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九千多字,三章的量。還有一大章爲上部最後結局,是否分作兩次上傳,現下不肯定。明天有番外。一個是商輅的婚姻選擇,一個是周沈徐三人的往事,在後一個番外中,大家可以全面認識周沈氏。
孫豪在鄭家呆了一段時間,便迫不及待地返程,連夜乘船趕路。卻不料此次運氣不好,竟遇到了水寇。
這幾年蘇州境內水寇因知府況鐘上任着力打擊,已然好轉了些,但江南到處是水道,北到淮揚,南到杭州,東到松江,西連鎮江,水道密密麻麻,東西交錯,南北通衢縱橫,以一府之力圍追堵截總是有漏網之魚,集數府之力卻也是勞師動衆。逢年過節,各地官府派出圍子大力巡查,是以稍好,只是一待節前節後,這些水寇無錢了又鬧將起來。某處官府聞訊,再去找來,那些水寇卻是沿着河道早遁入他縣府,此地搜捕已是人去空,杳無音信,十分耗時耗力。
這次,孫豪所乘夜船,在杭州到蘇州的途上,到太湖地界,在湖蕩處通行時,就被隱藏於蘆葦裡的水寇襲擊了。以他那個性,打抱不平,鋤奸去惡當作己任,所以更不會縮成一團裝膽小,任由他人搶掠自己的財物。加上在軍營裡呆着,自認爲已經練得有三斤三兩哪裡忍得住不出手?遇得歹人自然是二話不說,奮起與人拼上性命了。可惜他再是好漢一條,厲害也有限,他只得一雙拳頭,終究以寡難敵衆。水寇善水,而孫豪那點三腳貓的水性不把自己淹死已然是幸事。
不過孫豪這麼一鬧,運氣好,沒死了,卻是被人砍了幾刀,失血過刀,奄奄一息。文簡去城裡探訪回來與姐姐說起孫豪的傷勢,用手比劃着傷從哪處到哪處。“……那一刀,從額上砍往頰上,差點兒連耳朵都削去;然後左胳膊上被砍了一刀,醫生說見骨了,右手掌心握刃好深的傷口,屁股上還被砍了一刀……”
“現下氣色如何?”
“我去看他,他還衝我笑呢,嘴上說不疼不疼,卻是說一句半句就咧着嘴嘶嘶地抽氣,半邊臉裹着,說甚麼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我就說,他怎的那般傻,一個人哪打得過其他人,要是我,大不了給了錢便是了……不過,唉,黑子哥哥也沒做錯,要不是他,那些賊寇就又溜了……”
文箐趕緊教育弟弟:“錢財乃身外之物,這個時候小命要緊,水寇掠錢財不殺人性命,便都給他就是了,咱們人單力薄,萬萬勿要逞強。”
孫豪是被後來路過的船隻救起來的,而官府圍子也聞訊趕到,確實如文簡所言,沒死是運氣,與他周船的可沒有那麼好氣了,賊寇一時怒了,將船擊沉,船上連船伕都給殺了。所以說有些人就是命長。
孫豪甦醒後,給官府提供了幾條線索,一是他也將對方砍了一刀在肩,右手必提是擡不起來的;二是左手狠狠地摳瞎了另一人的右眼,那人必然少一個眼珠子。但後來官府在查辦中,發現賊寇早就殺人滅口了,這二人也成了死屍。不過,孫豪另外提供的最關鍵的線索卻是難得:他認得領頭的水寇,正是八月份前次他急着從杭州返回自適居時在碼頭與人打了一架,對方就是那頭目。
文簡一副先知先覺地神態與兄弟們扯淡:“我就說,上次黑子哥,哦表叔,從馬上甩下來,腿上有淤青必是打過架呢,原來真有其事。當時他要是說了,咱們就報官府提前把賊子抓起來,就好了。”
文笈譏道:“你傻了啊。那個時候哪曉得他就是水寇。”
但不論如何,因爲孫豪提供的線索,官府方面卻是很快就找到了賊人,並且逮到了。而逮到的這個頭目家中,此次被搶的錢財不見,卻是有些過去被搶的事主的物事,於是也應證了所犯是實。這個頭目你道是何人?正是當年綁了鄧知弦嚇得他子孫根不振的那兇漢子。
孫豪說自己從外祖家中攜了兩樣貴重物事,卻是被歹人取走。官府循着這物事開始盤查,一則問那賊人如何銷贓,二則卻是依供四處搜查。結果這一查,卻是查到了這些年,水寇的好些贓物,比如金銀首飾器物,竟落到了江家的銀飾鋪裡,經匠人改造,便改頭換面放到櫃上來。布匹則是發賣於外地行商了。另外一些難以脫手的,比如畫或古董,卻是賤價寄賣於倉州淮揚等碼頭的當鋪或古董鋪中,這些地方離蘇州有些距離,不易被人察覺,關鍵是南來北往的客人多,很快就能將贓物脫手。
其中牽連進去的就有江家的當鋪。江家拒不承認,只說自家當鋪一不小心收了這些贓物。依明律,凡典當物事,質鋪典奉必是要問清來例,登記在冊的。可是江家當鋪中所查,這些物事俱不在帳,或者極少在帳。如此,江家便成了勾連水寇。
江忱沒想到百密一疏,如今因爲孫豪遇水寇一事而被曝光,丟卒保帥,只說是掌櫃的瞞着自己幹下的勾當,哪想到,掌櫃的卻一口咬定自己根本不從經手,都是東家拿來的,自己只管賣。江忱洗不清自己身上的污泥,啷鐺下獄,家產面臨抄沒。
江濤四處託人求情,自然也不求到周家門下來。周珍哀求母親,又懇請大哥二哥出面,可是周騰卻是得意洋洋,前一陣子江家樂得看熱鬧,這會子他焉能不報仇?更樂得這時候落井下石,通過內弟的關係,讓衙門裡只管往嚴裡查辦,卻是將江家與厲家綁一起。於是,官府緝拿厲家,刁家等一干親戚,這幾家確實有說不清的勾連,厲家在棍棒下,交待了自己就是替江家看錢放債的,並且將江家幹下的勾當全招了出來。比如吐出來:這次與周家的食肆,實爲江家想出口惡氣,故意謀劃爲之。
這下,關於周家與厲家的高利貸債務一事,也就輕鬆解決了。
而食肆走水的事,經忤作驗死屍,乃爲死後焚屍,事情於是漸漸水落石出。那個購菜的管事,卻是被厲家收買唆使,周家還債在即,不想讓周家這麼順利還債,有心索要更多錢財,便起心放火。至於死屍,卻是一招偷樑換柱之計。於是,原來找周家討要賠償的兩個鋪面,也轉頭去找更有錢的江家。
周同大鬆一口氣。原以爲要賣地償債,沒想到峰迴路轉。先時,鄧氏懸樑了一次,被丁氏與文筠發現。文筠嚇得日夜守着她,活脫脫將原來的小胖臉瘦出了小頜骨來。此時鄧氏便以爲丈夫會回心轉意,瘋顛狀漸收。
只鄧知弦卻是自事發後不知所蹤,據夥計言道,食肆走水那日,鄧掌櫃的拿了好些錢財後,就不見蹤影了。鄧家老夫婦於是告厲家圖財害命,但隨後而來,卻是女兒鄧氏竟被周家所休,是他們所料不及的。鄧氏事發後,半瘋半顛,李氏在宅裡大聲道:“裝瘋賣傻呢,是想矇混過去?哪裡有這麼便宜的事?”
