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梅因顯然是個見過大場面的人,雖然頭一回吃驚了些,後面卻能見招拆招,無論剪瞳如何兵行險招,在面上她都能照單全收。基本上凡是她帶的東西,從頭到腳都被剪瞳一一駁回,至於理由,更是千奇百怪。
梅因送她金玉梅花步搖,剪瞳說:“好好的玉用金銀包着太俗,不要。”
梅因送她八寶纓絡,剪瞳說:“《妙法蓮華經》中說了,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珍珠、玫瑰,構成了七寶瓔珞,也叫做衆華瓔珞,你今兒送我一個八寶的,是讓我把哪個拆下來?從前我只在一個地方聽過八寶,那就是臘八節喝粥,說是八寶粥,難不成您的瓔珞還能熬粥?”
梅因送她小葉紫檀的手鐲,言道這微雕的形式與珍奇,剪瞳一臉不以爲然,支着手臂,斜倚在一根刷着紅漆的柱子上,不耐煩的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閒?爲了炫耀個鐲子,我還拿個放大鏡,準備一張平滑的宣紙,塗上頂級松煙墨,讓別人聚在一起欣賞一下?有這個功夫,我可以直接把她們打趴下,讓她們心悅誠服你信不信?”
梅因送她歲歲合歡鳳頭履,剪瞳索性連個眼神都吝嗇的不肯施捨,“合歡啊,萱草解憂,合歡蠲忿,我天天過的如魚得水歡天喜地的,這種給苦大仇深人用的東西您還是自己個兒留着吧。”
梅因見她不喜歡金銀,身上其他的東西也被剪瞳一一駁回,頓時對上官文佩服的五體投地,這麼難伺候的王妃他也能忍,當真是十分不易的。
“對了,梅因姑娘,我有件事要跟你打聽一下”,說完又喝了一口茶,還不忘砸吧砸吧嘴,心中更是想要常常梅因的那杯東方美人,雖然師父說她是個痞子,至少也是美人坯子啊,茶,她也喝得起。“我剛來王府的時候啊,有人嘲笑我,是騎驢車進來的,說她們坐的車都是高頭大馬駕着的,不知梅因姑娘坐的什麼啊?”
“四人擡的肩輿,王妃若是有興趣,可以去看一看。”
“那……是什麼材質的?”
“是金絲楠木的,做成了玲瓏寶塔的樣子,上面還鑲了一個黃玉珠。”
時間停止,一秒,兩秒,三秒,剪瞳沒有任何迴應,剩下的人也不敢說話,白素跟寂源推門進來,只聽見這一句,也不知道剪瞳這麼問有什麼說道,兩人對視一眼,明智的保持了沉默。梅因心內的承受力再強,也頗有些尷尬,安王妃說話絕對不留情面,雖然率真可愛,可有時候也刻薄的讓人心塞。
下人們像是鬼魅一般,飄進來給新來的二位上了茶,又幽幽的飄走,除了兩袖清風,什麼都不曾留下。衆人像是約定俗成一般,在剪瞳難得的沉默與思考中靜靜的屏息以待。
良久,剪瞳終於顫巍巍的回過頭,樣子比撞了邪還恐怖,她艱難的擡起顫抖的手筆,指着梅因的方向,讓後者不由自主的想問自己是不是被鬼附身了,怎麼王妃
的表情看起來那麼恐怖?剪瞳的脣失了血色,顫抖了好幾次,才艱難的從口中吐露出一句話:“我聽說……那是做棺材的。”
“咳咳咳”,白素被自己正在品的一口好茶嗆得發不出聲音,那樣子涕泗橫流反生出些悲慼之情,倒是被寂源看在眼中,忍不住拍了拍自家師兄的後背。
“梅因姑娘當真是膽大包天!”
這詞是這麼用的嗎?梅因很是懷疑安王妃到底要說什麼。橫豎自己的東西都是太子送的,就算再逾制,太子敢送,她就敢用,又有什麼不行的?
“上個月皇帝給小文賜下一個金絲楠木的棺材,還說這東西做棺材那是極好的,萬中挑不出一塊來,說了他日一定賜下什麼黃腸題湊,就算他沒了,這話也算數。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金絲楠木我是記住了。本來也覺得不吉利,可小文說了,他們皇室都那樣,一個個都活着呢,就着急讓人看個風水找個能活埋自己的地方,連棺木都一早定好了,有備無患嘛。”
小山眉緊蹙,梅因總覺得安王妃說話直來直去,卻又沒頭沒腦,實在讓她茫然的整不出一點思緒來。她說了這麼多,只是要說明一下,今兒個自己是做了棺材來的?
