昌府。他家境貧窮,自幼勤耕,兼事磨鏡,求知好學,熟讀《嚴氏春秋》、《京氏易經》、《歐陽尚書》等經典著作,精通天文,歷算,但淡泊名利。“公府徵辟,皆不就,時稱‘南州高士’”,向他求學者數以千計。
陳蕃任豫章太守時,禮待賢士,特在衙門爲他設一榻,其他人不能坐,稱之“懸榻”。王勃《滕王閣序》中所說的:“人傑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即用此典故。
當時的太尉黃瓊請徐穉做官,卻被徐稚拒絕了。但是黃瓊死後,徐稚揹着糧食來到黃瓊墓前,用雞酒奠祭他,並大哭一場,哭後即走,也不向其他人透露自己的姓名。
漢朝末年,社會動亂,寇賊遍地,但這些寇賊對徐稚極其尊重,相互約束,不去侵犯他的家,由此可見徐穉道德的力量。
滄海桑田,當年德高望重的徐孺子,可曾想到:在他死後幾百年,他的子孫竟然成了一個殺人犯?
索遐傷感地看着堂下依舊高傲的徐賀,語氣沉重地說道:“徐賀,你做下了這等事,難道不覺得愧對你東海堂徐家的名聲嗎?你難道就沒有一點的羞恥之心嗎?”
“我爲什麼要覺得愧疚?”徐賀滿不在乎地反駁道,語氣中透着一種濃濃的譏誚,“我所做的事,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黎民百姓,我爲何要覺得羞恥?你們這些屍餐素位,苟且而活的大人們都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面,我爲什麼就不可以堂堂正正的跪在下面?”
“一派胡言!”索遐憤怒地一拍桌子,一下子站了起來,怒聲道,“你可知你做下的是何等樣的罪行?你竟敢行刺朝廷使臣,簡直是大逆不道!難道你們徐家的家訓,就是讓你們犯上作亂嗎?!”
“犯上?作亂?呵呵……”徐賀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透着無盡的嘲諷,“當年要不是他們犯上作亂,又哪裡來的今日的稱孤道寡?我不過是殺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官,他們可是犯的弒君的重罪。這兩個,到底哪一個更重?這位大人,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天道循環,氣數始終,朝代更迭,凡人豈能揣測?不要跟我說這些,我只想問你,你可知罪?”索遐沒想到這個老者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一時之間竟然有些啞然。還好他也是個通詩書曉事理之人,不跟他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繼續責問道。
“我知罪,那朝廷可知罪?”徐賀毫不生氣,只是繼續用那種譏誚的語氣說道,“一個君臨天下的君主,竟然被一個醜婦玩弄於股掌之上。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君王,就是天下百姓的人君嗎?”
“這是誰都料不到的橫禍,而且都已經變成了前塵往事,非人力所能改變。現在再揪住這些東西,還有意義嗎?”索遐不爲所動,針鋒相對道,“那依你的意思,是不是應該另擇明主啊?”
“明不明主的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個小人物,我只知道我的雙眼所見,雙耳所聞。”或許是知道自己難免一死,徐賀說起話來沒有一點的顧忌,“永嘉之亂,北地千萬百姓流離失所,或離鄉背井四散而逃,或淪爲胡虜之奴。此實爲千年來未有之禍,這樣的罪行,與我徐賀相比,誰的罪行更重?”
索遐沉默不語,徐賀繼續向下講述,聲音漸漸低沉下去:“當年,我們徐家就居住在東海。藉着祖上的餘蔭,雖然比不上逃到江東的王謝,但在東海也算是望族,生活也還富足。”
“我們家世代居住在東海郡,雖然也經過數次戰亂,但一直也沒有什麼大的禍事。我們以爲,我們家,可以一直住在東海郡,把東海堂的榮譽,一直延續下去。”
“只是世事難料啊!換了幾個皇帝,天下姓了司馬氏。換皇帝就換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有誰能料到,竟然會有這樣的一場滔天大禍,降臨到我們每個人的頭上?”
徐賀的語氣變得很傷感,原本挺直的脊背也弓了下去,在場的衆人也沒有了絲毫的聲息。空蕩蕩的房間裡,只剩下了徐賀那低沉的聲音在孤獨地敘說。
“八個王爺爭來爭去,把天下打得生靈塗炭,到最後,就是胡人殺進來了。天下大亂,
到處都是亂兵,幾個領兵的將軍一個又一個地被胡人消滅,這剩下的人,也就沒有人敢再抵抗了。在建康,幾個逃跑的大家族一起聯合,推舉司馬睿當上了皇帝,繼續享受他們的高官厚祿。”
“而北方呢?那些成千上萬的百姓,他們承受着沉重的賦稅,用自己的血汗,供給這羣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夜夜旌歌。付出了這麼多,他們想要的卻很少。”
“他們想要的只是一個安定的日子,一個沒有戰亂的太平日子,一個沒有災荒的年景。賦稅不要太多,年景不要太壞,縣上的官吏搜刮得不要太狠。只要還能活下去,他們根本就不會想到造反,根本就不會想到做什麼刁民。只是他們怎麼都不會想到,這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大人們,這些他們敬畏如神明的大老爺們,有一天會把他們統統丟棄,跑得比兔子都快。”
“這位大人,你覺得,這樣的朝廷,真的值得我們去尊敬,去效忠嗎?”徐賀雙目赤紅,冷冷地看着索遐,問道。
“你的這些話或許有些道理,但是,這也不是你可以犯下這種罪行的理由!”索遐也是受到了觸動,但是他的語氣依舊堅定,“你知道你做下的這件案子,會造成多大的後果嗎?你想過沒有,你殺了一個俞歸,接下去遭殃的,就會是你剛纔說的,那些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