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提亞王國首都,赫陽國使館。
第三皇子魯伊從某個房間內走出來,有些疲憊的嘆了口氣。
“怎麼樣,魯伊!”
“北宸……他沒事吧?!”
黑禍和素劫一見到他,立即神色緊張地迎了上去。他們身後跟著的是面無表情的亞加德和阿特拉斯,還有西爾維亞領王嘉琳娜以及她的戰器閉血刀羅喉。
“……”魯伊有些不知怎麼開口似的搖搖頭,“雷狄斯皇兄在房間裡陪她,雖然情況不怎麼好,但還沒有到要崩潰的地步。”
“嘖!”
黑禍聞言不耐又焦躁地咂了下嘴,順手一拳砸在一邊的桌子上。素劫則是一言不發,陰鬱地盯著那個北宸所在房間的門。
魯伊安撫似的拍拍黑禍的肩膀,然後轉頭看向嘉琳娜──雖然是這個節骨眼,但國家間的禮節還是不能忽略啊。
“領王大人,多謝您的有心,關於宴會上的慘案,有需要赫陽幫忙的地方嗎?”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赫陽能在輿論指責西爾維亞的時候處於中立的立場。”
“只是這樣?”
魯伊好奇地挑眉,而嘉琳娜則用力點了一下頭。
“這次確實是我的防禦工作沒有安排好,纔給迦法神團有了可趁之機。該承受的罪責,還是坦白了比較好。不管怎麼說,人總是對坦誠錯誤的人比較寬容吧?硬是封鎖消息,最後只會造成反效果,沒有不透風的牆。”
嘉琳娜臉色不怎麼好,但神色卻無比剛硬,幾乎有些催眠自己不要倒下的感覺。
“但是……”魯伊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請說,我大致知道您在思考著什麼。”
“好,那就容我直言不諱了。說實話,您的宴會是在撒扎姆帝國使館開的吧?那麼……雖說您是領王──使館的防禦工作您真的能過分插手嗎?即使這樣您也覺得那是您的錯誤?”
“我就是因爲這麼想,才導致了這場慘劇,如果硬著頭皮讓西爾維亞的騎士們加強防禦說不定就……”
“這樣啊。”魯伊對她的態度並未做表示,只是淡淡地點了一下頭,“如果您不覺得我有侮辱或者憐憫你的意思的話……那些死亡的靈武司家屬的撫卹金方面,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可以以私人立場借給您一些,畢竟爲了堵住他們的嘴,金額越大越好吧?”
嘉琳娜頗意外地掃了他一眼:
“爲什麼?魯伊皇子殿下?確實,我在爲宴會事件的善後傷腦筋,無論是人力還是財力都不夠,也可以承認西爾維亞很窮很寒酸這種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啦──錢的話當然是能省則省我不會拒絕──但是作爲你來講,我不覺得我這樣的領王與赫陽這樣的大國有什麼加深邦交的意義哦。”
魯伊則是無所謂地笑了笑,然後指指自己的眼睛,像是在拿這個動作暗示嘉琳娜那有些發黑的眼圈和腫起的眼袋:
“能在這種時期,在這種艱苦的情況下獨撐大局,還能惦記著義理抽空來看婭修的人……以後說不定會成爲了不起的賢王呢?在你最落魄的時期給一點不傷皮毛的小恩惠,沒有任何壞處吧。”
“哈,我不討厭這樣的小算盤,你的恩惠我收下了。如果我真的有翻身的一天,我會還的!”
她說著,神色慢慢嚴肅起來,然後瞟了一眼北宸的房間的門。
“替我轉告婭修小姐,發生了這樣的事我很抱歉──雖然很想說,我也可以賠她一把極品長劍戰器……但是想也知道她會拒絕吧。”
魯伊鄭重地點了下頭,隨後嘉琳娜便後退了幾步。
“我時間不多,知道她沒有大礙我就放心了。各位,保重。”
說著,環視了一下屋內的衆人,嘉琳娜拉著羅喉,在屋內幾人的行禮中退出了房間。
大門在沈重的吱呀聲中關閉,嘉琳娜終於不堪重負地踉蹌了一下,然後被身邊的羅喉扶住了,見到羅喉不滿的眼神,嘉琳娜尷尬地笑了笑,站直身體,然後兩人在空曠的大走道中慢慢走起來。
“我沒事,別擔心,羅喉,這就回去補眠。……不過這次真的得好好謝謝魯伊皇子了。”
羅喉以微小的幅度點點頭。
“那個婭修……竟然連赫陽的皇子都認識啊,和格倫佘也很有淵源的樣子……越來越覺得她不簡單了。”
羅喉繼續點頭。
“不過……那把長劍的遺言你也聽到了吧?”
羅喉依舊點頭。
“你覺得……怎麼樣?”
