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華亭處,一時寂然。
只有悅耳的鳥鳴聲,與不知何處而來的撫琴聲相交混和,讓整個御花園愈顯幽靜。
“陛下,既然微臣議和之策,陛下難於採用,那微臣就此告退了。”
沉默了許久的李嘯,向崇禎拱手稟道。
崇禎默然無語。
良久,他方揮了揮手,淡淡道:“既如此,愛卿且回山東去吧。這議和之事,再容朕好好思量一番。”
李嘯再作一揖,正欲退走,忽見得太監王承恩,從遠處快步向翠華亭行來。
“稟皇上,宣大總督盧象升,正候在宮外,想求見皇上。奴婢特來請示皇上,是否現在就接見他?”
跑得氣喘吁吁的王承恩,行至亭外,急急地向崇禎稟道。
崇禎眼中忽地一亮,他立刻對王承恩說道:“盧建鬥既已候在宮外,你速帶他帶見朕吧。”
王承恩諾了一聲,便復急急離去。
這時,崇禎扭過頭來,臉上擠出笑容對李嘯說道:“李嘯,你也先別急着離開,且聽聽盧建鬥,對這議和之策,想法卻是如何。”
聽了崇禎這話,李嘯心下,愈覺難過。
來自前世的他,當然知道,這盧象升,堪稱主戰派將領中的領袖人物,這樣一腦門所謂的忠義與正氣的人,對於自已的議和之策,怕是恨之入骨了。
不過,皇帝既讓他先別急着走,李嘯也只得無奈地應諾,肅立一旁。
不多時,王承恩領着盧象升急急而來。
行至離李嘯不遠處時,身着正二品文官朝服,一臉風塵僕僕之狀的盧象升,一眼就瞥見正肅然站於一旁的李嘯。
他的眼中,驟然冒出憤恨的神色,冷哼一聲,從李嘯身旁拂袖而過。
見到這位曾經的老上級,對自已已是這般敵視的態度,李嘯心下喟然長嘆。
隨後,盧象升掀袍伏手,跪立於地。
“臣,宣大總督盧象升,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愛卿平身。”
“謝陛下。”
盧象升站起身來,還未等着崇禎發問,便急急拱手而道:“陛下,臣自宣大趕來,路上卻聽得,陛下欲同意楊嗣昌與李嘯等人的議和之款,實是心急如焚,不勝憤恨之至,不知可有此事乎?“
他這氣勢凜然的一問,讓原本就心虛猶豫的崇禎皇帝,氣焰更是消沮,他低低地回道:“此事尚在研論之中,並未實施。“
“咳!“盧象升大喝了一聲,臉上便顯出焦躁而沉痛的神色:”陛下,這般誤國誤國,屈辱喪權的協議,萬萬不可同意啊!“
崇禎哦了一聲,便問:“那依愛卿之見,我大明對於清虜,該以何策御之?“
盧象升朝服一掀,又復跪於地,大聲道:“稟陛下,依臣之見,當與清虜死戰到底!“
崇禎皇帝呆了一呆,他嘴巴翁和一下,卻說不出什麼話來。
只是皇帝還未說話,盧象升已繼續大聲說道:“陛下,我大明官軍,多年以來,皆與清虜血戰廝殺,未敢稍歇。自薩爾滸之戰以來,多少忠勇將士,枕屍沙場,血流溢野,埋骨他鄉,以冀我大明得滅叛賊,一統河山。只可恨,這般大仇尚未得報,如今竟有奸賊小人要鼓動陛下與清廷議和,實是大寒我大明官軍之心,大失天下百姓之望啊!皇天在上,天地明鑑,我剛烈忠直的大明王朝,立國已有二百餘年,還從未對任何蠻夷有過屈膝之態!陛下,若列祖列宗地下有知,看到陛下竟向那叛逆藩臣屈膝議和,該是何等失望痛心!而陛下百年之後,又有何臉面,去見我大明列祖列宗啊!”
盧象升的話語,說得尖銳刺骨,讓崇禎皇帝的臉上,驟然羞紅。
坐於龍椅上的他,低頭垂首,竟有如一個犯了錯誤等待處罰的孩子。
盧象升停了下,又繼續說道:“陛下,請再聽微臣分析一番局勢。想那清朝韃虜,自叛明立國以來,雖竊據東北一地,但如何可與那已吞了半壁江山的金朝相比。我大明帝國,幅員萬里,帶甲百萬,人民兆億,又豈是那隻剩半壁江山偏安一隅的南宋可以企及。在我大明這般據有優勢的情況下,如此竟要仿效那宋金故事,去向清廷求和,豈非自卑自賤,引爲笑談?!陛下啊,請恕臣直言,願陛下誅除奸惡賣國之小人,重振朝綱,興兵演武,與那清廷宵小決戰到底!臣雖愚魯,亦願效當日嶽武穆,興兵北伐,引爲前驅,雖戰死疆場,馬革裹屍,亦無所憾也!”
盧象升說完,伏跪於地的他,在堅硬的青石板上連連磕頭,砰砰作響的聲音,令人心悸。
“愛卿不必如此,速速起身!”
