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下去吧。”經過這番試探,張曜靈知道前面的人必然不是個善茬,也就沒有爲難這個士兵,擺了擺手將這名士兵遣退。
“怎麼了、前面的那人是誰啊?”這時候蘇若蘭也因爲擔心外面張曜靈的情況,走下了馬車,走到張曜靈身後問道。
“一個和尚,一個來找麻煩的和尚。”張曜靈回頭看了看滿臉擔心的蘇若蘭,輕笑着說道。
“和尚?”蘇若蘭踮起腳尖向前方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個鋥光瓦亮的大光頭,不由得大驚回頭,吃吃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在江東有認識的和尚嗎?”
“我沒有,你有嗎?”張曜靈似乎並不擔心,甚至還和蘇若蘭開起了玩笑。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瞎說什麼!”蘇若蘭嬌嗔地白了張曜靈一眼,不滿道,“我跟你說正經事呢,你還在這裡胡言亂語!”
看到張曜靈似乎一點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蘇若蘭有些奇怪地問道:“這麼莫名其妙有了個人攔住了路,你怎麼一點都不擔心?難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張曜靈淡淡地微笑:“我爲什麼要擔心?不過是一個和尚而已,看他那骨瘦如柴病懨懨的樣子,肯定也不不是什麼武林高手。我這裡有這麼多人,難道還會怕他不成?”
“可是……”蘇若蘭欲言又止,看了看車隊後面那兩輛毫無動靜的馬車,湊到張曜靈的耳畔悄聲說道,“……可是你不覺得奇怪嗎?這馬上就要到建康了,卻突然來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和尚攔路。而且你看後面的那兩個人,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連出來看看都沒有,不是很奇怪嗎?”
在蘇若蘭說話的時候,一股溫熱的氣息,帶着如蘭似麝的幽香傳到了張曜靈的鼻腔中,張曜靈的心臟莫名地一跳,他有些失措地向後面退了退,定了定神看着面帶憂色的蘇若蘭,過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你也看出來了?”張曜靈的目光向後面瞟了一眼,後面的兩輛馬車上,依然毫無動靜。
“當然了,這還能瞞得過我?”蘇若蘭沒有注意到張曜靈剛纔轉瞬即逝的異樣,帶着些得意擡了擡下巴,“那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沒安好心,現在到了江東,出了這種事,他們作爲地主,卻連出來看一看都不願,這不是心虛是什麼?說不定,這早就是他們設計好的!”
張曜靈贊同地點了點頭,誇獎道:“看不出來你還挺聰明的嘛,居然連這個都注意到了!”
“那當然!”蘇若蘭先是有些得意,但是隨即她就又恢復了擔憂,“可是,既然他們敢準備這樣一個人來爲難於你,那就說明這個和尚並不簡單。我們現在連他是誰都不知道,怎麼打發走他呢?”
“這有什麼呢、不知道的話,我們可以上去問一問不就行了嗎?”張曜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在蘇若蘭錯愕的目光中,他就這麼慢悠悠地走了上去。
張曜靈當然知道,前面的那個和尚,必然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自己去建康的消息,肯定先於自己傳到了建康。而建康的那幫人知道自己要來建康,肯定不會讓自己就這麼舒舒服服地進城的。
雖然他們不敢明刀名槍地跟自己動用武力,但是在合適的時機讓自己出個醜落一下自己的面子,相信一定是這些所謂的名士所最願意用的伎倆。
自己人生地不熟,對於他們的這些文字遊戲也不擅長,這方面自己的確不擅長。
只是,自己會怕他們嗎?
張曜靈心中冷笑,緊了緊自己手中的那個紙團,毫不畏懼地向前走去,一路上的士兵紛紛向兩邊退開,爲張曜靈留出了一條道路,通向那名閉目站在路中央的和尚。
張曜靈慢悠悠地走了上來,在那名和尚身前五米處站定。然後他也沒有開口,而是細細地打量着對方。
這是一個年紀有些大的和尚,額頭上深深的皺紋說明了他的年齡至少也在五十左右。光禿禿的頭頂沒什麼稀奇,枯黃色的臉上臉頰瘦削,面黃肌瘦,看上去活像是一個營養不良的饑民。只是和那些饑民不同的是,他的鼻子異乎尋常地高挺,甚至還有些微微彎曲,就像是一個鷹鉤一樣,看上去少了一些僧人應有的慈眉善目,卻多了一些狂放不羈的疏狂。
似乎是感覺到了張曜靈有些肆無忌憚的目光,那名和尚緩緩睜開了眼睛,一雙精光畢露的眼睛中有着完全不符合年齡的銳利:“張施主,爲何如此看我?”
“你認識我?”張曜靈歪了歪頭看着他,有些挑釁地問道。
“聽人言,老衲已在此恭候多時。”老和尚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對着張曜靈彎下身去,行了一個合十禮。
“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可是你叫什麼名字,我還不知道呢!這個……有些不公平吧?”張曜靈對對方的禮貌視而不見,斜着身子看着對方,語氣不善地反問道。
張曜靈的表情和姿勢都有些無禮,那名和尚卻毫不動怒,只是淡淡地掃視了張曜靈一眼,就低下頭去說道:“是老衲疏忽了,老衲法號支道林,不過所有名姓都不過是一個虛號而已,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支道林?”聽到了這三個字,張曜靈的目光頓時一凝,一道寒光閃過:這幫人,倒真的是想要給我一個下馬威啊!
