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龍一行人伍,自出錦州後,一路東行而去,因巡撫方一藻早已暗中提示過各邊關哨所,故周元忠陳子經等人,一路皆是暢通無礙。錦州往東,渡過大淩河,便是廣闊平曠的遼東平原,一行人駕着套車,行奔在已長滿雜草的舊時官道上,只見得曠野茫茫,唯見得路邊田畝荒蕪,草木叢生。官道兩旁,每每有廢棄的荒村丘墟,其中殘垣頹壁,多有人骨骷髏掩填其中。見此淒涼景象,陳子龍頓覺悲恨無限,心裡兀自嗟嘆不已。隨着明清雙方在遼西對峙的時間越來越久,雙方之間,竟都開始默認了那些走私商隊的往來。遼西的將門們,要用私家商隊,對清朝進行走私,換取價值極高的毛皮、東珠、猛禽、人蔘、鹿茸等物,轉手來獲取暴利,以此在抵消遼餉的不足,使得遼西的明軍能得以維持下去。而東邊的清朝,則需要這些明國的走私商隊,給自已帶來糧食、器皿、布匹、耕牛、鹽巴等物,來補充自已生產物資的不足,更好地養育壯大國家人口與實力,使得清軍的人數與戰力,能不斷得以提升。正因爲明清雙方都有彼此互補的貿易需求,所以對這些走私商隊都是睜一眼閉一眼。而陳子經等人,雖在野外碰到了些須清軍遊騎哨探,但他們見到高插於車上的那柄清廷認可的走私認旗,又看到車上裝得滿滿的小麥麻袋後,這些身背碩大騎弓,馬鞍插着鼓鼓囊囊的箭袋,面目狠戾猙獰的清軍遊騎,卻也沒有爲難他們,在繞着套車轉圈觀察了一番後,便揮揮手讓他們徑直東去。不多時,天氣漸黑,因月色不明,看不清路,衆人便在歇宿在官道旁一處高崗上的破廟處。在護衛們開始煮食麪粥,並給騾馬餵食豆料之際,周元忠與陳子龍據此而坐,一邊互相閒聊。這一路上,陳子龍對周元忠的看法,已從開始的厭惡不屑,改變了許多,對周元忠身上的刺鼻臭味,也漸漸可以忍受。故兩人圍在火堆旁,相對而坐。“周樂師,你鄉籍何處?”陳子龍問。周元忠慘笑了一下,他翻着泛白的眼球,良久沒有說話,陳子龍一怔,不知道自已這句話,哪裡觸動了周元忠的心裡的傷痕,以至讓他這般無言。許久,周元忠纔開口道:“陳學士,周某乃是瀋陽人氏。”陳子龍哦了一聲,便道:“原來周樂師是瀋陽人,卻是何時來得錦州呢?”沒想到陳子龍這句話,卻打開了周元忠的話匣子,他長嘆了一口氣道:“今夜無事,既然陳學士對周某這般感興趣,可願聽周某一敘身世?”“學生願聞其詳。”周元忠呵呵一笑,臉上便涌起滄桑之色,他嘆道:“周某今年四十來歲,萬曆末年生於瀋陽杏仁裡,上有父母,下有妻兒,家中開有小酒樓一間,一家人聊以度日,倒也安穩。誰知到了天啓初年,那老奴興兵攻奪瀋陽與遼陽,全城軍民大半皆死於韃虜刀下,我全家老小,亦皆被殺。當時,之所以我能逃得一條性命,卻是我當時正巧出城去鄉間墟市採買菜貨,方逃過這一劫。後來,我潛回城中,想尋找父母妻兒之屍首,不料屍首未曾尋得,反遇上清虜巡邏軍兵,因疑我爲明人探子,便暴打一頓,我雙眼之所以盲了,便是被這些禽獸打瞎,直到我被打得不得動彈,那些清軍疑我已被打死,這才住手,命人扔出城外,和被斬殺的百姓置在一處,預備天亮後一齊埋掉。”周元忠說到這裡,臉上慘色更見明顯,他頓了頓,復說道:“誰知天不絕我之命,我在奄奄一息之際,被一名被勒令前來收屍的叫花子發現我尚有氣息,便起了善心,將我秘密救下,隨後暗藏于山洞之中,調養多日後,方可起牀行走。後來這位恩人便把已然眼瞎的我,薦給一名唱蓮名落的酒樓樂師,讓我習唱曲爲生。