盧象升站起身來,額頭已是腫起,血水淋漓,沾滿了砂塵與灰土,不時滴嗒而落的鮮血,劃過他那剛正肅直的臉,讓他看起來頗爲恐怖可怕。
見到盧象升這般真接地向自己剖明心跡,崇禎皇帝心下又激動又惶愧,他吶吶道:“建鬥忠勇愛國之心,朕已知了,我大明有建鬥這般忠誠良將,實是令朕激賞不已。朕心下已明,這議和之事,就此告罷了。”
“吾皇從諫如流,不爲宵小奸賊所蒙弊,微臣心下甚慰。有陛下這般仁義明睿之君,實是我大明之福也。微臣爲大明的軍民百姓,向皇上一大賀。”
見皇帝已明顯被自已說服,盧象升臉上顯出欣慰之色,拱手連聲讚頌了幾句。
這時,一旁的陪侍太監,急急遞上絹帕,讓他擦拭額頭與臉上的血漬。
直到這時,崇禎才彷彿突然想起來一般,他扭頭望向有面色冰冷平靜肅立一旁的李嘯,臉上又浮顯出莫名的愧疚。
盧象升注意到了皇帝的眼神,臉上頓是涌起怒容,他猛地側身,狠狠地瞪視着旁邊無聲佇立的李嘯。
李嘯卻不看他,他微仰着頭,空洞的眼神,彷彿正直視着極遙遠的地方。
“李嘯,你這賊廝,虧我盧某當日在河南之時,這般器重於你,視你有如親生兄弟一般,萬沒想到,你這廝這般強悍能戰,卻是個賣國求榮之輩,背叛君父之徒,實實令盧某齒冷!“
盧象升低聲的怒罵,有如銳利的刀子一般,直戳在李嘯胸口。
李嘯緩緩轉過頭來,與盧象升銳利憤怒的眼神對視,眼神中,卻有無限的悲涼之色。
來自後世的他,當然知道,一味主戰的盧象升的最終命運,只是在現在,他當然不能對他說出來。
最終,在久久的沉寂之後,從李嘯嘴中,淡淡地吐出了一段話。
“盧大人,若國中的流賊和塞外的清虜,皆如你所說的這般不堪的話,我大明何以沉淪至此。若僅是揮灑一腔熱血,便可救國救民的話,我大明早已復興重振了。不過,盧大人,本伯想對你說的是,這天底下,沒有比死更容易的事,也沒有比死更沒用的事。“
李嘯的話語冰冷,似乎根本不含感情。
未等盧象升回話,李嘯復轉過身去,向崇禎長揖而拜道:“微臣無有才學,所獻這議和之策,既有污聖聽,難於採納,就請陛下另擇良策爲是,微臣就此陛辭。“
崇禎沉默良久,才低聲應道:“好吧,李嘯,你且先回山東去吧。“
李嘯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沒有人注意到,這位年輕的赤鳳伯,在邁步離去的一剎那,竟然熱淚盈眶。
他強忍着沒讓眼淚掉了下來,臉上保持着平靜之色,跟着領路太監離宮而去。
離開紫禁城後,李嘯便與一衆護衛騎兵,簡單地收拾了行李,打馬離京出城。
離開的京城之際,李嘯在官道上,佇馬回望,久久地凝視着那城牆巍峨高聳的北京城。
這一次離開,李嘯心下,卻是再不想復來京城了。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對朝廷與皇帝極度失望的李嘯,現在一心只想的事情,便是如何在這個越來越動亂的亂世中,壯大發展自已的實力。
這纔是,在這個血火紛爭的亂世裡,最爲根本的生存之道。
李嘯離開北京後,卻並沒有直接返回山東,而是去了自已在宣府鎮的據點,金湯城。
李嘯此去金湯城,除了去視察一番金湯城的生產與貿易規模外,還有一點,便是要履行當日與英格瑪的承諾,把她風風光光地娶過來。
李嘯等人,從京師出發,一路打馬前行,不過七天時間,便到了宣府北路的金湯城。
李嘯遠遠地就看到,大批趕着大小車輛的商隊,在金湯城外川流不息。
在離開金湯城的商隊時,大多數的商隊車輛上,已裝滿了新出產的白色、紅色、黑色、青色、紫色等各種顏色的呢絨,層層疊疊地捆好在四輪大車上,堆積如山,壓得載貨的牛車或馬車吱呀作響,然後在一臉欣悅的商隊頭領的率領下,離城而去。
這些商隊,大部沿着官道南下,還有部分商隊,則是折向西邊,應是運往大同山西等地。
除了這些採購運送呢絨的商隊外,還有一些商隊,則是滿裝金湯城出產的煤塊,焦煤,硫磺等物,長長的車隊在頭領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南下而去。
而運往金湯城的商隊,則是裝運了五花八門的商貨前來。有運茶葉的,運糧食的,運生豬的,運綢緞的,運布匹的,運鐵器的,運食鹽的,運瓷器的,運生活用具的,形形色色,車水馬龍,一路喧譁。
李嘯看到,在這些商隊中,大多數是自已名下,那插着猛虎軍旗幟的商旅,他們把金湯城出產的呢絨、焦煤、硫磺,大批南運至山東單縣鐵龍城和赤鳳城等處,再分銷各地及海外。
而李嘯在山東出產的綢緞、鐵器、海鹽、糧食等物資,則大批北運到這金湯城處,在當地分銷到宣大山西等地,以及蒙古諸部。
見到這繁榮昌盛的貿易景象,李嘯心下極爲歡喜,原先在京城中積鬱的不平之氣,已皆消散一空。
他心下深知,在這樣大批量的貿易往來中,這金湯城,每天將可收穫何等驚人的財富。
哼,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與其在那庸碌皇帝手下,飽受攻訐內鬥之罪,還不如自已奮發努力,打拼出一個嶄新的局出來!