到底是真還是假,這個只有鄧氏曉得了。只是她知曉官司了結後,周同親寫休書時,她卻是跪在周同面前悔過認錯,好歹一日夫妻百日恩,只求他看在兒女份上,饒了自己這回,以後是閉門在家一心理佛再不問世事絕不管孃家事體,又言道周同但凡想尋丫環做通房,她也絕無二言。
這些話落到周同耳裡,那就是水入沸油,“嘶”的一聲,怒氣蒸騰。周同惱恨交加,好好的清名卻被這醋缸子給毀了。鄧氏又支使女兒與兒子抱着周同的腿哭泣哀求,文筠跪地不起,說日後只怕到了夫家也要受人氣,請爹爹饒了母親一回。周同對鄧氏的感情或許當初還有些,只是經了這幾年吵鬧早就煩透了,連夫妻生活都很少有了,可他最疼兒女,瞧得一雙兒女嚶嚶啼哭,便狠不下心腸來。“來日爲你尋個好母親……”文筠哭道:“我不要繼母,爹爹心最是慈善,母親是糊塗了,請爹爹寬恕母親罷……”
周騰出面了,讓李氏將三人帶下去,責令弟弟三思:這等婦人,留在家中,只會敗壞名聲,招災惹禍,敗壞門庭,無視家規族法,此時若存婦人之仁姑息待之,來日教出兒女如何?休得讓人笑話!世間女子如許,來日擇賢良另娶便是。男子行事,就該利落爲之,何需如此婆媽猶豫。
周同被三哥罵得狗血淋漓,劉氏在病牀上大罵鄧氏四德俱無,尤其無婦德不懂得順從郎君,有失人妻之矩,上不敬家姑長輩私自圖謀產業爲外姓求財敗壞家業,着周同立時遣了鄧氏回孃家。周同在三哥與姨娘的逼迫下,也顧不得哀哀一雙兒女,將休書扔於鄧氏,着丁氏打包衣物,真正是一架牛車打發回了鄧家。“舊事休得再提。你私自以家宅抵押,聽任鄧知弦所爲,破我家財,若我不顧念夫妻情份的話,早將你扔將官府處置了。”
文筠傷心不過,李氏本來就不喜她,加上爲鄧氏之女,因她上回頂撞,此時亦不睬,甚至懶得裝模作樣地哄一鬨,劉氏病未愈,見文筠鎮日哭哭啼啼,此時亦不喜,且將對鄧氏的憤恨遷怒於她。文筠的日子難過至極,文箮文笒幾個亦不敢插手。文籌懇求父親無用,落寞於人前。
文箐聽後也無能爲力。有些事,總得當事人自己克服努力纔是。想五年前文箐在文筠面前是可憐,如今文箐憐文筠姐弟,真是此一時,彼一時。
這些事說起來簡單,但是拖拖拉拉,全部了結的時候,已然是十一月底了。
咱們回過頭來說說孫豪,他是在九月初頭遇寇,當時文簡歸來問道:“姐,你哪時候去瞧小表叔?”孫豪想着自己在受傷生命垂危之際,念念不忘的就是哪日能與文箐姐弟再瀟灑江湖遊,直到魂魄再次附體清醒後,認爲是菩薩聽到了自己的叩求,於是巴巴地等着文箐去探病。
“過幾日他不就是要返鳳陽麼,臨行前我再去送些儀禮,現下卻是沒時間了。你有空,便替爲姐瞧瞧。”文箐正在地頭上與範彎規劃暖棚事宜。去年暖棚有所收穫,今年卻是要再增加兩排,以保證染指裡的食材能供應上,爭取今冬賺得更多錢財。
文簡“哦”了一聲。他也知曉姐姐爲難,男女有別,可奈何黑子哥性情就是那麼粗放,時時巴望着當年路途上的情義再現。“我看小表叔還是想着姐姐去看看他的……”
“休得胡言!小表叔那人不拘小節,你卻不能隨了他也亂說一氣。咱們這裡禮節上半點兒也不能疏忽的,伯祖母現下盯得正緊。再說我去了,難道他傷口就能一夕痊癒了?”文箐遠遠地瞧得趙木匠推了一車木器過來,“趙木匠做好立式風車了,你不想瞧瞧?”
“當然要看!”文簡立時就忘了孫豪的話題,歡呼着奔了過去,急着看看做出來的成品效果。
立式風車效果不錯。地頭是北面臨湖,選了山谷某處,深秋之前,風倒是不小,將立式風車底座安置好,帆一裝穩,就聽到“呼呼啦”的風拍打着帆,帆兒開始轉動,側面的輪軸亦開始慢慢地帶動水筒車的輪軸轉動起來。趙木匠高興地道:“沒錯,沒錯,這個還是表少爺做的樣子,我們比照着尺寸做得,果然妙啊!”
範彎在下方溪流處道:“是不是風不夠大啊?這水還沒上去哩。趙木匠,你該不會依着咱大表少爺的樣式還沒做好?大表少爺那個我們在盆裡試了好多次,可是好得很……”
文箐翻了個白眼,在盆裡試是想多高就多高,哪能與現實的地勢相比較。她上下端詳過後,指出問題來。“是吃水太深了,坡太陡,每個筒裡水太多太重了,帶不動……你將水車再往上來一點兒,現下冬天水位上降。你想想,春天水漲時,到時水位上升,只怕把水車淹了大半哩……”
幾個人挪來挪去,總算搞定,車上來的水雖然不如預計的每次都滿分之二,可也足有三分之一多,可這證明實在是行得通。反正也不用人管,就擱在這兒,風力小水筒轉得慢但仍然能打上水來,更是不費半點人工。
範彎瞧得滿心歡喜道:“小 姐,如此一來,咱們這片坡地,我只需挖了溝渠過去,這一秋冬都不需自己車水了,有了這個,太省事了。一夜的功夫,能澆上幾畝地不止,如此一來,兩三個晝夜就差不多……”他是誇不絕口,先前看模型,只當玩玩,一旦由木匠變成現實,立時就感觸更深刻了。
趙木匠笑得合不攏嘴。年初文箐說的排風扇,結果現在好多戶都跟着周家學,也找他來做,一時生意十分好。“四小 姐,這個立式風車,我可否也給親戚們做得?”
文箐笑道:“有什麼做不得的。聽說北邊府縣也做得這些的,又不是稀罕貨,只是這個可是需要風的,沒風的地方,裝了也沒用,還得牛來拉,你可與人說清楚,免得落了埋怨。”約好一個月後,請他去常德田莊,看看那處風大不大,到時也好多做幾個,給佃戶們減輕車水的活計。
文簡看完,歸家,對陳媽道:“大表哥真的好本事!要是姐姐想的法子,大表哥都能做出來,那該多好啊……”到現在爲止,主觀上他還是認爲這是姐姐想的法子,而不認爲是農書上已有的。這就是孩子護短與崇拜情結。
文箐裝作沒聽見,但沈顓送來的這個禮物確實解決了一項大問題,沒有一點感激或者感觸,肯定是說瞎說的。但是,自己做的選擇,就該自己承擔後果。沈顓是不是一支未開發的績優股這問題,以後大抵與她沒關係了。現下想想,去日不可追,有些時候是機緣未到,有些人來得不是時候……有些失落,傷感,於是不敢再往深裡想去。
孫豪年輕,再加上在周宅中李氏很賣力地張羅打點,讓下人侍候得當,他的傷好得很快。孫鄭氏也從南京聞訊趕來致謝,卻是着急搬出周宅。她認爲兒子之所以受傷,就是因爲文箐之故,要不然在家豈會遇到賊寇?這個想法,卻是因爲後來朝廷的獎賞,在孫振那邊就得了完全相反的結論,認爲周家乃是兒子的福地。
這就離開蘇州,自己還沒好生與文箐聊聊呢,孫豪當然不同意,於是在周宅中裝病,本來能支着起來的身子卻硬說渾身無力,一會兒說傷重了動彈不得,一會兒說傷口痛得緊骨頭根本怕是不好生養着就要廢了,一會兒說頭痛如針扎,一有人搬動他就裝暈厥。於是挺屍一般躺在牀上,賴在周宅不讓人搬動自己。明明地了大半的皮肉傷,這麼連着躺上半個月差點兒得了褥瘡。
氣死他母親孫鄭氏了,她瞧得他都破了相,一邊拍着牀圍一邊罵道:“叫你毀親,叫你亂闖禍,叫你亂跑!如今好了,弄出一身的病來。臉也花了,出去嚇死人,哪家娘子還會嫁給你?胳膊要殘了,手掌若廢了,倒也好,讓你再闖禍!大腿砍斷了看你如何再出去亂跑?!”母子兩個客居在周宅,卻是鬧起來了。
正是這般動靜,連李氏瞧在眼裡,也“嘖嘖”地道:“可是了不得了。這武人出身,果真是能闖禍的。說起來,我們家笈兒還是聽話的了。”
重陽節,周魏氏爲長者,文箐不得不返城,正好沈鄭氏被李氏拉着見蘇州的那些官府人,談到孫豪的英勇行爲,文箐趁機見到了受傷的孫豪。
孫豪臉側一道半匝長的疤,肉剛長合上,紅紅的,還有點兒發膿。一聽說文箐來探病,他立時就裝得病入膏肓的樣子,嘴裡“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眼裡偷偷地瞄着文箐,作可憐狀語氣哀悽。“慶弟啊,黑子哥我傷得這麼重,都不能動彈,你都不來看我了……”孫豪心裡非常高興,只是實在不想叫她四小 姐,於是故意裝作失憶。可是接下來很快就破功,沒裝下去了。
“小表叔傷得是太重了,該好生靜養,那我還是不擾了您歇息了。”文箐知曉他是故意裝癡傻,作勢要走。
孫豪急急忙忙就要坐起身來,叫道:“哎,哎,別走啊,別走啊。你怎麼都不問問我傷到哪裡到底重不重的?我說啊,爺……咳,我這回可真是九死一生,痛得死去活來的,嘍,五刀,還有幾個小傷不算,要不然……不說了,不說了,別嚇着你了。反正是比當年的那點子凍傷厲害得多了,血快流乾了,你瞧,我臉色都白得象死人,是不是?我沒哄你。”他一會兒覺得該向文箐討點兒便宜,讓她疼自己;一會兒又覺得在文箐面裝說痛苦,沒面子,很是矛盾,說出來的話也是忽左忽右的,哪裡象個成年人。
文箐聽到他說了這麼一大串,已然有些喘氣,不過也因此讓蒼白麪色增加了一點血色,好過方纔的半死人樣子了。確實是死裡逃生,如今說話不象先前那般中氣十足,可性子仍然是那般急躁跳脫。“手腳能醫好嗎?日後可影響騎射?”
