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關東,江戶城,幕府官邸。
幕府那寬闊光敞的會客廳中,用浮世繪屏風隔出一間小小的舞臺。一男一女兩名淨琉璃劇藝人,正隨着平緩悠揚的淨琉璃樂聲中,在這舞臺上,抑揚頓挫地吟哦詠唱傳統的琉璃偶劇,源氏公子和淨琉璃小姐的愛情故事。
只不過,德川幕府的三代目將軍德川家光,卻根本無心觀看,他在全神貫注地看着,首席家老酒井忠勝送上來的一封奏章。
這封奏章,來自薩摩藩,是由現任薩摩藩藩主肝付兼平所撰寫。在經李嘯審覈後,由肝付家家老川津道預與明軍平南營監撫官趙文采二人,乘坐李嘯的水師艦隻,送達江戶城。
肝付兼平在信中,詳細說明了肝付氏藉助明軍之力,消滅篡位的島津氏,讓肝付家得以重新復藩薩摩的經過。
看完了手中這封薩摩藩傳來的奏章,三代目幕府將軍德川家光,一臉震驚到不可置信的神色,拿信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而首席家老酒井忠勝,則肅然跼坐一旁,不時偷瞥了一下德川家光的反應。
其實,肝付家能把那向來桀驁不馴,又時時與幕府作對的島津氏消滅,德川家光心中,非但沒有多少惋惜之情,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感。
而他之所這般震驚不滿,便在於,在他看來,肝付家這場復藩之戰,本該是要首先呈報給他這位日本的最高統治者,在徵得他的許可後,方可行復藩之事,這纔是唯一可接受的方式。
而現在,肝付家藉助明軍的力量復藩成功後,纔派人來向自已稟報。這樣一來,自已這位三代目的幕府將軍,倒似乎只是一塊起認證作用的橡皮圖章而已。這隱含其中的深深蔑視,簡直是對幕府權威的重大挑戰!
想到這裡,德川家光牙關緊咬,一臉怒容浮起,他忽然厭煩地揮了揮手,琉璃樂曲嘎然而止,那原本就在小心翼翼表演的男女藝人,立刻急急躬身而退。
“沒想到啊,肝付氏竟然藉助了明朝軍隊的力量復藩上位,本將軍卻半點消息都不知道,還有沒有把我這幕府將軍放在眼裡!“
德川家光忽然暴怒起來,他將手中的奏章團成一個紙球,狠狠地摜向遠處,那紙球彈跳了兩下,消失在一個黑暗的角落。
“將軍息怒。”灑井忠勝見他這般盛怒,便低聲說道:“肝付家的使者,已和明軍的使者一起,來到了江戶城,將軍要不要見下他們,聽聽他們的解釋?”
“爲什麼要見他們,本將軍現在要親統大軍,討伐那膽大妄爲的肝付家!”德川家光怒喝道。
酒井忠勝輕嘆一聲,又低聲道:“將軍,爲人主者,不可因怒興師。家康公的祖訓,視怒如敵,將軍忘記了麼?在下認爲,這肝付氏復藩一事,事情原委未明。還是要見見他們,聽聽他們的解釋,再做決定不遲。”
聽到酒井忠勝的勸諫,德川家光一臉沉鬱。
酒井忠勝(さかいただかつ)是德川幕府的老人,自一代目幕府將軍,德川幕府的創始人德川家康開始,便在府中效力,還親自參加過決定德川家命運的關原之戰,深受德川家康信賴。效力過德川家三代主上的他,一路從老中,升爲大老,直到首席家老,總領12萬3500石俸祿,可謂位高權重。故他的意見,將軍徳川家光不能不重視。
德川家光兩撇粗短的濃眉皺了一下,又瞪了一眼一旁一臉期待之色的酒井忠勝,然後緩緩地點了點頭。
酒井忠勝隨即傳令,讓小姓去帶肝付家使者川津道預與明軍使者趙文采二人進入幕府,接受將軍的接見。
小姓急急而去,不多時,便帶着川津道預與趙文采二人,來到殿中。
“肝付家首席家臣,川津道預,拜見將軍閣下。”
“大明猛虎軍監撫,趙文采,見過將軍閣下。”
“哦,你二人坐吧。”
各人分賓主而坐後,德川家光匆匆掃了一眼那一臉諂笑的肝付家使者川津道預後,卻對那明軍使者趙文采,產生了強烈的興趣。
這個身着寬襟大袍,頭戴一頂平定四方巾的趙文采,在榻榻米上昂然而坐,目不斜視,雖然僅是一名普通文官,卻有一種凜然不可犯的上國風采。
隨後,肝付家的首席家老川津道預,將肝付家是如何被島津氏逼迫打擊,以至喪藩失位,唯一子嗣流落國外,隱姓埋名殘存琉球。而後,又如何碰巧得到明軍的援助,才擊滅島津氏,重新復藩一事,向德川家光詳細說明了一番。
他講完後,便恭敬地獻上裝有幕府當年的敕封令的木盒,交給德川家光觀看。
德川家光草草看完,便把敕封令朝桌子上一丟,然後,他皺着眉頭對川津道預說道:“既然你們有明確證據說薩摩藩是爲島津氏竊據,爲何不事先徵得幕府同意,再行復藩征伐之事,你們這樣做,還有沒有把幕府放在眼裡?”