如果自已能維持這樣的貿易盛況,並大力開拓登州、濟州、臺灣等領地,那麼,自已一定能爲這些在明末亂世中掙扎過活的漢家百姓,創造出一片再度復興的新天地。
入得城來,李嘯欣喜地看到,城中又新增了更多的織紗廠與織布廠,羊毛脫脂廠也擴展了一倍,竟達到了六家之多,甚至還新開了數家織染坊,染制各色的羊毛布匹。整個金湯城的街面上,行人匆匆,更多有各類工人拉着大車小車,忙忙碌碌,從一個廠子拖運物品到另一個廠裡,空氣中那股嗆人的羊毛羶味,和用於脫脂的尿液騷味,愈發刺鼻,整個金湯城的呢絨工業,已是愈發興旺蓬勃,成了宣府鎮,乃是整個大明帝國中,最爲熱鬧而喧譁的呢絨生產基地。
金湯城總管安謙,滿臉自豪與驕傲之色地向李嘯介紹,除了原先的十家與金湯城發生貿易關係的十家蒙古部落外,竟又有新的巴林部、弘吉刺惕部、翁牛特部、阿巴噶部、阿巴哈納爾部這六家蒙古部落,加入到向金湯城提供羊毛的貿易隊伍中。
前一個月,從剛剛開關貿易統計的羊毛貿易量來看,現在金湯城中,單從這一次春季貿易中,所獲得的羊毛貿易量,已較去年又翻了一倍有餘,竟達到了2500萬斤!
彷彿猜到了李嘯接下來要如何詢問一般,安謙又喜孜孜地介紹道,現在金湯城中,已全部改用了由李嘯設計改良後的細紗機,每臺機子上皆有八至十個豎錠,織布機亦增加了飛梭裝置,雖然依然由一名女工操作,但生產速度卻是原來的四五倍不止。
況且,金湯城又新設了許多的工廠,這生產能力,可是今非昔比,現在的羊毛數量,已是完全可以全部消化。同時,現在由於開設了多家染坊,可以生產的呢絨品類,也增加了許多,大大拓展了銷額份額。
安謙甚至誇口道,就算羊毛數量再翻了一番,這金湯城的生產規模,也完全吃得下。
聽了安謙的介紹,李嘯心下極喜,他立即在心下,粗算了一番,若按這個規模,自已單就呢絨一項,將可獲得多麼驚人的利潤。
一季爲2500萬斤羊毛的話,一年兩季則可最少收穫5000萬斤羊毛,那按4斤羊毛產一斤呢絨,一匹呢絨約長5丈,重量約爲4斤計算,可產呢絨312萬匹。
由於呢絨的生產技術與效率提高,且現已廣銷各地,市場初步培育,而爲更快更好地拓展市場,讓更多的人接受呢絨這種溫暖柔軟的新類布匹,金湯城的批發價格有所下降,從原先的每匹5兩,已降低到每匹4兩的批發價出售。這樣可以算出,這些呢絨若全部銷售出去的話,總銷額售1250萬兩,每年可獲純利近千萬兩!
李嘯心下喟嘆,單純靠這呢絨一項產業,自已便足夠支持猛虎軍的全部開銷,且有相當多的剩餘資金用於進一步擴軍壯大,以及開發新拓展的土地了。
這便是商業與貿易的威力。
從全球範圍來看,這個風起雲涌的大航海時代中,其實所有的戰爭與爭鬥,都是爲貿易而服務的。從這一點來講,在這個時代,誰能主導商業貿易,誰便是主宰這個世界。
因此,在原有歷史上,那原先只侷限於一個偏僻小島的英國,最終能發展成爲gdp在全球份額一半以上,社會繁榮軍事強盛的日不落帝國,雖然從表面上看,是因爲其海軍實力舉世無雙,但究其根本,還是它那能銷往世界各地的發達商業貿易,諸如布匹、呢絨、鋼鐵等物,能爲它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雄厚財力,纔是讓英國得以成爲全球霸主的根本原因。
在金湯城中,李嘯安歇數日後,便派出使者,前往土默特部,求見土默特汗達布爾,準備迎娶公主英格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