孫豪這時趕緊擺出一副英雄氣慨來,作勢要拍胸脯,才發現舉的正是那隻傷手,便不好意思地縮回去,一臉好漢流血不說痛的神態。“沒事!咱過上十天半夜,騎上幾百裡,殺幾個毛賊不在話下……”
什麼叫打腫臉充胖子,這便是經典再現。放在旁人那裡自該是痛哭流涕的樣子,可是到了他身上,就象看耍猴的一般逗人樂。嘉禾在一旁憋着笑。
孫豪瞧清了文箐送來的是治疤痕的方子與藥膏,很是感激,心道:她還是在意我的,瞧,連疤痕的藥膏都不忘備妥了,可比旁人送來的那些人蔘啊丹芝要強。只是他嘴上說出來的滿不是這樣的,在外人聽來定是以爲嫌棄。“這是女人家用的物事,我區區偉丈夫一個,你怎麼讓我搽這個了?”
“孫表叔原來嫌棄這是女兒家用的,我這是送錯了禮啊。嘉禾,快拿走,送於旁人了。”文箐叫嘉禾端出去。
文箐送的哪樣他都不嫌棄,當然捨不得被送給其他人。孫豪連連叫道,“哎,哎,我就是說一說。你都給我了,便是我的了,怎麼還興收回去的?”說完,立時就往身上揣,拿了方子還認真瞧了兩遍,然後得意地擠眉弄眼,孫猴子樣兒又出來了。
“方纔還說動彈不得,只是這拿藥膏的動作,那是份外的身手矯健。”文箐毫不留情地擠兌。
“誰說的,真的痛得死去活來。”他方纔一擠眼,面部肌肉牽動,自然眼角那兒就隱隱作痛。“嘶。”
嘉禾掩嘴在一旁偷着笑。發現孫家公子可真個是活寶,太逗人樂了。孫豪窘了,瞪着嘉禾道:“你笑什麼?!”然後向文箐討要公道,“你家丫環竟敢笑我醜!”儼然恢復以前的無賴狀。
文箐笑道:“方纔也不知哪個說的,男子漢大丈夫,又不是嬌嬌小娘子,何須在乎這點臉面問題。”
孫豪嘆氣,作怪道:“唉,慶弟以前還給我治腳傷,如今我臉上這傷可比腳還痛得緊,卻不給換藥了。”
文箐正色道:“以前是黑子哥,現下是表叔,身份不同,所言所爲都得依規矩了。否則家中諸長輩便是要指責了。”
“當日我就說了,咱們三個不歸家便好了,哪個敢說咱們的不是?以前你也說過不要意人家的話,咱們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說去……”孫豪哀怨地道。心裡更深一層的意思能在筆墨上寫出來,到了嘴邊卻是沒膽量。不過他知道,自己說到這個份上了,文箐怎麼着也要接這個話題迴應自己了?
“可在趙獵戶處,你也曾提過,即有金玉在身,家中不是權貴便是富紳,且尋了家去,富貴溫柔鄉中躺……果真是一言不差,正是伯爵門第,又有世襲軍銜職位。已然得償所願,表叔應該是萬事足矣,何故還提當年風餐露宿之往事?世間少萬全之策,有得必有失,熊掌與魚不是時時可兼得,總有取捨……”文箐認爲孫豪的這句話是賭氣的成分居多。真要他舍了富貴,過苦日子,想當初可是牢騷滿腹。
短貧尚可,長貧積怨,感情焉能長久?
孫豪磨磨嘰嘰地道:“我,我哪想到會這樣。有了這富貴又如何,可是你與簡弟也不能與我同享……”
“箐感念表叔這份心意。只是……”文箐緩緩地道,“表叔您爲孫家兒郎,我弟是周家子弟,蒙表叔舊情在懷顧念不已,下交於我姐弟,不嫌棄我們,做得朋友相互接濟照應,但終究卻是兩家人,表叔能安享福貴,我與弟弟已然高興,絕無非份之想。”
孫豪聽得她這番拐彎抹角的拒絕,心裡不暢,可又說不過她。於是索性捅破道:“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要是能用眼前富貴身份門第換取當日咱們三人的逍遙日子,便是好了……更何況也不是沒有法子的,只看你樂意不樂意……”他說到這裡,便擡頭死死地盯着文箐。
可是越是與他做進一步交流,就越發有一種認識:孫豪就是那拔苗偃長的“苗”,只長年齡不長心智。
文箐走到門口,孫豪以爲她生氣要走了,哪想到她不過是對門外嘉禾交待了一句,轉身鄭重地對孫豪道:“孫表叔,人生在世,不可能有十全十美,事事稱心如意,總有幾件無能爲力的。不是你我心裡怎麼想,便能有個稱心如意的結果。現下諸多不便,家人朋輩屆時亦多指責與阻撓,鬧到最後,也不見得有個好收揚……”
孫豪低頭,不甘不願地道:“你以前說,萬事只需努力,只要付出了,便不會多留後悔。我就是想與你和文簡在一起。我與你……”話憋在心裡不說出來就格外的難受,他再也忍不住了,尋思着這會兒藉着這個機會當面鑼對面鼓的說個明白。
文箐不讓他說將下去,打斷道:“我是說過謀事在人的話,可是付出了,也不一定事事都有回報的。就如有時做件好事,也可能辦成了壞事。”她揚起頭來,正視孫豪的目光道:“你有家,咱們中間隔着的不僅僅是萬水千山,還有人倫道義。那些親戚關係是繞着的,可是打一開始,你們家便是認定了這般的……”
孫豪眼裡有些泛紅,道:“你姨娘的身份現下反正是糊塗着的,徐家不認,你也沒法子,何必上京去討個明白。如此一來,咱們那什麼亂七八糟的親戚關係便再也不是了……”當日在船上,他便揚言,自己立了軍功,然後替徐氏討個公道,那時爲了兄弟的遭遇抱不平;如今爲了兒女私情,卻是想說服文箐姐弟不要再去爲徐氏翻案了,糊塗着來,便將親戚關係不算數,然後順理成章,孫豪就可以向周家求親了。
說不得他言而無信,只因感情已不同。如若現下還是兄弟,他依然會守諾,可是一旦發現自己對文箐有幾分動情時,就暗自怨老天爺,爲何生自己在孫家,生文箐爲徐氏女兒?
文箐迫她一句:“我姨娘的事是一樁,令堂令尊?還有令兄伯爺會怎麼樣?”
“我與你一起,你若樂意,我自可以與我爹孃鬧上一鬧,他們拿我沒辦法,總會同意的……”孫豪不服氣地道。
文箐從文笒口裡曉得孫家那些叔伯,個個都盯着孫杰那爵位,關係錯綜複雜,比起周家來,人口更多,人事更復雜,自己只想清靜地關起宅門來過日子,可不想沾惹更多的是是非非。文箐在心裡盤算着,既便是沈家人提出退婚,如若沒有這麼一出,她依然相信,沈家對自己的好感,相對來說,遠勝於孫家人對自己的喜愛。那次去鳳陽拜見沈鄭氏,也見得孫家其他人,給她感覺就是太亂,自己去了,只怕會因徐氏的關係到時會受諸多白眼。何必?“你家人並不喜我,你何苦爲難自己,亦爲難你母親?爲難你家中諸人?到頭來,就算成了,我也難自安於貴邸。”
孫豪一聽文箐好似鬆動了,趕緊道:“你不用想他們。這本來是我們倆人的事,到時你隨我在京,在京裡覓一處宅子,再不與他們住一起便是了。”
文箐心想哪有這麼輕易的事。“令堂若以死相逼,又待如何?你無視?敢違孝道做一個十惡不赦的不孝子孫?”
沈鄭氏常在孫豪面前哭着,口頭禪大抵便是:“氣死我了……你眼裡哪還有爲娘我?你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啊?我還不如早死了的好,省得讓你煩心?你死了,你自痛快了,你自在了,哪還會想到九泉下的我來……”
孫豪聽得多了,當然不以爲意,從來不當真,認爲這不過是女人撒潑的手段罷了。此時聽得文箐這句話,自然不以爲意,且認爲自己不被她所信任,覺得受到侮辱了,於是一急就道:“她從來都這麼說,不過是傷心一下子罷了。反正我活得好好的……他們要是不容你,我自出來便是!”