我遂拜他爲師,吃了唱曲彈琴這碗飯,而自瀋陽流離到錦州,已有近二十年了。”聽到這裡,陳子龍一臉同情不忍之色,發出一聲長長嘆息。周元忠繼續說道:“後來,因爲我的小曲唱出了名,被錦州最大的酒樓錦華樓相中,這座酒樓,多有高官貴戚在此飲宴,在前年之際,遼東巡撫方大人,見我唱得口齒清楚,聲情並茂,便生了愛才之心,招我對談。由於我應答得體,態度從容,方大人對我更是欣賞,故此,常來酒樓聽我唱曲。直到前些時日,方大人專門招我入府,囑我以和談要事相托,我初時頗爲猶豫,以爲自身才能不足,又是眼盲之人,便欲拒絕。後聽得方大人說,正是要我這樣外形不出衆之輩,才能正好不顯山不露水地去與清廷和談,況且,若能穩住清虜,我大明官軍便可在國內從容剿滅流賊,然後再出兵北伐,收復遼瀋,一雪當年丟城失地之恨。周某聽到方大人言談這般肯切,遂下定決心,出使清廷,以求爲我大明謀得與清廷議和之機,得以休養生息,再圖振作。”周元忠最後長嘆一口氣道:“這近二十年來,周某幾乎每夜都會夢見死去的父母妻兒,想自已已是廢人一個,不得爲他們報仇,便覺心如刀割啊!若大明果能重新振作,奪回遼瀋,則周某大仇得報,縱是死上一萬次,亦可含笑於九泉了。”望着火光映照下,瞎眼的周元忠那滿臉期冀的神色,陳子龍眼中不覺噙淚,他大聲說道:“周樂師,放心吧,我大明人才濟濟,幅員遼闊,豈是清虜這蕞爾小國所能比!只要假以時日,定有重新中興之時,到時掃清妖氛,寧靖宇內,卻可把那些韃虜與流寇,全部一掃而滅!”當天晚上,周元忠與陳子龍二人,聊到很晚方睡。衆人在破廟中歇宿了一晚後,天色放亮便起身,全體人員復往東行。五天後,一行來到瀋陽城外。待到了城外一箭之地,遠遠地便見沿着官道兩邊全是鐵匠鋪子,有大批的漢人鐵匠正叮叮噹噹的打鐵作業,打造盔甲刀劍馬具等物,有一隊女真騎兵,頭戴紅纓圓帽,腰懸大刀,揹負長弓,在官道上來回巡邏,維持秩序。很快,他們發現正向東門行來的周元忠陳子龍等人。遂立刻迎將過來,兩方人馬甫一接近,那騎兵中,便出來一個帽鑲頂珠,看似爲首模樣的壯漢,用不熟練的漢話衝着陳子龍大聲問道:“兀那蠻子,你們是怎麼來到盛京的?”聽了這人這般盤問,陳子龍還未答話,一旁的周元忠已是大聲喝道:“哼,我等乃是大明的使臣,前來見你們的清國皇帝,卻是有要事與他相商。”這名壯漢聞言大驚,他上下打量了眼瞎的周元忠一番,以爲他是在騙自已玩,臉上頓時涌起怒色,立刻翻身下馬,刷地抽刀,怒氣衝衝地大步行了過來。“兀那蠻子,你敢拿本爺來取笑,真是天包了你的狗膽,爺爺現在就結果了你!“清虜壯漢一聲怒喝,手中雪亮的腰刀,作勢便要朝周元忠頭上砍去。“住手!“周元忠一聲急喝,便迅速從懷裡摸出文書,在空中抖了兩下:“你且看清楚了,這是遼東巡撫方大人的親筆書信,要我等直呈給你們的皇上的,你若殺了我等,誤了兩國大事,只怕擔待不起!”壯漢的腰刀,頓時停在半空中。他用疑惑的眼,仔細掃了一下信封上的字跡,心中雖是猶然驚疑不定,卻不敢真拿周元忠他們怎麼樣。壯漢略一沉吟,便插刀入鞘,喝道:“蠻子,沒想到你這廝倒有些膽氣。也罷,爾等究竟是何來頭,到時自有官員來審你等,卻是一問便知,不怕爾等逃了,且隨我入城吧,我帶你們去皇宮。”陳子龍一行人,在那辮子兵壯漢的帶領下,直入瀋陽城內,各人一路冷眼看去,只見街市上人羣熙熙攘攘,端的是熱鬧非凡。大街上行人、小販、南來北往的行商、還有那黑龍江流域的野生女真及其它部族之人,皆身着怪異服飾,昂然行走於街市,除了各人腦後都拖一條大辮子外,這東京城顯是比遼東漢人城市顯的更加有活力,那種新興皇朝的蓬勃氣勢,遠非日薄西山的明朝可比。