德川家光這句話語說得很輕,但臉色嚴峻,目光凌利,讓肝付家家老川津道預,竟不覺打了個哆嗦。
“將軍閣下,我肝付家這樣做,實屬無奈,只因。。。。。。”
他話未說完,一旁的趙文采,忽朗聲大笑起來,打斷了一臉急色的川津道預的辨白。
德川家光斜眼望向這個正捋須大笑的漢人,目光之中,頓時滿是憤怒之色。
“明國使者,卻不知爲何這發笑?”跼坐一旁的家老酒井忠勝,繃着臉低聲問道。
趙文采止住笑聲,這才目光炯炯地望向德川家光,然後拱手道:“將軍閣下,本使有一事不明,可否向將軍詢問?”
“哦,你問吧。”
“將國,在下曾聽說,那肝付氏末代家主肝付兼治,曾向二代目幕府將軍,痛斥島津一族謀逆篡位之舉,希冀得到幕府的支持,讓幕府主持公道,打擊那反逆壓上的島津氏。可結果,幕府卻對他推三阻四,消極對待,以致肝付兼治最終抑鬱而死。本使不知道,此事可爲真否?”
趙文采犀利直接的話語,讓德川家光不覺臉上一陣躁熱。
他佯裝着咳嗽幾聲,對趙文采訕訕回道:“此事,乃是父上所爲,本將軍當時年少,未嘗得知。”
不料,聽了德川家光的回答,趙文采卻不依不饒。他冷笑一聲,繼續說道:“將軍閣下既這麼說,那本使就再說一句誅心的話,假如肝付家不來向我大明求救,卻依然如其父一樣,向幕府求援的話,那幕府真能發兵,去爲他主持公道嗎?”
“這。。。。。。”
聽了趙文采這滿是諷刺的話語,德川家光臉上愈發躁熱,心下更是惱怒不已。
只不過,在他狠狠望向這個漢人文官之時,卻發現,趙文采對他這個所謂的日本第一人的幕府將軍,毫不畏懼,目光灼灼地直視着他。
“那這麼說,你們明軍,不經過本將軍的同意,便私自出兵參與我日本國中之事,卻還是合理的麼?”
德川家光努力壓制着心中的怒氣,對趙文采說出這句話。
“我大明帝國,乃是天朝上邦,向來以匡助正義,濟危救困爲已任,既然幕府對島津氏作逆犯上一事,不聞不問,消極處置,那我大明自當爲飽受欺壓的肝付家主持公道,復其舊藩,卻又何錯之有?”趙文采冷笑道:“更何況,現在島津一族已滅,肝付家重新復藩,我大明考慮兩國邦交,纔派出本使與肝付家臣一道,前來江戶稟報,這禮節之數,也算是周全了。”
聽了趙文采這般冠冕堂皇卻強詞奪理的話語,德川家光幾乎氣暈。
這是什麼話,藐視上官,先斬後奏,反而成了禮數週全的做法了,真真欺我幕府無人麼!
“趙使臣,你們明國這般強橫,就不怕引起兩國紛爭麼,就不怕我幕府興兵征討麼?!”德川家光咬着牙說出這句話。
他滿以爲,趙文采聽了他這句威脅的話語,極可能會因此服軟,卻沒想到趙文采竟又仰頭大笑了起來。
“趙使臣,你笑什麼!”