張曜靈對於佛道沒什麼研究,也沒什麼興趣,但是對於這兩個在江東有着很大影響力的宗教,他還是蒐集了不少資料的。而對於眼前這一個古古怪怪的支道林,他是知道的。
支道林,又名支遁,25歲正式出家爲僧,從西域僧人師姓爲支,名爲支道林。“家世信佛,早悟非常之理。隱居餘杭山,深思《道行》之品,委曲《慧印》之經”。出家不久即到京城建康,與朝中名士有所接觸。太原王蒙讚揚他“造微之功不減輔嗣”;陳郡殷融見到道林,則以爲衛玠再世。輔嗣即王弼,與衛玠都是魏晉玄談領袖。年青的支道林初入京就被比成王弼、衛玠,足見他在江東士林中的地位。
佛教從東漢明帝的時候傳入中國,在之前一直流傳不廣。這種從天竺胡人之地傳來的胡教,長期以來都沒有得到中國上層人士的認可。
但是佛教的教義,實際上是很適合統治階級的。自五胡亂華之後,佛教就開始悄悄地蔓延了開來。在北方,本就沒什麼文化根基的胡人,索性就接受這一個同樣被視爲“胡教”的外來宗教,在北方大肆宣傳推廣,已經發展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地步。甚至到了後來,面對這一個逐漸龐大到威脅自己地位的宗教,北周武帝甚至來了一場大清洗。當然,那是後來的事了。
而在江東,雖然一些清高之士依然抱着一種鄙夷的態度看待這一外來者,但是玄學清談盛行的江東,在一些僧人的改變之下,也開始有了一些不小的影響力。雖然這個時候還沒有發展到杜牧詩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的盛況,但是這一時期的佛教,也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尤其是站在張曜靈面前的支道林,嚴格意義上來說,這並不算是一個很正統的僧人。他喜歡和那些空談玄理的名士混在一起,喜歡清談辯難,不拘於佛學,對於《莊子•逍遙遊》情有獨鍾,爲其作註解,成書後在江東廣爲流傳。
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對張曜靈沒什麼吸引力。他所在意的,只是這個支道林,雖然自己只是一個和尚,但是他交友廣泛,和謝安、王羲之、王洽、劉恢、殷浩、許詢、郗超都有關係,這也是爲什麼之前郗超會塞給自己那個紙團報信的緣由了。
這樣一個有着很深關係*的名士和尚,就不只是一個四大皆空的和尚那麼簡單了。面對他,張曜靈不可以用什麼暴力手段,唯一的道路,似乎就只有順着他的路子,一點一點見招拆招這一條路了。
只是要和這個老和尚談玄論理,對此一竅不通的張曜靈,會是他的對手嗎?
“張施主認識老衲?”張曜靈臉上一閃而逝的變化沒有瞞過支道林,他一雙神采湛湛的眼睛,緊緊的盯着張曜靈。
“啊,這個呀,確實聽人說過!”張曜靈仰天打了個哈哈,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不屑,“前幾天吧,好像是在過淮河的時候,聽一個賣菜的老大爺說過,說是在長江邊上有一個搖櫓的,叫什麼支道林的。過河的話一個人三十文,要價特別高,脾氣還不好!那老大爺人特別好,臨走的時候一直囑咐我,說是那個叫支道林的老頭脾氣特別倔,但是千萬不要惹他!聽說那個老頭心臟不太好,萬一要是惹着他犯了病,那可就賴上你了,又是個大大的麻煩!
張曜靈說到這裡,還故意向前驚訝地伸了伸頭,問道:“這位大師,你該不會就是那個老大爺說的搖櫓的吧?雖然你現在穿的是僧衣,但是聽說現在當和尚的也不容易,你是不是找了份搖櫓的兼職,在不做和尚的時候去賺點外快?”
“張施主,說笑了。出家人四大皆空,雖然清貧,但是老衲一向謹守戒律,從未做過張施主所說的搖櫓之事,大概只是同名之誤吧!”被張曜靈的這席話說的臉色有些僵硬,支道林臉上笑容不再,低低地回答道。
“不不,這你可就錯了!”張曜靈大搖其頭,那副裝模作樣的樣子看得一旁的蘇若蘭捂着嘴憋笑憋得非常辛苦,“我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沒什麼幽默感,出去的話總是有很多人這麼說我,可是就沒有一個人說我會說笑話!你這麼說,是不是在故意安慰我?”
支道林的臉頰抽動了一下,頭部低垂着:“張施主說笑了,老衲是出家人,不打誑語。”
“那就不是在安慰我了?”張曜靈故意長長地“哦”了一聲,隨即又開始很遺憾地搖起頭來,“可惜了可惜了,我活了這麼多年,就沒有一個人像你一樣誇獎過我!唉,要是早聽你這麼說,我當年也不至於心灰意冷失去信心,錯過了那個小妞了!”