不過,見到這般繁盛景象,陳子龍臉上卻是一副鄙夷的神色。他在心下暗歎,論起真論繁華興盛,這瀋陽城可比李嘯的商貿重鎮赤鳳城,要差的遠了,街面上小商小販居多,卻是絕沒有赤鳳城那樣大規模的批發貿易市場,故這一路行來,包括陳子龍的兩名護衛在內,各人只是對滿街的男人留着辮子的裝扮,頗覺好奇罷了。有一名護衛便咧嘴笑道:“他孃的,這清韃子可怪,好好的大男人不束髮正冠,卻剃掉額頭的頭髮,腦門一圈皆颳得光溜,楞是在腦頂處做出個女人形狀的辮子,這可真是他孃的要多怪有多怪,要多醜有多醜。”聽了這名護衛的話語,陳子龍雖是心裡極是贊同,卻知道在這韃子的心臟城市中說這些的話,可謂是自尋死路。於是他忙瞪了那護衛一眼,那護衛被他凌厲的眼神嚇的一吐舌頭,連忙噤聲不語。衆人隨那兵士行出大門不遠,卻遠遠聽到不遠處的大街上傳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那滿洲話喊的震天價響,又有兵士縱聲狂笑,其間夾雜着隱隱的哭泣聲,顯的分位刺耳。衆人正在納悶,卻見那前面領路的滿洲騎兵一夾馬腹,策馬向那出事的地方奔去。陳子龍原本不欲多管閒事,此刻卻是沒有辦法,也只得策馬跟隨向前而去。待行過肯眼前拐角,到得那大街街角處,陳子龍等人定睛一看,頓時是目中噴火,各人都是氣極,那張瑞等人已是將刀抽出,恨不得立時便衝上前去廝殺。只見這原本熱鬧繁華的大街上聚集了數百名滿洲官兵,將這大街上的行人盡數圍住,各兵皆是手執大刀,外圍的兵士更是張弓搭箭,隨時射殺欲逃的百姓。原來,卻原來是貝子尼堪,閒居無聊,帶着親兵上街巡視,在這大街上發覺幾個美貌漢人女子,不覺淫心大起,素有瘋狂王爺之稱的尼堪,成千上萬的人都曾掠奪過,又怎會在意在他眼裡視如豬狗的漢人?當下便在這大街上令人將那幾個女子帶回府去,誰料其中兩名女子皆有家人隨同,當即便與尼堪屬下親兵爭執起來,那些親兵也是兇狠的緊,見這幾個漢人居然膽敢反抗,當即手起刀落,將那幾人砍成碎塊,一時間這大道上竟成了屠場,鮮血和着碎肉流的滿街皆是。街上衆漢人又驚又怒,有幾個膽大的便指着那些親兵喝罵起來,卻不料那些兵士更不打話,凡有話話的便是一刀,到後來殺的性起,卻連那些只要站立着的漢人男子都不放過,揮刀便砍將過去,直殺得頭顱滾滾。在殺了十數人後,這大街上數千人都是驚惶之極,便有人想奪路而逃,那些個在後掠陣的親兵卻哪肯放棄殺人的良機,當下張弓搭箭,向那些奔逃的漢人身上射去,那些親兵射術極精,使用的又多是強弓長箭,一箭射將過去,便是一人被透胸射穿,那些多鐸部下的滿洲親兵殺了恁多漢人,卻是無事一般,嘻嘻哈哈,管自嘲笑彼此射術不精。陳子龍周元忠等人來時,這街上已是染滿漢人百姓的鮮血,此時再也無人敢動,亦無人站立,各人都是跪伏在街心,等着這些掌握着生死大權的滿洲人發落。那些被擄的女子,則是個個衣衫不整,羞處隱現,雖是性命無礙,卻亦是人人臉色慘白,哆嗦不已。她們知道自已接下來,該會是何等悲慘的命運。在被尼堪和他的一衆親兵玩膩後,再由他賞給最低等的旗人,或是包衣奴才,從此一生一世了無希望,堪稱生不如死。見得這般慘案在自已面前發生,陳子龍牙齒咬得格格響,他忍不住怒喝了一聲:“爾等當街殺害百姓,還有沒有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