文箐步步緊逼:“你堂哥是伯爺,你要這麼一鬧置他臉面何存?到時被京中權貴百姓笑話,你無視宗法不敬兄長忤逆長輩,京城自是無容你之地,官職難保,再尋你個不是,關你幾年,我成了紅顏禍水,你成了浪蕩公子不務正業專好美色一無是處走到哪兒都要被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沈周兩家交惡,朝堂上怕是暗裡要鬥個你死我活的,今日朋輩,明人仇人……”
孫豪連連搖頭,道:“不會,不會這樣的,不會這樣的……”可是他自己也覺得文箐說得句句在理。他沒有別的話能說服了自己,說服了文箐,於是破罐子破摔道:“管他們作甚?到時我也象現在這樣離家出走,逃得遠遠的,哪用得理會他們?”
文箐有些頭痛,認爲孫豪失了過去的記憶,又從自己這裡接受了一些觀念,歸家後,大多舊事都沒想起來,然後就是被送到軍營裡一下子,勾三搭四的混日子做一紈絝子弟兵……真個似那一根被“拔苗助長”的苗,拔得過快了,結果是隻長年歲不長人情世故。“你的意思是說:要背祖叛宗,你從家族裡除名,然後不管不顧的只爲了和我與弟弟在一起?”
孫豪象個做夢少年,破釜沉舟地道:“那也是沒辦法了……咱們,你帶了文簡,咱們三個痛痛快快地過日子,象以前一樣,遊山玩水也好,做點小買賣,四處瞧瞧,然後……”此時他只是生怕此時文箐退縮了,話趕話,想也沒想就說出口來。
他自己做下這個決定,全然不問對方是否樂意,不問文簡可否願意跟隨,一廂情願地就將三人綁到了一起。
文箐聽得他大展“鴻圖”,這樣的閒逸確實自己在夢中亦回味過。可是一旦夢醒,也只餘得嗟嘆。要是孫豪真有此魄力,真能做得出來,那她倒是不得不刮目相看!如此魄力,果然不虧是男兒本色。這般,倒真正是需要膽量與氣魄。雖爲世間不容,可如果愛一個人能做到這等地步,當真是轟轟烈烈。可是多年時光過去後,他會否心生後悔?
文箐想:如果自己愛他,對於一個這樣敢於豁出去的人,自己也不會負他,定會好生籌劃經營,不使缺衣少食。難得一心人,情之所至,隱姓埋名流落異鄉也在所不惜,倒是自在,再無人束縛,自己想幹什麼便幹什麼,何必聽他人呱呱不停。
383 番外二 鬚眉是個大男子
商輅出生於嚴州府淳安縣,要說宅後高山村前河繞,風景那確實是山清水秀,可也有一個大問題,那就是山多地少,所以就算本地人手腳勤快,奈何先天有限資源不足,故收成不多。更何況兄弟多就要娶妻生子,花費自然不少。他在兄弟中行五,上有四個哥哥,長兄成年後早逝,父親在嚴州爲小吏,薪俸有限,家中田畝不多,全家生計勉強度日。他打小天資聰穎,母親亦識得些字,小小年紀就啓蒙了,上學後,遇得一個好老師,備受器重。到得十五六歲年紀,就考取了生員,人都言道:來日前途不可限量。
少年得志,難免也有幾分自傲,加上家庭緣故,更有幾分清高。在縣學裡,似乎無人出其右,不免更是得意。到得宣德七年,商輅十七,春節一過,便提前趕赴省城杭州,籌備應試。家中所供盤纏有限,同考生員給他出主意:不若尋一戶人家做個先生,哪怕束脩不給,至少吃住不用再花錢。
他聽得這話倒是十分有道理。只是他年少,自己還是娃娃,不如那些搖着山羊鬍的老先生那般老成持重,那時他性子還有幾分少年的活潑跳脫,有時也難免恃着讀書而逗開人。故而,尋常人家哪會輕易將兒子託付於他?說來也巧,他在尋房暫住之際,隔壁人家姓沈,正急着找先生,束脩不多,但管吃管住。他也是找了許久,先時自恃才高,碰了壁方纔知杭州大有人才在,於是也不得不降低要求,只求頭上有片瓦鍋頭有碗熱湯,否則盤纏堅持不到鄉試。
沈家宅子座落在屠市街後,風一吹,肉味十足。陪他來的是一個長他十來歲的生員,打趣道:“商兄,此處那是天天有肉下飯,腹內絕不會少油星。”後來才曉得,人家正在守制,不過東家廚子做的一手好素菜,勝過葷菜無數。誰也料不到,日後他卻是好上了這一口。
沈家宅大,人口少,一干女眷。他要教的是一個比自己小六七歲的男童華庭,倒是十分輕鬆。東家娘子非常和順,說話不急不緩,不高不低,客氣恭敬,讓人覺得十分受用。見得商輅年少,也不曾輕看,反而是鄭重託付,又道是兒子調皮,多賴先生管束,讀書上的事她婦道人家是絕不多幹預的。商輅一下子當了人家的先生,熱情很高,於是兢兢業業地開始教起席韌來。
華庭天智一般,可他有一姐,卻是聰敏要強過他。華庭讀多少書,他姐亦跟在後頭翻多少頁,習多少字。有次席韌一不小心,將姐姐習過的字拾掇到了一起將於商輅,商輅以爲他是作僞,好生罰了他一回,事後才知其姐是跟着弟弟學習,立時對背後這女子也不禁讚歎一聲。瞧她字寫得工整大方勻亭有致,顯然不是一個才啓蒙的。東家小姐的事,他不好多打聽,便裝作不知,卻是認真瞧得那些字寫得可有不足之處,遇得一處便在旁邊標註。
華庭這人性子直,見得先生雖是批評自己做事馬虎,可是也待姐姐的作業與自己一般無二,便道:“先生,我姐以前也習過千字文,那時我家中尚富,只這兩年家中變故,便沒再學下去。她見我讀的書,也時常問兩句,我時常答不上來……先生好人一個,能不能平時也請點一下我姐?”
“多一兩人自然不打緊。只是令姐畢竟爲在室小姐,這個怕是有所不妥。令堂意下如何?”商輅想了想,謹慎地問道。他爲人十分中規中矩。來時朋友還笑話道:“太樸兄,你少年有爲,上門做先生,卻是有幾樁好事兒。一樁是遇得東家小姐天仙人兒,卻是對太樸兄青睞有加,你們二人於是情投意合,鴛鴦戲水……一樁則是遇得好東家經他提攜舉薦,又或者從中做爲冰人牽線攀得上等人家來,來日風光無限……不論哪樁,都是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青雲直上的好事兒……”
他被人打趣後,便生怕惹了風流債,讓人誤會自己勾搭了年輕小姐,誤了自己名聲,平日裡謹言慎行,一副少年老成狀,其實內心當然也會做些夢,想到這些美事兒。所以面對席韌的要求,他很謹慎地道。
華庭道:“先生放心。家母最是聽家姐之方。上次先生來我家,還是家姐做的主張呢。”
商輅訝異,發現東家的事兒也是好生奇怪的,原來自己恩那個應聘上,恩人竟然是學生的姐姐,還以爲是東家娘子作的主呢。免不得就試探性地問了幾句。
華庭卻是將自己家中爲何落難,自己一家人如何度厄的經過說了出來。
商輅爲沈家之事感慨連連,頓時同情心大起,立時就允了華庭的請求。後來無意中見得華嫣,對方身着素衣,面若銀盤,一雙秀目看人不偏不斜,行路姿態嫋嫋娜娜如風拂柳柔柔婷婷,蘭花小指之上微露皓腕似是柔若無骨,姿容可比家中諸嫂強過十倍,說話輕言細語如西湖和風,一腔吳語軟儂儂,偶爾說得官話卻是吐字分明。商輅細瞧她旁邊那個快言快語的丫環,才發現自己見過這小姐一面,正是那日在隔壁宅子問房時,東家小姐正好就探頭出窗,然後瞧得他無意擡頭望向四周左右打量及至隔樓時,她倏地縮回頭關了窗。
東家小姐說自己不太好經常來上課,卻是一旬來兩次,平日裡也如弟弟一般交些作業。至於束脩現下家中困難,卻是可以多做兩套衣裳相償。又道自己有一個庶出弟弟,卻是比華庭更爲好讀書,請先生一併教導。
她這番話,商輅卻是聽得心裡,略生好感,及至後來知曉華庭欺負沈肇,而華嫣卻是屢次教導親弟勿要責罵庶弟,商輅心生佩服。哪此女子,寬厚爲人,心地仁善,對外室弟弟亦一視同仁,端的是好胸懷,婦女四德:德言容功倒是無一不佳。
