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昱的話一說完,司馬聃頓時面如死灰,全身僵立。
看着司馬聃的表情變化,司馬昱嘆了一口氣,卻再也不說什麼了,還把自己的眼睛也給閉上了。
“你要殺我……太爺爺要殺我……爲什麼……爲什麼……”司馬聃雙眼無神地低頭看着自己的劍尖,嘴裡無意識地重複着。
“非是本王不願幫助皇上,實在是皇上犯下的過錯,本王實在有心無力。大錯已經鑄成,在想要彌補,已經悔之晚矣。皇上,本王……本王……”剛說了幾句,司馬昱的聲音,就突然戛然而止了。
司馬昱機械得緩緩低下頭去,看着插在自己左胸口位置的那柄長劍。一串殷紅的血流順着劍身流淌到劍鍔處,流淌過持劍人的雙手,然後又滴答着流淌到地上,緩緩的,緩緩的。
感覺到了自己身上的熱量還有意識,都在飛速地流逝,司馬昱的臉上慘然一笑,一點一點挪動着擡起頭來看着面前那個面色慘白不住地發抖的少年,喃喃道:“很好……很好……像我教的一樣準……”
“不!太爺爺……我……不是我……我……”司馬聃面色有如死人一般慘白慘白的,驚懼交加,居然讓他連自稱“朕”的習慣都變了,又變成了小時候面對司馬昱的教導時期一樣的稱呼了。
“沒有……你……很好……”
艱難得說完了這句話,司馬昱無力地閉上眼睛,伸出手來握住了鋒利的劍刃,略一用力,劍身兩側鋒利的刃部,就已經深深地刺入了司馬昱的手掌之中。但是此刻的司馬昱卻好像完全感受不到什麼痛楚,加大力氣握住了劍身,然後向前,緩緩抽出。
司馬聃刺入的時候位置很準確,但是一刺進去,他手中的力氣就不由自主地弱了幾分,所以這一劍雖然位置很兇險,但是實際上並沒有刺入多深。司馬昱此刻輕輕一拔,就已經將它拔了出來。
只是在他的胸口上,多出了一個兩三釐米長的傷口,一股洶涌的血流,從傷口中瘋狂涌出,將他下身的袍服,全都染成了一片血紅色。
鮮血流失得更快了,司馬昱的腳下一陣發虛,他向後踉蹌了一步,背靠着身後的柱子才站穩。然後,他把自己的右手又伸向了自己的後背,緩緩地摸索着。
終於,他摸到了。一手握住,緩緩收緊,隨後,用力一拔。司馬昱的臉上,頓時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陣痛苦至極的肌肉抽動。但是這一切,他都忍住了,沒有叫,也沒有倒下。
停頓了片刻,司馬昱將身後的右手緩緩拿到身前,手掌中,是一柄匕首,血痕斑斑,與手上的血污混成一團,看上去觸目驚心。
而此刻在司馬昱的左手上,還倒握着那柄長劍。司馬昱將匕首和長劍都緩緩地舉在了自己的身前,對着面色慘白完全不知所措的司馬聃緩緩說道:“這些東西……都是皇上所賜……本王……今日……還給聖上……”
“噹啷!”、“噹啷!”