趙文采止住笑容,目光中卻閃過不屑之色:“如果本使沒記錯的話,就在前兩年,九州的島原之亂時,那佔據天草城,由平民組成的反亂軍,除去家屬外,能戰之兵不足萬人,而幕府派了12萬大軍,卻攻了數月亦不得下,最後還是在荷蘭艦隊的幫助下,用火炮破城,方得以攻克。這事,將軍閣下,應該還記憶猶新吧。“
“你到底想說什麼!“
“哼,將軍閣下,休怪本使說話直接,貴國幕府軍戰力這般孱弱,如何是我兵精將銳裝備精良的大明猛虎軍之對手!倘將軍閣下,真要因一時之怒,興舉國之兵,前來薩摩之地與我大明天兵對抗,以本使看來,將軍最大的戰果,亦無非能以兵力優勢,與我軍至多打個平手罷了。”
見德川家光一臉憤怒地瞪着自已,趙文采微笑着繼續說道:“若幕府大軍,真的要與我軍久戰於薩摩之地,只怕是一則會折損精銳,師老兵疲。二則幕府的錢糧軍械消耗,將會多得嚇人。三則那些如島津氏一般野心勃勃的外樣大名,怕亦是個個蠢蠢欲動了吧。“
趙文采說完,一臉淡然微笑,望向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德川家光。
德川家光微垂着頭,心下惱怒萬分。
這個可惡的漢人,說起話來竟這般直接,可謂字字誅心,絲毫不給自已留面子,此人這般肆無忌憚地冒犯我幕府大將軍之威,實是該死!
“趙使臣,你言語這般猖狂恣肆,就不怕,本將軍現在就殺了你麼?!”
德川家光擡起頭,目光之中,閃過一道猙獰之色。
趙文采聞言,卻又是一陣大笑,然後搖頭嘆道:“可嘆哪,本使說了這麼多,爲將軍閣下分析利害關係,將軍卻不聽本使之諍言,反惱羞成怒,欲殺本使以泄私憤,這等事情,若傳揚出去,只怕這幕府,會成爲天下人的笑柄啊。“
“你!。。。。。。“
德川家光臉色氣得發紅,卻哆嗦着說不出話來。
“將軍,若你真敢動手殺害本使,那本使可以告訴你,自此以後,我大明與日本,怕是正式撕破臉面,兩國自此徹成敵國。而我家李大人,也定會在不久的將來,派出大軍,征伐江戶,爲本使報仇雪恨。介時,只怕將軍想要後悔,怕亦是不可得了。“趙文采冷冷地直視着他,話語清晰而低沉。
聽了趙文采咄咄逼人毫不退讓的話,德川家光苦笑一聲,有如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坐於錦墩席墊之上。
見得氣氛如此緊張尷尬,首席家老酒井忠勝,從一旁急急勸道:“將軍閣下,趙使臣乃是明國使者,就算言語有過激之處,還請將軍看在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的份上,不必與他計較了吧。“
見酒井忠勝拋過來的這個臺階,德川家光心下雖極爲不甘,卻也只得順坡下驢,故作大度地對川津道預說道:“罷罷罷,既然現在島津氏已滅,肝付氏又有我幕府的敕封令爲證,本將軍便承認肝付兼平爲正式藩主,繼任薩摩守一職。這過往糾結之事,本將軍便不再追究了。“
聽了德川家光的話,川津道預一臉喜色,連連向他大聲道謝。
而在一旁,趙文采亦微笑着說道:“將軍閣下肚大撐船,果然非常人也。我家李大人也說過,兩國友好往來,和睦相處,方爲長久之計。而爲表兩國相和之意,李大人特派本使,給將軍送來極多禮品。“
見到德川家光與酒井忠勝二人,眼中皆不覺放光之際,趙文采掏出一張禮單,微笑着朗聲讀道:“爲表兩國相和之意,大明赤鳳伯李嘯,特贈日本徵夷大將軍閣下以下禮物:上好絲綢一百匹,精紡呢絨二百匹,中華香菸三百條,精製鐵器一千件。。。。。。”
“哈哈,你們赤鳳伯,真是太客氣了。不過嘛,貴使既遠道送來,本將軍也不好推卻,那就全部收下吧,不要負了赤鳳伯一片美意。”
見了李嘯這般闊綽的送禮,德川家光頓覺臉上倍有面子,他笑吟吟地對趙文采說道。
趙文采臉上笑容愈見燦爛,復大聲道:“將軍閣下,我家李大人說了,爲加深兩國邦交,些須微禮,不值什麼。不過,李大人也真誠希望,將軍閣下,能答應我家李大人一個小小的要求。”
“哦,是何要求?”
趙文采見德川家光一臉探詢的神色,便笑道:“這個要求麼,其實也十分簡單。聽說,貴國已下了鎖國令,整個日本只能在平戶港纔可與外國貿易,但我家李大人希望,將軍閣下能再網開一面,把這薩摩藩,與平戶港一樣,亦作爲外國與日本進行相互貿易的口岸。“
趙文采笑吟吟地說完,德川家光的臉上,原本愉悅的笑容,卻是瞬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