華庭語商輅道:“我最愁算賬。我也知家業需得我來擔當,可是一看那賬本,卻是痛痛。好在我有姐姐,我姐姐倒是能算得,幫着我姆媽打理了鋪面,管得那些賬本,出些主意,要不然,我可沒心思讀書……日後她出嫁了,我可就麻煩了。”
是以,商輅知華嫣大體年紀,且原來許過的婚事竟因家難而取消了,如今待字閨中。
商輅沒有小廝,自己一應生活全是自己打理,到了沈宅後,鈴鐺卻是時時來幫一把手,很勤快地幫着洗了外衫或者曬了被子,又或者到屋角採株桃花插在屋子裡,雖不焚香,室中自是溫香一片。
鈴鐺聽少爺說商先生耐心好,才華高,有時來上門找商先生的朋友可是對商先生恭敬有加的,據說是商先生詩做得好,文章做得更是珠玉連篇。這些話落在鈴鐺耳裡,她是聽妹妹銀鈴說才子佳人的典故說得多了,便十分認奉這個,難免有些小心思。不過這心思卻不是爲了她自己,而是爲了她小姐。當然,在當時是沒有,這也是一個很長時間的一個過程中產生的事了。鈴鐺幫小姐傳作業,自然是在商先生面前說小姐如何如何好,細細問商先生可是還缺哪樣需得置辦……歸來卻是在小姐面前說商先生說得哪些典故,哪些趣事,可是真正才華橫溢……長此往來,她是叢中作了青鳥。
華庭的夢想是到外多出去遊玩,比如象表妹表弟一樣,他有種英雄情結。商輅心裡笑話他是有錢人家少年不識貧窮滋味,儘管沈家落難,卻也還是食足衣豐的,沒到那種衣不遮體的絕貧境地,哪會曉得窮人逃亡之苦,當然他自己也沒過過這種日子,不過他卻是見過山裡真窮的人家。
是以,當華庭寫完作業,一手託下巴,一手舉着筆感慨:“唉,你是不曉得,我表妹那人,有多機敏,十個人加一起,也比不過她一個的……”彼時,商輅心裡卻是很不以爲然的。得知其表妹還不足十歲,哪可能闖蕩千里,只怕也是得那個貴人相助護送到家罷了,華庭所言未免太過虛誇。他十來歲做了生員,在縣學領取廩食,故而自視甚高,並不認爲有多少人能強過自己,尤其是聽到華庭說一個小女娃千里尋家的三言兩語,只道這個學生太過於虛誇了,但也不點破。
直到沈家債主上門,圍着宅子不退,日日叫罵,他出一策使華庭叫來屠戶嚇散了一批人後,很得沈吳氏的誇讚,亦得華嫣的感激,不日後送了一件襴衫。可沒多久,蘇州那邊來親戚了,聽說帶來了一筆錢。
商輅原來是並不關心東家的錢財債務一事。只是打自己幫了華庭一個忙後,華庭時不時地將家中困境在他面前吐吐苦水。
“唉,要不是我姐帶着鈴鐺做得藥膏賣上好些錢,現下只怕更爲窘迫……”
商輅覺得華嫣這人上得廳堂,下的廚房。打理家業勝過其母,實是一賢良妻子。當然,也只是這麼想想,並無其他意思。
但緊接着,令商輅十分意外的是:華庭的表弟竟然是故人——文簡。而華庭又吐露出,文簡只有一個姐姐,並無兄長;文簡也坦誠上次的那個哥哥就是姐姐所扮。
商輅這時大感山外有山樓外有樓,原來以爲千里護送華庭表妹的那個恩人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原來是當日同舟的那個莽撞少年,而真正了得的卻是“慶兄弟”,亦是文簡的姐姐,一個七八歲女童。商輅汗顏不已。由此,教書格外慎重。不想文箐卻根本不知自己亦在此,自己教過的東西,她竟檢查弟弟的功課,還加以典故補允,商輅好勝之心陡起,也不知爲何,起了玩笑逗弄之意,可是報復那次在酒樓文箐的“計謀”吧,所以亦以典故迴應。他一直想象對方要是知情的話,會是何態度?
那日他正念着:“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卻瞧見明媚春光中,華嫣與文箐二女含笑立於窗外,份外顯眼。
華庭說表妹是來幫自己清償債務的。商輅聽了,不由得格外關注。“可是令表妹家中十分有錢?”
華庭猶豫了一下方道:“遠不及當年我家。更何況我表弟名下的家業,全由他三叔打理,我表妹卻是拿不出來的。”
商輅就越發好奇:“也就是說,她手頭並無甚麼錢財,那她拿什麼來幫你家償債。”想他自己亦是無從幫起,更遑論一介女子?心道周家四小姐好大的口氣。
可是周家四小姐大口氣說話,卻也有偌大的能力。盡是賣了方子籌得錢財,又將集結一羣的債主們打散,採取各個擊破的方式,其他還不了的債務,甚至不惜用利錢的方式勾得對方允可延期償還。諸多對策,一環扣一環,竟然就此將沈家的債務問題一下子解決了泰半不止。
商輅由先前的驚異,到存疑,再到後來的無話可說,不得不信:這個小自己近十歲的女童,其才智與手段,遠非自己所能比擬的。正是他不時地拿文箐與自己對比,以至於日後在文箐面前,他有幾分放不開手腳來,並且也不願直接面對她,越是接近對方,越是發現對方好似計出無窮,永勝自己一籌,真可謂是高山仰止。
很多年後,他反思起來,發現華嫣對這個表妹言聽計從外,並無半分嫉妒,這種胸襟,拿來與自己一對比,發現自己有些狹隘了。
宣德九年他再到周家做先生時,卻是在自適居了,周家四小姐一手打理的別業,雅緻舒適,卻遠百一個尋常人家力所能及的。在這樣的地方住着,他既羨慕,又怕自己住得久了,貪戀這份精緻,失卻了儉樸,而以自己的家當,那是根本做不到的。後來,陸顧亦如是說,他覺得找到了知音。可陸礎是週四小姐姐弟的恩人,週四小姐施予的好意,陸礎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在周家寄讀,而他卻有幾分不自在。
週四小姐善經營,華庭說表妹就是招財童子下凡,卻是個女身。可商輅卻依然記得文箐當日在淳安茶樓所爲,她又何止只是會理財?陸顧說週四小姐七歲時帶着弟弟與另一個小男童從三個歹人手裡逃脫,當時三個殘人正廝殺中,而他們三個人安然無恙。商輅思索良久,其中有些關竅陸礎也說不清,這些事卻也不好再詢問當事人。華庭道:“我表妹不喜舊事重提,就是千里返家的事兒,我表妹也只與我簡略說過一次。那些細節誰還追究,畢竟我表妹與表弟歸了家才最要緊的……”
商輅看不清文箐,只覺得這人如一本書,這本書時隱時現,飄飄忽近不得,摸不清看不明,有時你不想去追究時,她又近你三分;等你想抓住某點時,她又倏地遠離三丈。商輅曾問文簡幼時所遇之事,文簡一臉沉痛的表情道:“我姐說,傷心的事少提,要不現下便不快活了。不讓我多想哩,我聽我姐的華準沒錯。”
商輅離文箐最近的那次是四月底的早晨,下雨,前頭是送葬之人。她臉上隱現悽楚與痛苦,與她的年齡遠不相符,可與她所經歷的事卻是不及一二。想她小小年紀喪父又喪母然後沒了姨娘,只能與幼弟相依爲命,何曾不苦?商輅那時有心想體貼,可是……在在宅門口,當他伸手去扶得,文箐徑直跳下車來,卻是半點也不想憑藉他人的力理,不依賴他人的姿態,傷了商輅。
商輅想:如此女子,來日成年,必然要嫁於非同凡響的男子的。
卻不料,聽說她幼時就結了親,竟是沈家表哥。一個沉默寡言,溫潤如玉,嘴角總是帶點滿足意味的靦腆少年。商輅後知後覺地心道:“是了,沈顓平時與文簡說話時,但凡聽到文箐說哪樣,立時便去做了,原來如此……”
文箐當着一衆少年郎大聲誇讚沈顓的優點時,她總是行人所不行的路,無所顧忌直言其他女子玩玩說不出口的話,商輅心裡酸酸澀澀:一個女人,竟能如此大膽地說出未婚夫品性如何,端的是驚世駭俗。一方面卻心裡暗自羨慕沈顓。
鈴鐺給他送來華嫣爲他做的衣衫鞋襪,商輅瞧得細細密密的針腳,尋思着她必然是燈下偷偷趕製,心裡一暖。縱使不得顏如玉,也能得一賢妻。週四小姐是焰火,華嫣則是杯中一溫水。商輅想到夢中諸事,文箐性情肛裂如火,說一不二,秉綱斷事猶勝男子,無須倚靠他人,自己焉能娶得這般人物在家中,豈不是誤了其才情?