兩聲清脆的金鐵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司馬昱手中的長劍還有匕首,一前一後地,落到了大理石鋪就的地面上。
“很好……你很好……”司馬昱對着司馬聃悽然一笑,然後,緩緩倒下,仰面,倒地。
“太爺爺!太爺爺!”聽着司馬昱倒在地上的沉悶聲音,司馬聃這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連滾帶爬地跑到了司馬昱的身邊,兩隻手抱起了司馬昱的身體,但是任憑他怎麼叫喊怎麼搖晃,司馬昱的臉上,都不再有任何的表情出現。靜靜的,在他蒼老的的臉上,甚至還有着一絲解脫的輕鬆。
“太爺爺……你……你不要死……我不想殺你的……我不想這樣的……我……”司馬聃眼淚鼻涕一下子都流了出來,甚至都流到了嘴角邊,他也沒心情去管,只是發瘋一樣地搖晃着司馬昱的身體,司馬昱身上的鮮血流到了他顏色鮮亮考究的龍袍上,他也無心去理會。
“太爺爺……怎麼會這樣……怎麼會……”司馬聃痛哭流涕,保住司馬昱的腦袋到自己的胸前,失聲痛哭。
“皇上還請節哀,琅邪王已經仙去,當下之際,還是要先想一想我們眼下該怎麼做纔是。”看着司馬聃痛哭流涕的樣子,盧竦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輕蔑,但是他很快地隱藏起了這種情感,走到司馬聃的身後,小聲說道。
“怎麼辦?”司馬聃眼神一片迷茫,雙眼無神地轉過來看着盧竦,說道,“朕怎麼知道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皇上,如今桓衝死了,琅邪王也死了。這兩個人,可都是死在皇上的手中。就憑這兩個人的身份,只要其中一個的消息泄露了出去,等待着皇上的,都是一場滅頂之災啊!”盧竦繼續道。
“他們死了……是我殺的……”司馬聃呆呆地重複着,突然暴怒了起來,“是我殺了他們!怎麼了?朕是九五之尊,他們都是朕的奴才,殺了他們,又能怎麼樣?”
“是,皇上說得對!”面對司馬聃現在的狀況,盧竦也不想再刺激他,只能順着他的話說下去,“按照常理來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現在是非常時期,朝廷中奸臣當道,桓溫在荊州蠢蠢欲動,而皇上的身邊,並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制衡他們。當今之計,首先就是要提升皇上身邊的力量!”
“力量?哈哈哈……”司馬聃忽然去年仰天狂笑了起來,只是他的笑聲中聽不到任何的歡樂情緒,只有蒼涼和瘋狂的聲音在整個大廳中迴盪,“他們每個人都不把朕放在眼裡,還有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幫助朕渡過難關?朕出了事,他們只有彈冠相慶纔是!”
“皇上說的是,那些人的確是靠不住。但是皇上,”盧竦順着司馬聃的話繼續向下說,眸中卻已經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意,“江東的許多百姓,還是終於皇上的。尤其是在天師道的信徒中,更是忠心耿耿的赤誠子民。只要皇上登高一呼,百萬子民聞聲而動,哪裡還有什麼桓溫之流逞兇的餘地?”
“百萬子民?”司馬聃一呆,隨即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沒錯,我江東百萬百姓,難道都是那桓溫的走狗不成?只要朕一道聖旨一下,還有什麼人敢來取朕的性命?”
“所以皇上,現在你最好馬上寫下一道聖旨,交給貧道帶出城去,召集百姓入城。只要百萬百姓一入城,則大事可定,皇上即可高枕無憂矣。”看着司馬聃一點一點地進入了自己的圈套中,盧竦心中更是狂喜,強按下心中的激動情緒,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對着司馬聃趁熱打鐵道。
“好!好!”司馬聃連說了兩個“好”字,轉身丟下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息的司馬昱,就向着桌案前跑去。
提筆在硯臺裡蘸了蘸墨,司馬聃就龍飛鳳舞地寫了起來。
盧竦在一旁一字一字地看着,嘴角處,笑意越來越濃。
“好了,盧道長,你拿着這道聖旨出城,沒人敢攔你的!”此刻說起話來,司馬聃終於恢復了一些底氣,這是他僅有的一點權力而已。
“多謝皇上,事態緊急,遲則生變,貧道就不多耽擱了。現在貧道就出城召集赤誠子民,入京勤王!”終於得到了自己一直以來盼望的結果,盧竦伸出手去接那張紙絹的手都有些忍不住的顫抖,低頭掩飾住自己臉上的表情,同時將那道聖旨緊緊地握在了自己的手中。
“盧道長!”盧竦接過聖旨就要走,但是還沒有邁步走出門去,就被背後的司馬聃怯怯的聲音給叫住了。
盧竦有些不耐煩地回過頭去,強壓下心頭的怒氣,平靜地問道:“皇上還有什麼吩咐嗎?”