說完,張曜靈還很悲傷地擡頭四十五度角望天,只是沒什麼眼淚流出來。
“張施主……”完全被張曜靈這天馬行空毫不着邊際的思維,給弄得有些心煩的支道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擡起頭來看着張曜靈,正要說話引回正題,卻又被張曜靈給打斷了。
“你真的不是那個搖櫓的?”張曜靈睜大了眼睛,看上去還是沒有完全丟掉自己之前的那個假設。
“絕對沒有。”連續被張曜靈這番似傻似愣的言辭所累,支道林的臉上有了一些慍色,語氣也不再有之前的和顏悅色了。
“哦,那我就放心了。”張曜靈放鬆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臉的慶幸,“還好你不是那個搖櫓的,要是他的話,我還真的就沒有辦法了。你要是一生氣犯個心臟病倒在這裡,豈不是要賴到我的頭上?要是那樣的話,我豈不是自討苦吃?還好你不是那個搖櫓的,不然這就麻煩大了……麻煩大了……”
“張施主,一向是這麼與人交談的嗎?”支道林的眼神之中轉爲厲色,冷冷地看着張曜靈。
身爲江東的大名士,走到哪裡都是被人捧着,什麼時候受過張曜靈這種裝傻充愣的諷刺挖苦?尤其是張曜靈最後那句話,把支道林說成是一個連搖櫓的下賤之人都不如,更是惹怒了心高氣傲的支道林。
本來嘛,支道林與那些清談玄理的名士們一樣,對於張曜靈這種出身軍事家族中的人都有些看不起的意思。雖然張曜靈現在的勢力發展極快,大到了讓他們不得不小心應對的地步。但是這種畏懼,最後又被他們在心中給戰勝了。
就像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一樣,在名面上我打不過你,那就在心裡,你們都是我的兒子,兒子打老子,這就心平氣和了吧?
正是這種補償心理,讓這些名士,在面對像張曜靈桓溫這樣的實權人物的時候,雖然在面對他們的時候怕得要死,但是在心裡面,他們卻又有着很深的不屑與蔑視。
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能打個仗有點實權嗎、那是你們運氣好趕上了,要是讓老子上的話,乾的比你們還好!只不過是我清高,不屑於幹這種俗事,才便宜了你們這些俗人,有什麼好得意的!
或許這就是支道林此刻的心裡寫照,但是張曜靈是看不到了。聽了支道林語氣轉冷的這句話,張曜靈大惑不解地看着對方:“這位大師,我哪裡得罪了你嗎?爲什麼這麼說我?你知道我是個粗人,總共也沒有讀過幾本書,說話也不會說!要是我有什麼言語上得罪你的地方,還請你多多包涵!”
說完,張曜靈還滿臉真誠地看着支道林的眼睛。眼神中滿是真誠,看上去就很難讓人發起脾氣來。
看到張曜靈這副做派,支道林有心想要發作,也沒了發泄的脾氣。他冷哼了一聲,然後緩緩問道:“張公子謙虛了,聽聞張公子已經收復關中,立下如此曠世奇功,豈是一個不通文墨的粗人所能辦到的?”
“實話不瞞大師,這純粹是靠了運氣,要不然的話,就憑我這水平,還真得不着這個功勞!”張曜靈憨憨地笑着,那模樣一點都看不到平日的睿智與冷靜,也讓一旁的蘇若蘭忍笑忍得更加辛苦。
張曜靈的演技很不錯,但是似乎這樣並沒有被支道林採信,他淡淡地瞥了張曜靈一眼,問道:“張公子自謙了,聽聞張公子家學淵源,對於莊子的《南華經》,想必造詣極深吧?不才對此尚有幾個疑問,想要請教一下……”
“且慢且慢!”張曜靈又大叫着打斷了支道林的話,讓他的話再次戛然而止。
“張公子不知道,這樣隨便打斷別人的話,是一件很失禮的事嗎?”連續幾次被張曜靈打斷,支道林的臉上再次浮上慍色,冷冷地看着懵懂的張曜靈。
“是嗎?這個我真的不知道呢!”張曜靈先是很迷茫地摸了摸自己的腦門,然後就滿臉感激地看着面色不善的支道林,一臉激動地說道,“多謝大師指教了!今天大師又教給了我一個道理,我把它記住了,以後和別人說話的時候,我一定管住我這一張嘴,不管別人說的話有多麼廢話,我都會等到他廢話完畢,再插上罵他!”
“張公子的意思,是老衲說的話,都是廢話了?”聽出了張曜靈語氣中的暗諷之意,支道林的目光一寒,問道。
“哪有哪有,大師這可就真的是天大的誤會了!”張曜靈慌忙擺着手,急着澄清,“我說誰也不可能說大師啊!我是說別人說廢話,說廢話的是別人大師這種得道高人,怎麼會和那種人說滿嘴的廢話呢?誤會!天大的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