“皇族講求風水之說,陵墓所在先行選好了,可以影響國家的運勢,這本是人之常情,實在是無可厚非。”
《易經》剪瞳是一知半解,對皇家的這種風俗更是嗤之以鼻,不曾好好活着的人,想什麼死於安樂,陵墓修的宏偉磅礴,美輪美奐,勞民傷財的,怎麼皇帝不想着早點去住呢?還巴巴的求着她,左一句神醫,又一句弟媳,山珍海味的哄着自己給他延壽,自己貪婪就承認唄,說什麼爲了天下,真特麼的虛僞。
正當剪瞳準備駁斥這種可笑的觀點時,梅因又接着說道:“有什麼值得厚非的呢?單看看我身上的裝束,便知道他們是如何的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比《阿房宮賦》說的還要離譜,大概是生前撈的猶顯不足,歸天之後還想着盤剝民脂民膏吧。換種說法,生前已經貪污成了這樣,還在乎修建陵墓這點小錢嗎?”
說到這裡,剪瞳才終於對梅因刮目相看,嘴上卻是不饒人,“我聽說太子對你也算是情深意重,付出了那麼多,你怎麼跟個喂不飽的白羊狼似的,反而說人家的壞話?”
“難道王妃覺得付出就會有回報嗎?他付出他的,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從不跟他索取,也沒必要假清高的拒絕,反正我不要,他也是送了別人,與其給別人暴殄天物,倒不如送我,也算是相得益彰。”
放下芥蒂的剪瞳重新審視下梅因,不得不承認,對方是一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不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倒像是一座精雕細磨的玉像,雖說少了一點溫潤,卻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別說是世上的男子,就算是女子,倘若德行端正些的,也定是會青眼有加,德行有虧的,必視爲
一生宿敵。
剪瞳本以爲世上從來都沒有完美的人,這詞本就是不該用來形容人的,坊間的傳言都是誇大其詞,捕風捉影,卻又涇渭分明,彷彿可憐之人沒有可恨之處,可愛之人也沒有令人作嘔的一面,要麼是完人,要麼不是人一般。可人在世上活着,誰沒有點故事,誰不能遭遇過抉擇?但凡有抉擇的時候,就有爲難,只要爲難,就肯定有對不住自己對不住旁人的地方,所以一個人根本就不可能讓所有人都滿意。不是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嗎?
與此同時梅因也在打量着剪瞳,這名字當真是貼切,雙瞳剪水,杏眼含露,天生的一股嬌俏風情。她早前也看過剪瞳的畫像,只是沒有真人來的靈動,她愛極了那雙澄澈又天真的雙眸,就算那狡黠的算計目光也可以被大而化之的忽略。聽聞芳齡十四,卻長得偏小些,保留着孩童的稚嫩。聲如天籟,連咄咄逼人的話語聽起來也像是仙女高歌,梅因甚至有一瞬的失神,心想若是她爲自己唱着輓歌,這死亡也並不覺得有什麼恐怖。
白素來的晚,拉住了一個暗衛把之前的事情說得面面俱到,也知道上官文方纔說過,她駐顏有術,而梅因又不曾否認,他是個練功走火入魔的,纔會保持着年輕的樣子,這個梅因又是因爲什麼呢?
她自比春秋妖后夏姬,夏姬用的是採陰補陽的邪功,白素查探梅因的氣息,也發現她確實是習武之人,可他對這種邪功知之甚少也不敢妄下定論,與寂源交換了顏色,此事稍後他們單談。既然上官文說梅因當初是被他們救下,他們是誰,從哪兒救下的,爲何她享受着太子給她的一切,竟然能這般心安理得,連一點感恩都不曾見到?
梅因,沒因,無因無果,無怨無尤,無始無終,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無止無休,世上那麼多成語,究竟哪一個才能揭開她假面下疲倦的臉龐呢?
“聽說梅因姑娘有大才,老夫有個不情之請,我怕是要長住在王府的客房中,客房上並無什麼牌匾,煩請姑娘寫一個,不知道梅因姑娘是否吝惜筆墨呢?”
白素突然發話,委實讓梅因詫異,她雖然一早就注意到這個鶴髮童顏的老人,但對方一直沒有行動,她也就不曾搭話。“梅因是風塵女子,看先生的樣貌,似是修道,就不怕梅因辱沒了閣下的居所嗎?”
“道在心中,旁人如何能辱沒?”
見梅因有些茫然,剪瞳難得的好心告訴他,那個半路出來的程咬金就是她師父。梅因點點頭,問道:“先生要梅因寫什麼字呢?”
“道家的經典頗多,姑娘隨便挑四個字寫上,就算是對老夫的不情之請的縱容了。”
尋常人該是會寫洞天福地,道法自然,上善若水之類的,畢竟這些話識字的人大都聽過,白素名爲題字,也是有意試試她的高低。梅因想了想,走向桌案,紫毫筆一揮,寫下了“聖人無心”四個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