“盧道長,你……你這一走……”司馬聃有些膽戰心驚地瞥了一眼地上倒在血泊中的司馬昱,惶恐不安地望着盧竦,說道,“朕……朕就有些不知道怎麼辦了……這……這……”
“皇上不必擔心,貧道明日凌晨即可歸來,到時百萬子民入城,就是皇上最爲堅實的後盾。還請皇上暫且忍耐,到那個時候,皇上就可以不畏懼任何人了!”看着司馬聃那副怯怯的樣子,盧竦在心頭暗罵了一聲廢物,當然在臉上還是保持不變,平靜地說道。
“是……那……那你快去快回!朕……朕在這裡……等着你!”司馬聃也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不符合皇上九五之尊的氣度,但是隻要看到司馬昱的屍體,還有那滿地的鮮血,他的心頭就忍不住想到今天所經歷的瘋狂。只是越想,他的心中,就越發覺得惶恐,無助。
“是!貧道告退!”生怕這個廢物一般的司馬聃再和自己糾纏不清,盧竦點頭應是,隨即轉身就走,腳步輕快地就出了房門。
盧竦終於離開了,空蕩蕩的房間中,只剩下了司馬聃一個人。不。還有司馬昱,只是他現在只是一個死人,算不得人了。
司馬聃嘆了一口氣,不敢再去看司馬昱,被轉過身向後走去,想要找個地方坐下,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已經關閉的房門,突然就又開了。
“誰?”司馬聃此刻已經成了驚弓之鳥,條件反射一般地瞪大眼睛看着緩緩開啓的房門,戰戰兢兢地喝問道。明明這個季節還不算得上很冷,但是司馬聃,還是控制不住地牙齒大戰了起來。
房門緩緩開啓,送開啓的門縫中,緩緩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來人的身影在燭光下漸漸清晰,看清了來人的模樣,司馬聃這才鬆弛下來了全身緊繃的神經,無力地坐倒在地上,對着來人說道:“盧道長爲何去而復返?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現在還沒有什麼事,只是貧道走在半路上,突然想到,我們,還是忘記了一個人。”門外走進來的是盧竦,他陰沉的一張臉在明滅不定的燭光下捉摸不定,對着司馬聃沉聲說道。
“還忘了一個人?還有誰?”司馬聃搖晃着腦袋問道,他現在的腦袋簡直就是一團漿糊,什麼事都像不清楚了。
“張曜靈,這個人現在也在建康城中。這個人,我們絕對不能把他給漏了!”盧竦斬釘截鐵地說道。
“他?他和我們一點瓜葛都沒有,我們去惹他幹什麼?”雖然司馬聃在今天還真的招惹了一會張曜靈,但是隻要一想到那個比自己年輕卻深不可測的少年,心中最先出現的感覺就是避之惟恐不及,並不想再來第二次。
“張曜靈,其人乃是和桓溫同一流的亂臣賊子,此刻雖然還沒有露出他的真面目,但是如果放任自流,將來必然是一個桓溫還要可怕的逆臣!如今他孤身滯留在建康,正是一個除掉他的天賜良機!皇上如果心慈手軟錯過了這一次的話,以後,可就再也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盧竦向前走了兩步,步步緊逼地說道。
“可是……可是……”司馬聃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總之潛意識裡就不想再和張曜靈爲敵,儘管盧竦說的話很有誘惑力,但他還是搖着頭說道,“可是我們現在已經惹上了桓溫,如果再殺了張曜靈,豈不是又增添了一個強敵?此舉殊爲不智,不可!不可!”