羅喉沈默了。
他對那個婭修印象並不深刻,畢竟只見過兩次,但是他能依稀從她的言行和細節中察覺出她大體是個溫和的人──但沒想到她會如此重視自己的戰器,如同自己的主人嘉琳娜一樣。
但是……
“愚蠢。”
他最終,給出的是這樣簡短、冰涼而又無情的評語。
無論如何,身爲戰器,選擇放棄自己的生命離開主人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戰器失格了。強也好弱也好,在戰場上爲主人燃盡一切力量纔是最終目的,如果連這個都做不到的話……
“愚蠢嗎。”
嘉琳娜看著走廊的穹頂,輕笑了一聲。
“不管怎麼說,能夠有這樣即使傷害主人也要抹消自己的覺悟……也算是一種勇氣吧,只不過,羅喉。”
她轉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星脈種。
“如果你也有這樣的一天,請不要死在我的面前。”
“……”
羅喉的嘴脣動了動,卻沒有開口詢問。
主人,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說我的死對你來說無關緊要呢……還是說,不要用自己的死給你造成難以擺脫的心理包袱?
就在這時嘉琳娜開口了。
“我不像婭修……我會當場失控,變成猙獰難看的東西的。”
另一邊,陰暗的房間中,雷狄斯面對抱著斷劍坐在地上的北宸輕輕地嘆了口氣。
“已經三天了,明天就要開始武鬥大會的複賽了,需要我給你去註銷參賽資格嗎。”
“不。不需要。”
出乎雷狄斯的預料,北宸的方向傳來了嘶啞的女聲,聽到她的聲音,雷狄斯露出了不怎麼贊同的神色。
“你現在的狀況……”
“雷狄斯,我沒你想的這麼脆弱。你別忘記奶奶去世之後的狀況。”
“我就是知道才覺得不妙,誰會想到你在這麼大的事之後自己一個人悄聲無息搬家去別的城市啊?這次可別做這種蠢事了。”
北宸擡起頭,勉強地對雷狄斯笑了一下。
“如果因爲向影,我再自虐地惹出一堆事來,讓其他人也因此受到傷害,這纔是最過分的吧──我還沒受打擊到連這些事都記不清的地步。”
她說著,憐愛地摸了摸懷中斷掉的長劍。
“三天了,我發泄夠了,眼睛也哭疼了,嗓子也哭啞了,再鬧下去……實在對不起在外面等我的人。失去向影一個就已經夠了。其他人……我……不能再傷害他們。”
“你這樣想是最好,但我覺得你沒必要這麼逞強。這種時候,給他們安撫你的機會比較好吧?”
話一出口,雷狄斯自己愣住了。
他什麼時候,也會說出這樣有人情味的話來?
顯然北宸對此也有些驚訝,然後她意外地點點頭,抱著斷劍慢慢地站了起來。
喀嚓。
雷狄斯替她打開門的一瞬,數道視線立即投降了北宸站在門邊的身影上。
黑禍、素劫、阿特拉斯、亞加德不約而同地都上前了一步,但同時,每個人也都發現自己憋了一肚子話,現在竟然什麼都說不出了。
反倒是北宸首先打破了沈默。
“亞加德,我有話想要問你。”
“是,北宸小姐。”
亞加德立即半跪下來,一邊的魯伊對這個和自己鬥了這麼久的大罪人也有如此謙卑的一面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向影……我還是不死心。”她用心疼的神色掃了一眼懷中的斷劍,然後不捨地遞向亞加德,“亞加德,你既然做了這麼多試驗,肯定對戰器有很深的瞭解吧?你看看,向影這樣……是真的死了嗎?星靈力探測上顯示他身上還有微弱的星靈力──但是無論我怎麼和他說話,他都不迴應。”
亞加德恭敬地接過了向影和他一半斷掉的劍身。在周圍衆人緊張的神色中,細細端詳起來。
良久,他擡起頭:
“北宸小姐,這樣的情況,算是死亡途中。”
“死亡途中?”
“是的,戰器和人類有所不同,他們的死亡界線並不像人類那樣清晰,而是一個過程,從星靈力無法維持人形化開始,到徹底散盡,都可以算是死亡途中。”
“那!”北宸的眼神亮了起來,“那我遇到向影和黑禍素劫的時候,他們都是在死亡途中啊!我還是把他們救回來了!這一次也一定可以……!”
“但是,”亞加德爲難地皺了下眉,“他的星靈力確實沒有散盡,但已經沒有了意識,如果有意識的話當然好辦,只要狩獵補充星靈力就可以了,但沒有意識的話,星靈力就沒有辦法補充──更何況,他的星靈力已經稀薄到幾乎是殘渣的地步了,這樣下去,等著他的也只有……”
北宸的神色再度黯淡下來,見到她這樣子,亞加德不禁心疼地上前一步。
“北宸小姐,如果是您的意願的話,我可以想辦法接好他的劍身──萬幸的是他的晶核沒有被破壞。”
他指指劍柄中心鑲著的白色、帶著點鈷藍色光芒的寶石。
“如果晶核被破壞的話,那就徹底沒有挽回的方法了,但現在這種情況,還有5%的機會……能維持住他的生命。”
“真的?!”
