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叔,那人是如何死的?”張曜靈看了看還在後面緊緊追趕的楊婕兒,壓低了聲音對着阿魯說道。
“人的屍體我還沒有見到過,沒辦法作出判斷。”阿魯一如既往的沉默,就連說話也是簡潔無比,不願多說一個字。
“那魯叔應該也聽說了一些事情了吧,你覺得是自殺還是他殺?”張曜靈並不瞭解情況,接着向阿魯問道。
“一切都還沒有調查清楚,現在說什麼都沒用。”阿魯搖了搖頭,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停頓了一下,阿魯又說道,“不過,一員千里迢迢剛來到地方的使臣,有什麼理由會讓他去自殺呢?”
“果然是這樣,看來是有人,想要讓這涼州的水變得更渾啊。”張曜靈贊同地點了點頭,雙眼又習慣性地眯了起來。天邊的夕陽映射下來,將他的眼睫毛染上了一層金色。
“諸位同僚,肅靜!”在涼王府前廳正堂,別駕從事索遐一臉嚴肅地看着下面吵吵嚷嚷的各位官員,面目冰冷,看不出一絲的感情波動。
“索大人,今天可是休沐的日子,這麼急着把我們都召集來,可是發生了什麼大事?”看着黑着一張臉的索遐,忐忑不安地問道。
“就是啊,索大人!今天是我家犬子納新婦的日子,我可是一聽宣召就急三火四得趕來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天大的事了,您先給我們透個底啊!”
“就是啊,索大人,現在殿下還沒有來,你先給我們說說,讓我們也好心裡有個數……”
“對,您先跟我們說一下……”
“好了,諸位同僚,既然大家問了,那我就先把這件事情說出來了。”索遐目光如刀。從在場的所有官員的臉上一一掃過,最後沉聲說道:“在我說這件事情之前,我還要奉勸各位一句。這件事茲事體大,各位聽過之後,切勿外傳,不然出了什麼事情,可不要怪我沒有提醒過諸位。”
“好了,索大人!我們也不是三歲的小孩子,分得清輕重緩急的。您就別賣關子了!”有人等不及了,又催促道。
“那好,既然各位明白,那我就說好了。”索遐不再贅言,說出了下面一句話,“新到涼州的天家使者俞歸,剛剛被發現死在了鴻臚寺!”
“譁!”
下面的衆位官員先是一驚,全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但只是片刻過後,立刻人聲鼎沸,全場吵成了一團。
“怎麼會這樣,這朝廷來的時辰剛到我們涼州沒多久,怎麼還會惹上仇家了?”
“哪裡會是什麼仇家,我看吶,肯定是那羣天理教的餘孽死心不改,妄想嫁禍於我們,所以纔會做下這等血案!”
“不對不對,此言大謬!”旁邊有人不同意他的意見了,“那幫天理教的妖衆已經被我們一網打盡,剩下的不過是一些小魚小蝦,而且也是早已作鳥獸散,哪能掀起什麼風浪來?這肯定與天理妖衆無關,依我看,很有可能是羯胡人派出的秘密殺手做下的!”
“這我就不敢苟同了!”又有人跳了出來,表達着他的不同意見,“那幫沒腦子的羯胡人哪能想出這等主意來?我看很有可能是蜀地的成漢餘孽,一路尾隨這朝廷使團而來,一直到今天才開始下手!”
“我看不對,應該是……”
“我看是這樣……”
……
一時間衆位官員紛紛開始發揮他們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各種版本紛紛出爐。有使臣在涼州與人在青樓爭風吃醋,最後被人幹掉的;有俞歸家族與人有世仇,這是仇人的後裔來複仇了;還有一人說那俞歸是因爲在朝廷鬱郁不得志,在涼州看着秋風掃落葉,一時傷懷,結果自盡的。種種說法光怪陸離,千奇百怪,不一而足。從這裡我們就可以發現,羣衆的力量有多麼強大。不光眼睛是雪亮的,就連這想象力,也是異常強悍的。
站在前面的索遐,靜靜地站在那裡看着吵成一團的衆人,一語不發。
這就是我們涼州的股肱之臣嗎?一個個鼠目寸光,庸碌無能,這場近在眼前的災難,他們難道就感覺不到嗎?
朝廷來使在涼州被殺,不單單是一個保護不周的連帶責任,這問題遠遠要複雜得多。
涼州自從張軌擔任涼州刺史之後,經過數代人的苦心經營,打通西域,獨霸河西,已經儼然成了一個獨立的小王國。所不同的,不過是在表面上還尊晉室爲主。
只是這一層關係,不過是用來遮羞而已。張重華明白,司馬皇室明白,在座的這些官員也是心裡有數。只不過大家都把它放在心底,不說出來而已。
這朝廷剛剛派來一個使者,想要向你們張家賜封。好傢伙,還沒來得及頒旨呢,就莫名其妙地死了。怎麼死的?爲什麼死的?這裡面可就不好說了。
是不是你們張家人心懷不軌,又不好意思冒天下之大不韙直接扯旗造反,所以玩了個陰的,把使者給殺了,向朝廷示威?