看着司馬聃只是搖着頭說不可,盧竦就有些着急了,急聲說道:“皇上切不可一時糊塗啊!要知道現在一大半的涼州,都是張曜靈一人打下來的。整個涼州的希望,都繫於張曜靈一人之身。他若一死,整個涼州必然土崩瓦解,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只要趁現在這個混亂之時除掉張曜靈,到時候再將罪名退到桓溫的身上,羣龍無首的涼州又不知道這邊的內情,到時候應對起來,豈不是比現在還要好得多?”
盧竦的話這一次觸動了司馬聃的內心,他神色苦惱地保住自己的頭苦苦思索,沒有再一口拒絕。
過了片刻,司馬聃終於開口說話了。他重重地在地上一跺腳,對着正一臉期盼地看着他的盧鬆說道:“盧道長深謀遠慮,說得有理!等到日後平定了桓溫這夥亂賊,北伐收復中原也是勢在必行。如果這個時候能解決掉了張曜靈這幫人,到時候再行動起來,就容易得多了!”
說着說着,司馬聃的心緒再次飄到了遠方。蒼茫的夜空中,他彷彿看到了,自己面南背北,指點江山。北伐大軍一路高歌猛進,整個天下,都歸入了自己的掌中……
“皇上聖明!”盧竦強忍住對這個白癡皇帝的厭惡,高聲道。
“可是……”被盧竦的這一聲阿諛奉承給拉回了現實,司馬聃有想到了另一樁麻煩,苦惱道,“……可是那張曜靈能收復關中,顯然也不是一個等閒之輩。如果想要殺掉他,又不能太過於明目張膽,這個……”
“這個皇上不必擔心,貧道早已經想好了萬全之策,明日必殺張曜靈!”盧竦說着就走到了司馬聃的耳邊,附耳小聲對他說了幾句什麼。說得司馬聃越聽眼睛越亮,一邊還在不住地點頭。
“道長高見,實乃天賜我良臣也!”盧竦說完了退到一邊,司馬聃讚歎道。
“皇上謬讚!貧道只是略盡綿薄之力,愧不敢當!”盧竦淡淡地回道,優勢平日裡那個仙風道骨的盧道長模樣。
“事態緊急,貧道就不多做耽擱了!”盧竦說完就又向着門外走去,只是在走之前開忍不住對着司馬聃囑咐道,“皇上今晚一定要把這裡封鎖住,不能讓任何人把這個消息走漏出去!明日,等貧道回來,再對那個張曜靈動手!切記!一定要等貧道回來再做決定!”
“道長放心去吧,朕曉得這其中的厲害!”雖然盧竦現在的語氣很是有些僭越的嫌疑,但是此刻的司馬聃早已經把他看作了自己的主心骨,當下言聽計從地點着頭,十分地聽話。
盧竦這才放心地離去,剛剛雖然被司馬昱的臨死一擊受了不小的傷,但是這個盧竦在天世道也不是完全瞎混的,只是調息了片刻,現在走起來行走如風,已經看不出任何受傷的跡象了。
桓衝死了,司馬昱死了,這兩個人雖然本身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能量,但是他們的身份,都註定了,只要他們身死的消息一傳出去,就勢必會在江東引發一場衝大地震。
到時候桓溫勢必會東進,而江東的士族也會被捲進來,一場腥風血雨已不可避免。但是這一切,都不在盧竦的眼中。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自己手中的那一道聖旨中。
等到了,終於等到了。有了這一道聖旨,自己就能把那些被士族們逼瘋了的無地農民帶入建康,到時候失去了建康城牆的阻擋,那羣瘋子,肯定會把建康城攪得天翻地覆。
人死得肯定會很多,但是這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那些人都是瘋子,但是他們也還是相信自己的。自己只要順勢引導,這些瘋子,就會化作最可怕的力量,助自己登上那最高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