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聲輕響,房門打開,德格類扭頭一看,見自已的長子德克西克,一臉陰沉地從門外悄然而入。
“阿瑪,孩兒剛得到密報,莽古爾泰的家奴冷僧機,已把當日父親和姑姑,與伯父密謀造反一事,悄悄向皇太極作了密奏。”
德克西克急急說完,這猶然燠熱的天氣裡,德格類忍不住打個了寒噤。
“老八忍了兩年,終於還是要動手了。”
德格類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無可言說的惶然之色。
“那怎麼辦?莫非,我堂堂正藍旗,只能束手待斃不成?!”德克西克粗濃的眉頭緊皺,剃得發青的額頭上,暴突的血管一跳一跳。
“那你說怎麼辦?莽古爾泰死後,正藍旗被奪了十二個牛錄,實力已然大損。爲父除了努力與其劃清界線,拼力自保外,復能何爲!”
德格類的聲音充滿了深深的無奈與憤恨。
“阿瑪,只是現在有那家奴冷僧機這番密告,那皇太極定會以此爲藉口,對我正藍旗大肆打擊!別人就要騎上頭來了,我等竟只能苟且求存,這番屈辱,如何能忍!”
德克西克跳了起來,有如一隻焦急的困獸一般,在房間中踱來踱去。
他騰地站住,嘴裡去涌起一絲苦笑:“莫非,阿瑪以爲,皇太極真的會大發善心,放過我們這些餘黨不成?”
“想那皇太極,在伯父死後不到一年,竟令薩滿去其墳上灑狗血與穢物,並施予惡毒詛咒,以令其魂魄永沉地獄,不得超生,這般心胸狹窄邪惡之人,如何會輕放我等啊。”德克西克愈說,臉上愈是憤恨不已。“不如,我等就此起兵,拼個魚死網破!”
“德克西克,休得胡言!要阿瑪起兵造反,說得容易,卻如何可行啊!當日你伯父莽古爾泰是如何死的,你不知道嗎?!”德格類嘴脣哆嗦,語調有種莫名的悲哀。“當日,我等以爲起事計劃周全,卻沒想到老八出手如此迅捷,立致莽古爾泰於死地。可見,其對莽古爾泰早有周密防範。而現在,爲父敢肯定,那老八定然對我等這樣的謀逆餘黨,早已在暗中嚴加監控,只怕我們還在籌劃如何起事之際,老八便會下手將我等一網打盡了!”
“阿瑪,孩兒只怕,我等即便如此小心慎微,卻最終還是難逃一死!若只能這樣伸着脖子等人來殺,孩兒實不甘心!”德克西克的話語,滿是悲涼。
“人爲刀殂,我爲魚肉,現在除了隱忍無爲,盡力自保外,復能何爲?你想得到的問題,難道阿瑪有這麼蠢就想不到嗎?”德格類說到這裡,話語一噎,又搖頭長嘆了一聲。
“那阿瑪你的意思是?”
“阿瑪現在能做的,便是趁那冷僧機剛剛舉報之機,立即去見老八,向其舉報你姑姑莽古濟與莽古爾泰合謀造反之事,然後,爲父以此方式,與他們劃清界線,希望老八看在我舉報親族的份上,放過我德格類一家老小。”德格類這番話,聲音很低,充滿了悲涼之狀。
“阿瑪,沒想到你竟要拿姑姑的性命,來換我家的平安。。。。。。”德克西克一臉驚愕之狀,卻再說不下去。
德格類一臉冰寒之色:“時局至此,爲父只能丟車保帥了!我姐來日升天后,定也會體諒我之苦衷。況且,即便如此,因市井紛傳爲父與那明狗李嘯勾結的流言,估計到頭來,爲父還是難逃一死。”
德格類雙眼潮紅,聲音哽咽地繼續說道:“德克西克,你是長子,阿瑪只希望,在這般供出你姑姑,並與其劃清界線後,將來即使皇太極要動手,只針對爲父一個人便可,你們幾兄弟都能得以保全。阿瑪縱死,亦心安了。”
“阿瑪。。。。。。”德克西克淚光閃動,話語哽咽,卻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
盛京皇宮,繼思齋。
皇太極斜坐於明黃楠木龍椅上,手捧一盞青花精瓷雨前茶,小口地啜飲着,清亮的茶水上,映照着他那一臉明顯的欣慰與舒心。
他下首的一張木凳上,則坐着的是同樣一臉得意笑容的豪格。
“豪格,剛剛德格類前來奏稟莽古濟與莽古爾泰謀反一事,你怎麼看?”皇太極斜了豪格一眼,然後長啜了一口茶水。
“哼,德格類這個慫貨,爲了保命,竟然主動供出了他親姐姐莽古濟,此人倒是翻臉無情。”豪格冷笑道。
“哈哈,那你認爲,現在已如秋後的蚱蜢一般的德格類,不行這丟車保帥之舉,復能何爲呢?”皇太極一臉得意的笑容,一邊將茶水輕放在一旁的花梨長桌上。
“父汗,若只憑德格類這般招供,就放過了他的話,未免有些可惜。”豪格一臉不甘之狀。“畢竟,現在有莽古爾泰的家奴冷僧機這番密奏,實是扳倒向來不馴的正藍旗之大好時機啊。”
“哼,你以爲,父汗我會讓他有機會活下去麼?”皇太極目光霎時變得陰冷:“本來,兩年前,本汗就可將他們一網打盡,只不過,爲了顧全大局,免起太大波折,才容忍這幫反逆之徒至今。現在,代善已然服軟,其餘各旗勢力皆弱,大局已固,無可動搖,本汗卻再難容忍正藍旗這般宵小,再上竄下跳了!”