不是?你說不是就不是啊?好,你說你跟這件事沒有關係,拿出證據來啊,到底是怎麼死的?是誰殺的?兇手在哪裡?拿不出來,那就是你心裡有鬼!
這件事情一旦處理不好,就會與建康交惡,風雨飄搖的涼州的處境將更加被動。
別看這天下基本上沒什麼人把這個司馬家的人當一回事,但是他們畢竟是天下公認的天下共主。這份號召力,可不是什麼人都可以比擬的。
春秋時期,自周平王東遷之後,周天子的地位已經一落千丈。他們剩下的唯一作用,就是把那個實力最強的諸侯封爲諸侯之長。整個春秋時期,總共有五位諸侯接受過這個稱號,合稱爲“春秋五霸”。
春秋時期,楚莊王陳兵洛水,有問鼎之舉。而在西面的秦國,此時還沒有經過商鞅變法,實力還不夠強,還看不到後來那個一掃六合的大秦帝國的影子。就連它,也在明爭暗奪地侵佔周王室那本來就沒剩下多少的封邑,一步步地蠶食。
而曾經大戰牧野,殺得有“倒曳九牛之威,具撫梁易柱之力”的商紂王血流漂杵的周武王的後裔,已經成了任人欺壓的軟皮蛋。不聲也不響,不管被各諸侯國如何羞辱,也不敢做出一點的反抗舉動。
就是這樣一個名存實亡的周天子,這樣一個殘敗的天下,硬是堅持了五百多年才結束。而這一段苟延殘喘,又成就了一個“周八百,最長久”的神話。
不是周天子還有什麼實力,就連附近的鄭國、衛國這樣的小國,都可以隨便欺負它。也不是天下還有那麼多人固守着什麼君臣大義,連齊桓公都開始玩起御姐控的情趣遊戲,這天下還有幾個像孔老夫子那樣的老古板?
禮崩樂壞,天下大亂。如此孱弱的君主,似乎只要輕輕一步,就可以取而代之,登上那最高的權力巔峰。但是就連最野蠻最大膽的南蠻楚莊王,也只敢做出“問鼎”這樣遮遮掩掩的小把戲,硬是不敢大喊一聲:“吾可取而代之矣!”
當然,在春秋時期,像篡位弒君這樣的行爲,也不是沒有人幹過。
“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上自天子,下至黎民,奔走紛紜,不遑啓處,當真是亂世跡象。
只是這所有的弒君行爲,砍掉的都是諸侯國的國君的腦袋,而天子的腦袋依舊牢牢地安坐在周天子的肩上。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些諸侯國君並不能算得上是“君”,只是周天子實在是太弱了,在那時的天下基本上起不到什麼作用。一國之君的名號,就只能交給那些手握大權的諸侯了。
而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某一個鐵血諸侯大殺四方之後,爲他加冕一頂血跡斑斑的“方伯”尊號。
這麼一個孱弱的君主,似乎只要輕輕一捏,就能把他捏碎。但是在春秋戰國這五百多年裡,各個諸侯不停地輪轉,分分合合,但是周天子依舊是周天子。
三家分晉,田代姜齊。就連一手創立了分封制的周公的封國魯國,也在諸侯戰亂中消亡。唯一沒有變過的,依舊是那一個孤零零的周天子。
這麼多的豪傑,爲什麼就沒有一個人,敢邁出那一步呢?
那一步,看上去很容易,但一旦你真的邁了出去,就是一個萬劫不復的地步。
邁出那一步,你就是千古罪人。
所有人都不敢做那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不是因爲膽子小,而是因爲那不是普通的螃蟹,而是一隻帶毒的螃蟹。那隻螃蟹看上去很誘人,但卻是一隻要人命的螃蟹。
一旦有人真的把周天子取而代之,看上去他好像贏了,但是,這卻是他最後的輝煌。
所有人都不把周天子當回事,但是一旦有人把他幹掉了,剩下的那些諸侯就都不樂意了。你明明跟我們一樣,都不過是一方諸侯。憑什麼你就可以當上天子,跑到我們的頭上?
於是,很快就有人出來牽頭:“天下共討此逆賊!”
而一旦出現了這種情況,那就是與天下爲敵,到時候就真的成了孤家寡人。這個天子,也就成了一個笑話。
如今這個時期,羯胡人剛剛退回河南之地,依舊虎視眈眈地窺伺着涼州。而在西域,那些小國家也是時常鬧事,讓人難以安心。如此危機重重的時刻,一旦與朝廷交惡,再被一些別有用心之人一利用。涼州,這片北方最後的一片樂土,也將危在旦夕!
而這些平日裡滔滔不絕一副憂國憂民的忠臣孝子,如今卻在彷如談論家長裡短市井八卦一般的閒談。他們,就真的是這涼州百姓的倚靠嗎?
“涼王殿下駕到!”
