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嘯俯眼下看,卻見一個三十歲出頭的清瘦書生,正對自已眈眈而望。
李嘯在心頭,迅速地回憶了一遍史書中對黃宗羲的記載。
黃宗羲,浙江紹興府餘姚縣人。字太沖,一字德冰,號南雷,別號梨洲老人、梨洲山人等,一般稱其爲梨洲先生。
他是明末清初十分有名的經學家、史學家、思想家、地理學家、天文歷算學家、教育家。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而在歷史上,黃宗羲的思想,很多地方,可謂超越了他的這個時代。
他提出“天下爲主,君爲客“的民主思想,說“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主張以“天下之法“取代皇帝的“一家之法“,從而限制君權,保證人民的基本權利。
黃宗羲的這種超越時代的政治主張,大力抨擊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對於後世民主政治的發展,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他的學說,對於清末反帝反專制鬥爭,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
見到這位在歷史上負有盛名的著名人物,以這種一種姿態與自已對視,李嘯心下,有種難以言說的微妙情感。
最終,他緩緩開口:“原來,你就是黃太沖啊,這次哭廟之舉,想必是你倡舉發動的吧?”
“正是學生。”黃宗羲直視着李嘯,毫不客氣地接話道:“唐王,恕在下直言,我等學子,之所在文廟聚衆而哭,實爲對唐王之土地政策大有不滿。”
“哦,是嗎?那本王倒要好好聽聽,你們倒是有何不滿了。”李嘯臉色十分平靜。
見李嘯態度平和,反向自已發問,黃宗羲深吸了一口氣,他大聲回道:“唐王,學生先想問下你,華夏上下數千年,列朝列代的聖君賢相,安有不與士紳共治天下之理乎?現在倒好,唐王你方下江南,趕走弘光僞監國,不求如何獲得士紳支持,不想如何儘快安定國家,便要違背大明不與百姓爭利之祖訓,大刀闊斧毫不容情地進行所謂的改革施政,竟欲巧取豪奪取士紳之田土,以滿足一已之私慾,實是大寒士紳之心,大奪士人之氣也。唐王此舉,毋乃太過乎?”
黃宗羲這番話,配合他義奮填膺的表情,展現出一幅爲國請命義不容辭的慷慨模樣。他的話語一完,下面跪着的一衆書生,立刻紛紛附合,表態贊同。
“太沖說得是,自古家國天下,安可不顧士紳之訴求之理。士紳者,國家之柱石也,若這士紳皆是反對,這國家豈非動盪無比,唐王這政策,又如何可推行得下去呢?”
“就是,唐王此舉,太過操切,罔顧實際,若天下士紳利益皆損,這大明豈非基石崩塌,安得長久乎?”
“是啊,士紳乃是治下之根本,豈可輕待,遑論強奪?切望唐王收回誠命,安撫士紳,不要再做這樣誤國誤民之事,不要大寒天下士紳之心哪。”
……
聽到階下那一衆書生七嘴八舌,說個不休,唐王李嘯,卻是一聲冷笑。
哼,這般士紳之家境況殷富的書生,爲了保全自家的財產與土地,倒是把他們自已說得冠冕堂皇,又把這自已這項政策,說得如此不堪與卑劣。
看來,縱是飽讀詩書之輩,在切關自身實際利益之事時,也會毫不猶豫地屁股坐歪呢。
只不過,你們想倚仗這讀書人的身份,反過來信口雌黃抵毀攻擊本王,卻是斷不能夠!
就在下面的書生猶自說不停之時,李嘯冷哼一聲,將右邊的椅子扶木重重一拍,啪的一聲脆響,驚得那些書生個個縮首噤聲。
“哼!這般無聊可笑之語,你們倒是說完了沒有!”