華嫣落水,其嬌其柔其怯,手足無措雙臂環胸羞意無邊,如嗷嗷待哺之羔羊,商輅憐惜之情倍生。憶當日晨雨荷塘邊,文箐戚然之色雖讓人心痛,可奈何縱車一躍拒人於千里,全然不用他人插手相助。一個男人的力量與保護慾望在文箐面前是豪無用武之力,反而被襯得自不量力,暗愧綿力微薄。一個是荷塘中少女雙淚滴垂楚楚可憐召喚英雄,一個是才色絕佳計謀百變叫人稱絕卻足令男人羞愧無顏色。
若是來日他真是出相入閣,可以多幾個智計過人的朋友相互援助,卻是無需得才智超羣尤勝自己幾倍之力的內人,否則,到時是他爲相,還是她爲相?內人,當然爲內宅之賢良,寬厚容人,對自己敬畏有加纔是。
她是巾幗不讓鬚眉,偏生鬚眉是個大男子,可折腰事高堂,若要曲膝奉迎內子,這膝蓋,多少有些難彎……
妻之人選,當下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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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說一下,小說需要所以撰改了一下歷史,但爲了不誤導大家,真實的史料裡商輅的妻子爲盧滿兒。特此強調一下啊。大家見諒。
哼哼,今日一文錢生日,按陽曆。這天生日不太好啊,以前一文錢說請同事的客,人不信,只當愚人節的玩笑。於是每逢生日,不再提。朋友一而,與我同日,我與之同慶。要是與他一家聚一起慶生,一下子就等於過了兒童節。
384 番外三 冰山下的周沈氏
此番外爲敘述周夫人在三角關係中的角色。因爲開篇幾章很細緻地刻劃了她的能力,所以借這個番外說一說這個女人的曲折感情歷程。或者說她與周鴻,徐氏之間的事兒。此番外中,她依然是絕對的主角,可能這個角度也絕然與大家所想的有所不一樣。總之,她是一個能人,一個好人,但絕對不是一個無所不能且好到了徹底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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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沈兩家一早結親,沈母沈兄早逝,周沈氏被龐氏接了過來視如親女,與龐氏之間相處十分親厚。周鵬這人性情十分溫潤,常常指點弟弟與周沈氏學業,周沈氏泰半知識起蒙於周鵬,在她心目中,周鵬正是自己心中的如意郎君。但是,誰知天妒英才,這樣的人,人間留不住。
周鵬去世,周沈氏傷心不已,黯然神傷,夜夜獨坐,難免傷了身子,幾回病倒。沈澈怕女兒睹物思人,將女兒接回家,那時他已娶繼妻杜氏並生了兒子沈博吉。繼母與長女相處得並不好,或者說周沈氏當年與繼母杜氏相處遠不如與龐氏那麼親厚。杜氏認爲還未正式成親周家卻將周沈氏接了過去,才使得自己與繼女關係搞成這樣;另外在外人看來,必然是自己這個繼室容不下原配子女,將其遣到了未婚夫家,所以她心裡並不喜周家。一見周鵬去世,立時接了長女歸家,想在其他人眼漲點面子,顯示自己繼母仁厚之風。哪知周沈氏完全不給她這個機會,反而唱了反調,因爲某事在族裡讓杜氏十分下不來臺,杜氏覺得這是疏於管教才致,便越發嚴格要求長女。
可想而知,以周沈氏的個性,哪會吃虧,在與繼母鬥法過程中,不僅沒吃虧,反而不時地讓杜氏出醜。那時周沈氏也是年少太過於鋒芒畢露,或者說太易於與人針鋒相對,所以這兩人關係,江河日下。
某次沈澈出外經商,杜氏爲某事與長女鬧氣,最後拿出長輩的姿態,非得在院中罰跪。那時沈家很低調,屋子也不是十分多,就讓周沈氏跪在庭中。杜氏孃家有急事找杜氏歸家,杜氏行得匆忙忘了這個茬了,更沒料到那天竟下了一場雨。正是秋寒時分,周沈氏賭氣,於是耗在雨裡不進屋。家中下人也少,勸了無用,只得給小姐備了蓑衣。周沈氏得知爹爹明日歸家,想着自己要病一場,到時非得讓杜氏好看不可。
沈博吉起夜,發現姐姐竟然還跪在外頭,於是好生哀求,周沈氏氣惱他娘,不理。沈博吉叫人來把姐姐抱進屋,被周沈氏斥了開去,沈博吉沒法,只好又命人將一應雨具備置在姐姐頭上,縱是這樣,周沈氏雙腿還是見了水,寒意上涌。她的願望倒是達成了,如期病倒了,沈澈歸家大怒,認爲杜氏揹着自己虐待前妻長女,要不是念在兒子沈博吉的份上,只怕就休了杜氏。從此,杜氏再不管長女如何。
但周沈氏萬料不到,當日她一賭氣,卻是將子息緣份給賭掉了。
那次來葵水,泡了一天,病了一場,醫生水平有限醫治不得力,結果落下寒症,日後與周鴻之間十年未孕,也有這個原因。
而龐氏聽說周沈氏歸家不過半年,卻被繼母苛待,大病一場,她心疼不已,趕緊又差人來接了回去,說自己還有一個兒子,反正這個兒媳是認定了。周鴻見周沈氏傷心,便儘量哄着,周沈氏心領這份情意,漸漸放開。
龐氏覺得這個兒媳是怎麼看怎麼好,周復也覺得不錯,不過他顧慮的是長子之媳由次子繼娶,日後說出來不好聽。龐氏道:“與沈家結親並未宣揚,又未正式成親,怎會與律不合?”周復便點了頭。
周鵬在死前,曾託付弟弟周鴻:“來日她若嫁於他人,你就當她爲姐,好生往來,替我多多照顧於她。”周鴻那時還小,並不太懂這些,而且他着實是將周沈氏一直當作姐姐看待,平日裡也是“姐姐、姐姐”的叫着。然後父母說,這個姐姐要成爲自己的妻子,周鴻有些錯愕,一時反應不過來。
龐氏語二兒子道:“當日你可是應承於你哥多加照拂,哪有比娶她爲妻更爲妥當的?”
周鴻問道:“沈家姐姐可點頭了?”
周沈氏想着自己要回到沈家,必然是杜氏張羅自己的婚事,可自己與她鬧到那種程度,就怕對方在婚事上爲難自己。
她認爲周家是再好不過的,心痛周鵬早逝,嫁到哪去,只怕日後都不如成爲周鵬的妻子。龐氏說讓她嫁給鴻弟弟,她想着這些年龐氏對自己的愛護,萬念俱灰的情況下,點了點頭。
這兩人就這麼撮合起來了。周鴻有很長一段時間仍然私下裡稱呼周沈氏爲姐姐,龐氏先時還嗔怪兒子不懂事,後來見周沆氏應得很自然,便也沒多管。可週鴻與周沈氏兩人相處,真的平淡至極,或者說是古代的真正的“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周沈氏因爲自己比周鴻年長,故而端着姐姐的架子,卻無嬌妻的羞態,加上週鵬格外出色,她的敬仰有十分之七全給了那個早逝的男人,留給周鴻的敬慕實在是寥寥無幾。試想一個男人,尤其是古代男人,得不到妻子的敬重,也就少卻了男人的英雄情結,哪會予對方加倍憐惜?更何況,少年的周鴻其實非常有個性,因爲那時想多讓周復夫妻對自己多加關注,所以時時與周復唱反調,可是因爲周鵬的存在或存在過,這麼一對比,只會讓周復越來越氣惱,周鴻的才華並不能得到認可。到得弱冠過後,周鴻的性子已養成,並不好改,氣得周復鬍子一翹一翹的,心口總是發痛。周沈氏從旁勸導,可奈何她有時切入點並不好,反而讓周鴻更誤會爲周沈氏就是父母安插在自己身邊專門監督自己的“錦衣衛”密探,有心事也極少與周沈氏說得。
夫妻關係成這樣,那真是如人着鞋或飲水,外人瞧着合適或冷熱得宜,只那穿鞋喝水的人才真正曉得自己喜好溫的燙的涼的,並不是端來一杯乾淨水喝下去就可以的。所以說,在周復夫妻眼裡,周鴻夫婦是十分般配的。唯有一樣:七八年了,不見周沈氏肚裡有動靜。
龐氏着急,私下裡問兒媳同房的事宜。周沈氏面紅耳赤,年輕的陳媽道二奶奶一個月不過一回。龐氏催兒子,周鴻道自己讀了一天書,沒氣力了,又道是氣短胸悶,嚇得龐氏也不敢再催了。
可是就這樣的日子,經龐氏去世纔打破。周鴻十分傷心,消沉,終感不孝,鋒芒斂了些。周沈氏在那時充分發揮了母性的光輝,讓周鴻意識到這個“姐姐”的真正身份是妻子,可是那時在守制,也不可能做出些情事來。但這兩人的事,纔有趨暖春的態勢,陳嫂那時方鬆口氣,哪想到徐氏出現了。
徐氏不只是年輕周沈氏十來歲,更是貌美非凡,哪怕是一雙手當時毀容了,可是出自書香門第的那種嬌柔,尤其加上她歷了大難之後的悽楚哀絕之態,是個男人瞧在眼裡,都爲之心痛不已。周鴻與周同兩兄弟皆然,一見便覺得憐惜萬分。