“那孩兒請父汗同意,允許我帶兵前去,將德格類等一衆正藍旗逆賊全部擒下,若有不服,就地斬首!”豪格一臉興奮。
皇太極搖搖頭:“豪格你做事還是太過沖動。殊不知困獸猶鬥之理。現在逆賊餘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若你這樣不分輕重一齊相逼,只會把這些已成一盤散沙的謀逆餘黨,重新捏合起來。若整個正藍旗重新同心合氣地作困獸之鬥,對大金對朝廷均是極大損害。”
“那父汗之意是?”
“又要打又要拉,讓餘黨始終形不成合力,方能各個擊破。”皇太極冷冷說道。
“那要打誰,又要拉誰呢?”
“德格類方纔供出其姐,便是已向本汗表明投靠的態度,說明至少在現階段,他是一個在表面上可以與我們合作的對象。那麼,我們就先放他的家族和子孫一馬。”
“父汗的意思,是先只搞掉德格類?”
“正是,擒賊先擒王,德格類一死,正藍旗必亂,再難形成合力。他的兒子德克西克之類,皆碌碌之輩,無足慮也。”
“父汗英明,孩子今番長見識了。”豪格恍然大悟般,又壓低聲音道:“父汗可是要如除掉莽古爾泰一般,將那德格類暗中處死?”
皇太極眯着眼,微不可見地點點頭:“豪格你記住,要搞掉對手,並不需要搞得驚天動地,衆人皆知,只要能切實有效地解決掉對手,那麼,越是悄無聲息的方法,效果往往越好。”
豪格點頭笑道:“父汗說得是,那德格類怎麼說也是一旗之主,手下多有效死之徒,若要真當面拿下他,難保此人不會狗急跳牆,如果能悄悄地暗殺掉這廝,確是最佳之辦法。”
皇太極面帶微笑,又端起茶杯,輕輕地吹着茶沫,一邊淡淡地說道:“豪格,你可知道,拿下德格類之後,那麼接下來,我們要動手的,將會是誰?”
“父汗的意思,是要搞掉莽古濟?”豪格心下一凜。
皇太極冷笑着點了點頭:“莽古濟與其丈夫瑣若木據有城池堅固的開原城,如不早除,將來所成之禍患,必爲大矣。”
豪格臉上突然黯沉下來。
“父汗,這莽古濟既已將女兒卓那希嫁與孩兒,竟會願助莽古爾泰謀反,現在又反對我娶伯奇福晉,此人着實可恨!”豪格臉上閃過一絲狠戾的神色。
皇太極冷笑一聲:“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莽古濟這般行事,也可算是自取滅亡了。”
“那我們現在要派人去把莽古濟與瑣若木都抓起來嗎?”
“不必,我們如此興師動衆的話,說不定會把瑣若木逼反。即使我們最終強攻下開原城,這樣一來,也會大失蒙古各部之心,我大金剛剛纔大費力氣降服插漢部,卻不可這般行事操切。”皇太極頓了頓,接着說道:“豪格,你也看過三國演義,你應該知道,曹操戰勝袁紹後,是怎麼捉住逃往遼東的袁譚與袁熙的吧?”
“孩兒知道,是那曹操威逼利誘遼東公孫康,讓其對這二人生疑,最終將此二人之頭砍下,送予了曹操,如此,一免遼東徒生戰亂,二除了袁氏反側之憂。”
豪格說完,突然眼睛一亮,急急而道:“父汗的意思,莫非是要挑動莽古濟與瑣若木生隙,讓瑣若木主動交出莽古濟?”