李嘯這聲怒喝,讓整個殿內頓是肅靜一片,那些書生皆是一臉畏懼地偷偷打量着他,卻無人敢發一言。
李嘯轉過臉,一雙犀利的目光,直直投向那離自已最近的黃宗羲。
黃宗羲感受到李嘯那看似平靜,卻有如刀子般鋒銳的目光,正緊緊地盯着自已,他頓時渾身不自在,正要想說點什麼,上頭的李嘯,已搶先開口說話。
“黃太沖,本王只問你一句話,現在江南之地,遍佈流民與失業的百姓,這些人員,充街盈巷,流離失所,實爲整個江南的巨大隱患,他們卻要如何安置?“
李嘯這冷冷一語,下面依然是一片靜默。
你們這般侃侃而談的士子有何高見,儘可直言。”見衆人不言,李嘯又追問了一句。
很顯然,這些書生都知道,李嘯所問的這個話題,難度極大,豈是一言兩語所能講得清楚的。
而這句問話,更讓黃宗羲有種強烈的壓迫感。
他知道,李嘯這句話,明面是在向自已詢問,其實只不過是在譏諷自已,不過是個誇誇其談,實則毫無實際施政水平的趙括式人物罷了。
這一瞬間,深感自已受到羞辱的黃宗羲,麪皮都漲紅了,就連額頭的青筋,都根根綻起。
哼,唐王李嘯,你未免太過小看人了!
“唐王!這些流民安置,依學生看來,當可如下安排。”黃宗羲輕咳一聲,侃侃言道;“首先,由官府施手,收聚流民,加以賑濟,保障其生活用度。其次,看看各處有何工坊用人,令其前往就業,再者,如在江南之處,有親友投靠,亦可令其暫往棲身。最後,若實在難以安置,亦可施於盤纏,令其自回本鄉,再謀生路……”
黃宗羲一語未完,卻被李嘯哈哈一笑打斷。
“太沖,若論研究學問,尋章摘句,本王斷不如你,但你這番安置流民之法,在本王看來,不過盡皆笑談耳。”
“哦,唐王何出此言……”
李嘯淡淡一笑,復問道:“太沖,你這泛泛空談,其中的謬誤之處,本王暫且不論。本王且問你一句,你可知道,現在江南之地,大約有多少流民與失業百姓麼?”
“這,學生只是無名白身,未得官職,如何可查得……”黃宗羲被李嘯這一番逼問,頓是氣焰一挫,他面露難色,囁嚅着爲自已分辨。
“哦,這樣呀。”李嘯一臉揶揄之色:“你既連流民數量都未知曉,所提之策,豈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哼,本王可以告訴你,現在江南之地,據各地官員的統計稟報,那流民與失業百姓,總共有650餘萬之多!”
一聽到李嘯報出的這個數,下面各名書生,俱是一驚,
不是吧?真沒想到,這看似平靜富庶的江南一帶,竟已有這麼多流民了。這樣的話,想要安置他們,卻是談何容易。
那麼,黃宗羲所言,豈非皆是信口胡說,完全地不切實際呢。
李嘯目光灼灼地望向黃宗羲,言語犀利而直接:“太沖先生,我大明自崇禎年間以來,連年戰亂,民不降生,整個中原大地,幾乎皆陷於戰火之中。這十餘年下來,在這江南之地,積存了這650萬流民與失地百姓,其實亦是十分正常。而依本王看來,以你所說的這三條計策,想要救濟安置這650多萬流民百姓,實是空中樓閣,根本就不切實際。”
聽李嘯這般說話,黃宗羲臉色十分難堪,卻又不好再爲自已辨解。
“太沖先生說,首先要出官府出來賑濟,這條計策,本意倒是不錯。“李嘯淡淡道:“而且,本王也以爲,民爲國之本,安可不救之。出於這救濟民衆之理念,本王亦會從外地大力抽調糧食,保障他們不至於在這寒冷冬日凍斃街頭。但這樣的計策,短期之內,尚可施行。若是遷延時日,這650餘萬張口,哪怕有再多的糧食,也無法一直填下去啊。縱有金山銀海,也怕要坐吃山空呢。更有官府中的貪官污吏,在賑濟之時,趁機中飽私囊,暗中貪污,以至糧食大量虧空,白白進了個人腰包,亦是極可能之事。這般弊行,太沖先生難道就看不見嗎?”
“唐王,這……”
李嘯擺了擺手,又繼續說道:“再來看第二條,太沖先生說,可以儘量安排這些人,入江南各地的工坊中,作業打工,從此養家安居。那本王倒還真想問下,這些流民,到達江南後,少則幾年,多則十餘年,一直在這裡苦苦掙扎求生,卻從未有甚工坊來接收安頓他們,卻是何故?”