周鴻這人其實很有才華,只是因他大哥早逝所以周家人更爲重視他大哥,認爲他大哥才華更好。周鴻博古通今不說,詩詞歌賦樣樣來得,還識天文通音律,善吹簫,愛畫扇制扇,喜些雕件,與沈貞吉兄弟十分投合。可是徐氏出身蘇州名門徐家,那亦是一個好樂成癡的家族,其父對音律略差,卻是好詩書,徐氏彈得一手絕好的琴,還會畫得幾筆,又蒙父所教亦是知書識禮。偏這樣才色絕佳的人,卻屢遭了難,且遇到徐家那麼一個迂腐保守的宗族,這是她的不幸。
周沈氏十來年無子,心中很是焦灼。周鴻早中了進士,如今只等放官了,自可以娶妾的。若是妾生子女,到時她這個正室再如何能經營也是孤楚淒涼一人。心裡惶惶不安。語陳媽道:“鴻郎上任,我若不在其身側,只怕終有一日他會娶妾的。不若……”她暗指當時正爲出家無望而愁腸滿結生不如死的徐氏。
陳嫂勸道:“夫人,她好樣貌,性子剛烈,只怕到時有了子女,便眼高於頂,越了上來……”
周沈氏想了想,道:“聽說烈馬馴服了,就好了。如今天下都無她安身立命之處,我此時給她偌大一份好處,她是個知書識禮的,要是懂得報恩,我與她之間斷然不會難相處。”
陳嫂擔憂地道:“人心難測亦有貪性,就怕她得寸進尺,時日一長,忘了今朝夫人的恩德。”
周沈氏嘆氣,無奈地道:“不是她,便也有他人,誰讓我自個兒不爭氣?我若小心眼,來日郎君只怕恨煞我,雖不會以無後而出妻,卻置我於獨院,到時……”不如主動出擊,博一個賢名,且討好了夫君,拉攏了他心。
陳嫂勸道夫人三思,實在不行,大可以選個樣貌平平,不識字的。
周沈氏搖頭道:“不知書無以知禮,那等貧戶人家的女子,最易得勢後忘了本。我若娶個貌醜的,必然有人說我無容人之心,既是要送於他,何妨面上大方點。徐氏容好,他若知我這番心意,來日厚待我幾分,我便也知足了。”
當時話是這般,只是那時不知周鴻亦有多情一面。待一旁瞧得男人對他人恁多情時,才知嫉妒日增,後悔亦晚矣。
周沈氏與徐氏話姐妹情。徐氏知自己無法再入徐家,對沈氏感恩戴德,聽得沈氏之意,先是驚了,後來說自己怕是個不詳之人,便欲尋一庵出家爲好。可庵堂嫌她年輕,不合律法要求的年紀,不收。徐氏絕望,幾欲尋死。
周沈氏勸止。在徐氏面前說了夫君諸多好話,徐氏點了頭。
周鴻救徐氏時,當時確實只是出於不能見死不救,並不是見色起心。可是待知曉對方的身世與坎珂經歷後,卻是心痛了,再略略經由周沈氏嘴裡贊得對方如何出色,便也心動了。
你說沈氏當時是試探也好,還是私心也好,可是她才一說,周鴻那廂面上半推半就,竟然立時就道謝。原來對方早有此意了,只等自己開口了—— 周沈氏心裡五味雜陳,只是話已出口了,她決意做一賢妻,讓自己在周鴻心中的地位不至於太卑下。
那時周同晚了一步,說與劉氏聽時,周鴻已經與周沈氏商量妥當,欲娶爲妾。而劉氏覺得娶這麼一個身份的女人,莫要誤了自家兒子大好前程,做個妾還差不多,是以不應允周同的要求。周同眼睜睜地瞧着二哥大聲與父親爭辯決意要娶徐氏爲妾,周同那時沒膽量與父親爭執,退了一步,日後很是後悔、不過這時,周復聽說此事,不同意。可是那時周鴻卻已然得了周沈氏的許可,正好遇得周復昔日同年,對方認爲這是美事一樁,便大方讓出院落,娶妾嘛,也無需父母之命了,就張羅上了。周復大怒,氣了一場,周鴻道自己已然迎娶了,雖是妾室,也絕不能做出出爾反爾的事來。周敘怒責侄兒無視禮教,讓其趕緊將此事作罷,周鴻卻堅持不聽,周敘失望。
周復問周沈氏:你可有怨言?
周鴻不等周沈氏答話,說這就是娘子主動給我尋的妾室。
周復嘆氣,語出一句:“你母臨終前,只道後悔一事,當年……”
當年龐氏故作大方,爭賢名,替周復娶了劉氏進門,周復氣惱要將劉氏休出,龐氏阻止。臨終前,方知二人誤會多年,大爲後悔。
周沈氏心感家舅的厚愛,可知周鴻現下對徐氏已然傾心,且木已成舟,不可再反覆。那時心裡有過惶恐,有過幾絲悔意,早知當初不該在周鴻面前有那個提議了。
周鴻得徐氏,方知男女魚水之妙,貪戀閨情繾綣。徐氏很快承孕,周沈氏一喜一痛。周鴻感念妻子大度,待妻子更爲尊重,可是尊多憐少。只沈氏發現,十年來,她一直以爲夫妻生活不過是一月一次的肉與肉的碰撞,哪想到,周鴻經了徐氏,再到得自己牀上時,再不是原來的例行公事,而是對自己亦倍加溫柔愛撫,其手口所到之處,無一不讓自己動情動心。大惶。心知:錯了……她若這般認知,可知周鴻更是如何饜足的?與徐氏水乳交融,方知世間男女之色溫柔之鄉可沉緬,快活淋漓又纏綿悱惻。於是待徐氏越發的寵愛。徐氏幾經大難後,得此良人,更是知足感恩,十分珍惜,小心謹慎。
周沈氏心裡難過,既盼周鴻到自己屋中來,又反感這一切的快活卻是徐氏所致。她有時想:周鵬若在,自己只怕比徐氏還快活。然後又起閨怨。可徐氏卻如先前她所料,在她面前,循規蹈矩,絕無差錯。
試想:若是一種食材,一直襬在那裡,也一直當做尋常不過的普通菜。可是某天,見別人餓得慌,於是大方地施捨於人:“拿去吧。”
人拿了去,結果卻就這食材做了一道絕美佳餚來。新主人分了一杯羹於原主人。原主人嘗過後,既羨,且後悔:怎生到得他鍋裡,就這麼香起來了?新主人上門來謝恩,言道:“承蒙所賜,粗手濫制,若是姐姐中意,但管吩咐。原本是姐姐所有,不過是妹妹有緣,略施小技,不想竟植得滿庭滿院……”
可週鴻雖然與這道菜有所類似,可終歸不是簡簡單單的那麼一道菜。周沈氏幡然醒悟。
周鴻也不是一個見色就糊塗的人,一旦決定娶徐氏爲妾時,就打定主意,要將徐氏的身份澄清,便央人再次到徐家提及。徐家拒不承認。周鴻無奈,只得尋找當年的那些當事人。可是他的任命下來了,卻是沒法耽擱。那時周沈氏心裡酸楚難當,就提議自己歸家去暗中派人查證,周鴻帶了徐氏先行去任上。
幾個月後,周沈氏卻在家中接到了周鴻那廂傳來的喜訊,徐氏快產子了。周沈氏再無心查證,語周鴻道:“當年的人都杳無音訊,一時難以查找,又不能通報官付查辦,只怕得耗時耗日了……”
周鴻見她一臉憔悴,心底非常過意不去,歉疚不已。 “也不急在這一時,既如此,只着人慢慢查找那些人得了伏狀便何,我們也不是爲難章家的人,只求他章家一念之仁,到官府做個見證,還她個清白,若不然,我心不安,她在後堂亦無顏宴見同僚家眷。”
周沈氏聽到最後一句,周鴻明白無誤地表示他心疼了,她心中痛了,支吾以應。卻是暗裡讓下人不再查尋。陳忠回來稟告:“章家已離開原處,那牙婆得知我們在尋人,也嚇得躲起來了……”
陳嫂這才知夫人爲何當年獨獨選徐氏這樣如花似玉的一個嬌人兒做妾室。只要徐氏身份一日不洗清,徐氏就翻不得身,永拿捏在夫人手上。
文箐出生了。周鴻等了十來年,終於爲人父,高興萬分,竟連公堂也不上了,請假三日,抱着嬰兒,父愛流淌。
周沈氏瞧着襁褓淚流,語周鴻道:“妾身無所出,卻忝居正室,好生無顏見列祖列宗……”
周鴻稱妻子賢良不過,若不是妻子大度,自己只怕就是無兒女緣了。
周沈氏這是又一次發現一個不同的周鴻,初爲人父的他能對着纔出生的嬰兒絮絮叨叨勝過婆子,一從公堂上下來,連同僚也懶得應酬,卻是着緊女兒。女兒的第一個笑,是對周鴻,女兒的第一回尿在人身上的對象亦是周鴻,女兒的第一……總之,周沈氏在一旁瞧得周鴻如癡如魔的小心捧着女兒看不夠,方知自己十來年一直沒讓周鴻如願,缺兒少女是他心中的遺憾。心思更重。
周沈氏這些年不時吃藥,可她身子確實不好,寒症過重。徐氏到周家之前,周沈氏已有病在身,時好時壞。可她難得懷孕,而徐氏卻不知爲何,剛生下女兒半歲不到,再次懷孕,周鴻十分高興,日日笑開懷,周沈氏是在一旁看着難過至極。正好周復那時病加重,乞休在家。於是周沈氏道自己歸家侍疾。臨走,又道徐氏既有孕在身,怕是受不了累,不若自己帶了文箐,也讓他見一見祖父。
她說出這句話來時,周鴻卻是捨不得了。徐氏想到了當初自己應承的話:自己生下來的兒女,就當是夫人生養的一般。徐氏安慰周鴻,說是自己肚內有一個,只姐姐孤身一人在家侍疾,嚴君若見得孫女,心情也會好些,有利養病,姐姐也能有個人慰藉。
周鴻點頭。周沈氏帶了文箐,落寞歸家。路上與人同船,結果文箐染上了痘,嚇得周沈氏半死,這要是人在自己手裡,沒了,可如何?