“不錯,本汗正是此意。我已派密侍買通瑣若木寵愛小妾託古,讓她暗中做通瑣若木的思想工作,儘早向朝廷坦白其與莽古爾泰等一衆反賊的交往罪行,並告訴他,可以通過交出莽古濟這個首謀逆賊,爲自已戴功贖罪。若他能這般大義滅親,本汗會在念其受人矇蔽,且金蒙交好的情份上,依然讓他統管蒙古傲汗部博濟吉特氏,並繼續據有開原城。”
“那瑣若木交出莽古濟後,又當如何呢?”
“只要瑣若木交出莽古濟,那接下來的事就好辦多了。本汗會再令那莽古爾泰的親信家奴冷僧機,去刑部大堂,向刑部主事濟爾哈朗當衆告發,由他出面控告莽古濟的謀反之罪。這樣一來,莽古濟再無憑依,又罪證確鑿,便可順利拿下了。最終朝廷可通過莽古濟的招供,再把其餘的一衆正藍旗反逆餘黨,光明正大地法辦歸案。”皇太極言畢,臉上露出陰狠而自得的笑容。
豪格不覺打了個寒噤。
這位汗阿瑪,心機之深沉,下手之狠辣,着實讓只知道在戰場上殺敵的他,又心驚又佩服。
豪格長久地低着頭,待擡起頭來後,已是滿臉的猙獰。
“待莽古濟招其謀反之狀後,那孩兒定當砍掉她女兒卓那希的腦袋,以向父汗表明心志!”
豪格的這番斬釘截鐵的表態,讓皇太極很滿意。
“豪格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就好,父汗很高興你能分清敵我,不被兒女私情所糾纏,此爲成大事者必備之品格。”皇太極臉露微笑地讚許道。
豪格乾笑着,他突然又想到一點,又急急問道:“那在處置莽古濟時,那莽古爾泰那幾個掌握了軍權的兒子,該怎麼處理?”
皇太極眉頭一皺:“現在畢竟還沒有莽古爾泰謀反的直接證據,只宜對他們繼續監視,嚴密注意其動向,而不可對其立即採取行動。只能在突破莽古濟這個攻入點後,再以其供狀,對他們進行處置,如此方可使人心服。”
豪格感慨而道:“父汗英明果決,孩兒佩服得五體投地。”
皇太極冷笑道:“豪格,你知道父汗最欣賞哪個明朝皇帝嗎?”
“孩兒不知。”
“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他的做事風格,父汗最欣賞。”
“哦,是什麼風格?”
“要麼不做,要做做絕!”
皇太極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的話語,有如鋼鐵般冰冷與威壓。
。。。。。。
一週後,德格類在夜晚時分,突發暴疾而死。
他暴死的症狀,與莽古爾泰一模一樣。
望着口鼻流血,背弓如蝦,在劇烈的疼痛中痛苦掙扎的德格類,長子德克西克站於牀前,雙眼含淚,一臉憤怒至扭曲的表情。
這時,房間中,只剩下他們父子兩人,德格類的一衆妻妾,都被他暫時摒於門外。
“答應我,一定要好好地,把咱們家傳下去。。。。。。”德格類意識尚存,艱難地向德克西克斷續地吐出這幾個字。
“阿瑪!。。。。。。”德克西克伏跪牀前,靠着牀沿嚎啕大哭。
“答應我。。。。。“
“阿瑪,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不報仇,不深究,一定要把家族血脈延續下去。。。。。。“德克西克涕淚滿面,咬牙應道。
德格類嘴角輕咧了一下,他顫抖着,想用右手最後撫摸一下愛子那腦後的髮辮,伸出的右手,卻一下子僵在半空中。
他死了。
“阿瑪啊!”德克西克頭枕其屍,放聲大哭。
德格類死後,皇太極下令厚葬,並令德克西克暫時代管正藍旗旗主一職,與前兩年葬莽古爾泰一樣,他親自前往德格類墳前,情真意切地哭靈了一番。
范文程、寧完我、鮑承先等幾個無恥的漢奸文人,自然又肉麻地吹捧了一番皇太極友愛兄弟的仁君英主典範形象。
隨着德格類的暴死,朝廷中,尤其是正藍旗上下,都有鬆了口氣的感覺,他們皆以爲,現在德格類已死,皇太極會把這反逆一事就此揭過,大家就可以象以前一樣,平靜度日了。
誰也沒想到的是,皇太極的惡毒狠辣的手段,其實才剛剛開始施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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