未等黃宗羲回答,李嘯冷笑道:“其實麼,很簡單,因爲工坊太少,而流民與失地的無業百姓太多,根本就沒有足夠的能力,對他們加以吸收安置。要知道,在這織造最爲發達的蘇鬆一帶,當地的失地農夫,都未得完全安排過來,如何還能復有餘力,吸納更多的流民與外地失業者呢。若是要官府強迫這些工坊,超出本身能力強行接納,只怕這些工坊會立刻倒斃,原本在裡面辛苦作活以求生存的織工與傭匠,亦都難求活命了。故而,太沖先生這第二條計策,,實是不明實情的笑談罷了。”
聽李嘯這般直白地諷刺自已,黃宗羲臉上頓是躁熱非常,他半張着嘴,很想反駁李嘯的話語,只是一時間,卻不知道要如何開口。
而在這時,下面的其他書生,更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每個人都是一副尷尬與複雜的神色。
李嘯見到黃宗羲已顯狼狽之相,心下不覺暗笑,他又立即趁熱打鐵,繼續道:“太沖先生,最後再來說說你這第三條計策吧。你說,讓這些流民與失業百姓,去投親靠友,或是官府發放盤纏讓其回家。以本王看來,這更是無稽之談,純爲添笑耳。”
“唐王,你……”
“太沖,你也不想想,人非草木,豈會不知樹挪死人挪活的道理。他們之所以到了現在,還在街頭巷尾遊蕩乞討而苟活,完全是因爲在這江南之地,根本就沒有親朋可以投靠,或者說,是根本就沒有能讓他們得以投身立命的親戚所在。這般淺顯之理,其實何需本王在此多言。“
李嘯一臉冷峻,繼續說道:“而你說讓這些流家拿盤纏返家,更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太沖你難道沒看到,現在天下一片戰亂,除了本王所控的山東以及江南一帶,各地皆是紛亂爭戰不休,百姓在刀鋒之下苟且殘存。國家已是這般糜爛,這些流民,又哪裡還有家可返?又哪裡還有家可去?!況且,故土難離,鄉親爲本,你以爲這些流民,都是閒得難受纔要從家鄉出走外地麼?如果不是因爲戰火刀兵,讓這些可憐百姓在家鄉無以存身,他們怎麼會捨棄父母家鄉,在這江南之地,苦苦地掙扎行乞苟活!”
“你們說,如果不讓這些大地主大豪紳們,拿出土地,分發給這一衆貧苦至極的流民百姓,讓他們耕作爲生,暫以活命,他們哪裡還有半點活路!哪裡還有其他的路徑可走!”
李嘯越說越氣,他重重地一拍扶手,又大聲說道:“可嘆你等所謂讀書之人,見到這民生慘狀,卻是不以爲意,漠然處之。反爲那一衆盤剝佃戶,家財豐厚的大地主大豪紳們,抱怨叫屈,甚至弄出這可笑之至的哭廟揭榜之事,豈止是有愧於聖賢之書,簡直就是愧對讀書人這三個字!你們這些讀書的士子,不願爲國效忠,不思爲民請命,上不能騎馬殺敵,下不得救助貧苦,只會尋章摘句,引經據典,謀私利,得虛名,真真於國於家無用矣!今天,你們這般無能無用之書生,半能提出半點有用之策,反在這裡大言炎炎,反過來指責本王的不是,實是可笑之至!若本王不是顧念着你們多年讀書,皆有才學之輩,不願落個迫害讀書人的名聲,也早就也如馬士英等人一般,將爾等全部投入監牢了事了。如何還會讓你們在這裡目無尊上,大放厥詞!告訴你們,休說只是爾等,但爲這流民衆生,爲這天下百姓,雖千萬人,吾往矣!”
李嘯說到這裡,黃宗羲已是一臉冷汗涔涔,臉上更是羞紅一片,他再不多話,撲地一聲,伏首跪拜。
而其餘的諸生,見黃宗羲都被李嘯斥服,各人心下亦俱是羞慚,故皆伏跪於地,不敢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