一聲尖利的喊聲突然傳來,打斷了這廳堂裡的吵鬧。
一聽到這聲熟悉的喊聲,剛纔還在吐沫橫飛的大談八卦的衆位大人馬上收了嘴。他們擦了擦嘴邊的吐沫星子,收起了臉上的那副八卦的好奇,一個個表情肅穆,誰見了都得稱一聲官威十足,果然是一位標準的官老爺樣子。
張重華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臉上看不出一絲的情緒外露。
衆人看着他的臉色,心中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這件事情涼王殿下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啊?是準備大查徹查,還是應付了事?
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不然惹得殿下生氣就壞了!我還是先看看別人怎麼說吧!
衆人收起了原先的那副高談闊論的樣子,一個個垂首而立,猶如老僧入定,眼觀鼻鼻觀心,整個廳堂中只剩下了張重華沙沙的腳步聲。
“諸位都談完了?可有什麼建議?儘管說來,讓我聽聽你們都討論出什麼妙策來了!”張重華的眼神從這些文武官員的臉上一一掃過,然後收回目光,緩緩說道。
“殿下,在姑臧治下發生這樣的血案,影響極壞。治安如此之壞,姑臧縣令難辭其咎!”有人第一個站了出來,當了第一隻出頭鳥。
“那你的意思,是要向那宋垣興師問罪了?”張重華依舊沒有什麼表情,聲音依舊平靜得可怕。
“沒錯,這姑臧治下,竟然發生了天使被殺的慘案他作爲地方官難辭其咎!”那人一點都沒有注意到旁邊的人的同情和憐憫的目光,而是自顧自的說得很開心,“自從那宋垣當上了這姑臧的縣令,這姑臧的治安就是每況愈下啊!臣一直看在眼裡,記在心中。對這些事情,臣……”
“夠了!”張重華猛地大喝了一聲,把那名一直滔滔不絕的官員下的一彈,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們這羣人,平日裡滿口的仁義道德,一個個都是一副憂國憂民的忠臣模樣!但是現在呢?”張重華恨恨地說道,臉上的青筋鼓起老高。
“治下發生了這樣惡劣的血案,而且還事關朝廷要員,這種事關天下安危的大事,你們還在那裡勾心鬥角,相互傾軋?這就是你們的忠心嗎?你們忠的是哪門子的心!”
張重華咬牙切齒地說完了這番話,看着那名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官員,猶自覺得不解氣,又上去狠狠地踹了兩腳,接着指着他的鼻子斥道:“你讓我去找宋垣問罪?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裡嗎?好啊,你不是跟他有仇嗎?我現在就給你下旨,你去下面抄他的家吧!”
一腳踹翻了他,張重華走回座位,冷冷地看着那些躲躲閃閃的官員,揚聲說道:“索遐何在?”
“臣在!”索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應聲道。
“命你全權負責徹查此案,十日內擒獲兇手。你,可有敢接此重任?”張重華看着這個一直以來都盡忠職守的索遐,目光變得柔和了許多,問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責無旁貸!”索遐鄭重地望着張重華,聲音在空蕩蕩的廳堂裡擲地有聲,“若十日之內臣無法抓到兇手,有負重託……臣願辭去所有職務,從此不再出仕!”
“譁!”
索遐這一番話一出口,整個廳堂內立刻又變得喧鬧了起來。周圍的那些官員一個個都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望着索遐,那目光中有憐憫,有嘲諷和不屑。
這一件案子明顯就不是什麼普通的刑事案件,哪有那麼容易就解決?
一國來使,堂堂士族,居然在守衛森嚴的使館內突然被殺。要是這都很正常,那才真的是出鬼了。
這涼州的治安雖然還說不上是到了路不拾遺街不閉戶的地步,但也是很少發生什麼惡性的殺人事件。這次倒好,朝廷的使臣剛到了沒三天,就被人殺死在了使館內。這是一般人能幹出來的事嗎?肯定有問題!
現在連人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你說十天抓到就十天啊?到時候要是抓不到兇手,涼王殿下無法向朝廷交代,說不得就得把你拿下了。
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太受恩寵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啊,槍打出頭鳥,古人誠不欺我也!
且不提衆人在心裡轉過的這些個念頭,張重華看着鬧哄哄的議事廳,皺了皺眉頭。旁邊一直在察言觀色的的侍從看在眼裡,正要大喊一聲肅靜,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吵鬧聲,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又給吸引了過去。
“怎麼回事?何人在門外喧譁?”張重華揮手示意一名近侍出去打探情況,一邊問道。
“稟殿下,副使王毅大人帶使團其他人員強闖王府,揚言要……”一名衛兵急匆匆地衝進了廳堂內呼的一聲跪倒在地,大聲說道。只是到了後來,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到最後就沒了下文。顯然是那王毅說的話裡,有什麼忌諱的話不好出口。
“那王毅說什麼了?你但說無妨,本王恕你無罪!”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張重華心煩意亂,不耐煩地說道。
“王大人……他……他說……,”不安地看了看臉色鐵青的張重華,咬了咬牙,那名衛兵還是硬着頭皮把那句話說了出來,“他說,俞大人之死,如果不給他一個交代的話。他就要……就要返回建康,請朝廷出兵涼州,捉拿兇手!”
“什麼?”張重華雙目一凝,寒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