同船的那孩子,卻是周沈氏路上一時同情心而起搭他上了船,正是他出痘,連累了文箐。那小孩高燒幾天,沒了。而孩子的母親正好肚裡也有一個,一傷心,也沒了。周沈氏守了文箐許久,當時也以爲人沒了,結果竟然命大,耗了過來。只這麼一來,歸家晚了。
陳媽在周宅中提及這事,言道:“夫人爲了照顧小姐,不想肚內懷的孩子沒了……”
周復大爲痛心,寫信罵周鴻。周鴻聽說妻子爲了照顧女兒纔沒避開,亦傷了身子,只怕以後再難懷上了,亦難過。徐氏道:“姐姐是爲了箐兒之故,妾自感難安。不如,就將箐兒養於姐姐名下……”周鴻認爲極好,回與周復,周復略對徐氏又多看兩眼,稍放心。徐氏頭胎雖爲女兒,但有個女兒強過膝下全無,周復還是挺高興的,尤其是聽到又有了第二胎,忙讓兒子趕緊將徐氏也送回來好生照料。徐氏認爲這是自己與家舅修復好關係的好機會,說服了周鴻,自己歸家。
劉氏發現周復十分在意這個未出世的孩子,瞧出來周沈氏的不安。
劉氏着鮑氏送粥于徐氏,多嘴地道了句:“這孩子可是家中盼望得緊的,二夫人更是着緊呢,四小姐來日是外姓家的人,這回要是生個少爺,二夫人定然會疼得更緊。如此一來,徐姨娘便可安心侍候二爺了。”徐氏心慌。讓出長女早就心疼,再將兒子也托出去,自己何嘗做過母親?
周沈氏探望她越勤,徐氏越難過,兒子出生,女兒文箐長得一歲了已會叫人了,會叫媽,卻根本不會叫姨娘。徐氏暗裡掉淚,身子便有些不適。
周沈氏見得,怕過了病氣,便將兒子從她身旁抱了開來,自己抱在懷裡,哼哼着兒歌哄嬰兒入睡,眼熱地瞧着這個小生命,十分羨慕徐氏。
徐氏萬分緊張。陳嫂道:“小少爺長得可真正俊俏,十分肖似老爺……”
徐氏發現生了兒子自己難得抱到身邊,更難過。劉氏時而來探視,說三道四。鬧得沈徐二人亦有些誤會難解。
出了月子,徐氏身子略好些,這才親自抱得兒子。將養好了身子,再去尋兒子,發現周沈氏手裡抱了兒子,身邊偎着女兒,女兒根本不要自己抱,難過。
百日那天,太陽極好,在庭中開宴,小兒抱出來曬太陽見親人。
旁邊有片水,爲周復養的荷花塘,周瓏陪了徐氏抱着小兒玩,一邊逗弄着小兒一邊往後退,當時很熱鬧,也不知誰撞了周瓏,連帶徐氏與小兒都掉進了池塘。小兒吃水,然後得了一場病,沒了。
周瓏挨訓,周沈氏爲小姑子說了句公道話,將那犯事的人趕了出去。周復周鴻大爲傷心。徐氏幾欲哭死。周鴻寫信慰道:“怕是我子息緣薄,無福。”又將了徐氏到身邊。
而文箐卻在家中備受寵愛,加上聰敏,活潑,很快逗得家人忘了那段悲傷。而直到文簡的出生,周鴻是再不敢讓他在襁褓中歸家了,生怕再出事來。不過文簡出生體弱,倒是好生養了下來。方士道:“這宅子不利於正室。”周復初不信。周沈氏卻聽得認真,正好周同準備在蘇州城裡買房子,周沈氏語四弟可以着意打聽好了。
文簡在蜀出聲,周沈氏趕了過去。徐氏已在周鴻面前討得撫養的許可,抱了兒子只送到周沈氏面前於她看,卻是半分不離開自己的身旁,連乳母也不想請,周沈氏一來,大刀闊斧地作主:乳母必須得請。徐氏再度感覺不安,迫於周沈氏氣勢,未反對。
周鴻見妻妾一片平和,兒女雙全,大感再無他求。文箐到徐氏身邊,已然不認得她,叫起姨娘來,全無半點恭敬之意,周鴻大愕。周沈氏道這是她祖父愛寵所致,再加上與姨娘也確實遠離幾千裡,哪會識得?周鴻知這話是怪自己召了徐氏到身邊,便說不得其他。
一日,審案完,周鴻突然又想起了徐氏清白身份還未了,不由得給家中周騰寫了封信,着其幫忙督辦。周騰只想忙生意,並不認爲此事有何重要。偏周同見到,上了心,費了不少時間與人力,訪得龜公,立下伏狀,後來奉於周復留存。鄧氏得知,心裡吃醋,正好當時想託付他爲其弟尋親事,結果周同卻置之不管,而去查證徐氏一事,自然格外不平。
周沈氏沒料到,眼見得周鴻就要再升官職,卻被人訐舉了一系列罪名,其中有兩則讓她後背發涼:一則是着下人在部經商,這是指陳忠,二則是徐氏爲妓,周鴻娶爲妾,犯律,當革職查辦。前者相對於後者來說,那自然不值一提,更何況本來這經商所得,有三成都給周鴻在官場上花銷到百姓中去了。
此時,心中有鬼,病中忤悔,她才知當時的心眼不該有。但又自我安慰:“如此一來,鴻郎便可以在家安生過日子,徐氏亦因此條成爲罪魁禍首,這一輩子莫想臨駕與自己之上,自己這個正室穩當了,再不會因旁的事被修離了……”
但是周鴻遭水寇受傷後,周沈氏方纔想到:他要沒了,自己更無法在周家掌事了。心中惶恐起來。
徐氏如驚弓之鳥,再度認爲自己是不祥之人,罪孽過重。女兒死後復生,根本不認自己這個姨娘,嚇煞她也,生怕兒子再沒了,自己就在周家立不下腳了,還能去哪?
周夫人慰她你還有鴻郎,還有兒子。這時她是真看開了,只求周鴻性命無憂,過了這一劫,便再不計較。她越發悉心教導女兒,償還罪過,只求來日得她幾分回報,再不管周鴻與徐氏是否纏綿。
周鴻一死,徐氏知自己是沒法在周家了。有一刻確實瘋瘋傻傻的,可是頭腦清醒時,才發現自己還是瘋了的好,瘋了,夫人棄不了自己,哪怕進家廟,亦能有機會瞧得兒女……
周夫人臨終對陳媽語:我唯獨做了這麼一件半的虧心事,沒想到,老天爺給我這般報應來,只是不該對鴻弟去的……
文箐從吳師傅手裡接過當年販賣徐氏的牙婆伏狀,得知牙婆竟然仍在原地不遠處住着呢,大感詫異。且知曉當年是周夫人查辦此事,便知這裡頭許是有蹊蹺。一時周夫人在她心目中的老師形象坍塌了一角。問於陳媽,陳媽道:“小姐,夫人不過是一念之差,再說身爲女人,誰人能……夫人對小姐的心思那真正勝過親生母親的,望小姐顧念這片舊情……”
文箐鄭重地道:“我自是記母親的恩情不敢忘。如今說這些,人都沒了,也無用的。只是,唉,陳媽,你不該瞞我這些舊事。母親走過的彎路,我不想再走,你多說一句與我聽,我又能如何?”
陳媽泣不成聲。“小姐……”
文箐擺擺手,道:“省得了,逝者爲尊,人前身後事,莫亂開言。”
就算,心裡那時小小地掠過一句話:當日周夫人若沒有那一念之差,而是將徐氏身份給查實了,澄清了,會如何?
結果很明顯,周鴻不會出事,而她,也穿越不過來。真是恩也?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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