北宸的雙眼綻放出異樣的神采,猛地一把抓住亞加德。
“他還有機會活過來嗎?!”
亞加德雖然也很在乎北宸的心情,但從來不會對她說謊:
“對不起,北宸小姐。我只能嘗試挽回他的生命,但不能保證他的意識是否能恢復。”
“至少他能活下來……!先確保這一步吧!拜託了亞加德!”
“是。”
亞加德立即點頭答應,然後又小心地看了北宸一眼。
“北宸小姐,您不怪我嗎?”
北宸看著正一臉不安地低頭俯視自己的騎士,愣了良久,然後嘆了口氣。
“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但依舊選擇接受你,造成那樣的後果,也不能全說是你的錯。我當時就說過了吧,既然要接收,就接收你的一切,不光是你的力量和財富,也包括你帶來的痛苦,現在,是履行這一點的時候。”
“北宸小姐──!”
亞加德略帶顫音地低吼了一聲,北宸則是苦笑著拍拍他的手,但轉瞬又一眯雙眼,閃過一道帶著血腥味的狠毒之色。
“但是,迦法神團……還有那個拉翰,我絕對不能輕易放過。”
說起拉翰,亞加德有些自責地低下頭。
“十分抱歉,是我疏忽讓他跑了。他身上帶有高等的隱匿靈晶,就算用星靈力探測也察覺不出來。”
“沒關係。”
北宸轉頭看向了一邊的阿特拉斯。
“阿特拉斯,你能幫我搜索到那個人的所在處嗎?或者是那個穿著黑袍的迦法神團的據點什麼的。”
阿特拉斯點了點頭。
“可以,和拉翰戰鬥的時候,我得到了他的血液採樣。”
“那你覺得我和他戰鬥,能勝利嗎?”
阿特拉斯偏了一下頭,像是在計算著什麼。
“只有31%勝算。”
“……是嗎。”
“北宸,北宸。”
阿特拉斯拿尾巴捲住她的手,輕輕搖了一下。
“你的情緒波動很紊亂。不要這樣。我替你去殺了他?”
“不。”北宸輕拍阿特拉斯的尾巴,給了他一個柔和又略帶詭異的微笑。
“不親自動手的話,我會很不甘心的。看來需要再特訓一次呢。”
所以拉翰,還有迦法神團,一定要活到我找你復仇的那一刻啊。
我內心所承受的痛苦,輕易發泄的話會容易誤傷身邊的夥伴,所以只能加倍地傾倒在你們身上了呢。不要怪我狠毒,是你們先欺人太甚!
北宸接著面向兩個皇子。
“魯伊,雷狄斯,抱歉,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和你們重逢。我現在也沒有什麼心思和你們敘舊了,不過看到你們安好,我很開心,真的。之前我一直聽魯伊的話沒有太過插足迦法神團的事……但現在我恐怕做不到了。”
魯伊點點頭:
“我能理解,既然他們這麼囂張,我們也不需要忍,需要我撥點人給你嗎?”
“不用了,我不想再一次折損你的精英。”
北宸苦笑著搖搖頭,但下一秒,苦笑又變成了狠絕的笑容。
“我想……只憑自己的力量,撕碎他們。”
魯伊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很想說“不要這樣,北宸”,但是同時也發現自己沒有這麼說的立場。面對至親之人的離開,她最好的擺脫痛苦的方法,就是把精力寄託在仇恨上了吧。
更讓他擔心的是,北宸的冷靜和理智。
普通來說,人在這種情況下,是很容易喪失判斷力,很容易產生放棄絕望等不穩的情緒的,但北宸在發泄完畢之後,思考迴路卻清晰得不得了,而且完全沒有爲了復仇而莽撞行事的跡象。
越是這樣,他越擔心,他倒寧可她能亂來一番,而不是把怒氣和悲傷都憋在心裡。
他不由地想起雷狄斯曾經隱晦地對他提起過北宸之前的事。
……北宸,到底在費因海姆……在你認識皇兄直到離開他的的那些日子裡,發生了什麼?
但是北宸不可能回答魯伊,只是拉上身邊的幾人向魯伊告別。
“接下去有太多事情要多,不能再在這裡耗下去了,敘舊閒聊就放在一切結束吧?”
魯伊沒有任何理由挽留,只能露出招牌的燦爛笑臉。
“熬不下去的話,隨時可以來我或者皇兄的懷裡哭哦。”
“我會的。”
幾人離開了,魯伊在空曠的大客廳中發出了響亮的嘆氣聲,而雷狄斯則默不作聲地走去了一邊,給自己倒了杯紅茶。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有什麼東西,已經不可避免地──
微妙地,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