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英東的出現,總算讓新任遼東經略袁應泰袁大人開了竅。
在遼陽多待一日,這對遼東的處境便多一日的揪心。誰說文官只會空談?連日來袁大人可是沒有一日睡得踏實,就連後院的那股薰香都淡得若有若無。
八位總兵官走馬燈似的在經略大人的行轅進進出出,這勾畫在名冊上的兵馬錢糧終於在袁大人心中變成實實在在的影子。不用說,昔日有關遼東兵馬的傳聞都成了擺在眼前的事實,袁大人終於不得不承認,這號稱十幾萬的兵馬,吃糧領餉還算實在,空額不能說沒有,這個節骨眼上,各部主將還是都有所收斂,但實際上真能跟隨主將上前撕殺的,十之三四。
這還是袁大人分別對每一個新進升職晉級的總兵官們密談之後,得出的結果。看總兵官們的神色,怕還是有所隱瞞。這如何讓兵士們賣命殺敵,袁大人以及衆位總兵們都毫無辦法。當兵吃糧,領餉賣命,似乎是天經地義之事,可除了各將的家丁,哪一位總兵也不敢說自己麾下的兵不會臨陣退縮,這是說的客氣,實際上未經接敵而翻身而逃的,在遼東的主兵中已經是默認的慣例。倒是那些客兵還算好一些,不過,這或許也與其無處可逃有關。這讓袁大人心中的疑慮愈加濃郁。
袁大人此時方纔瞭解到爲何熊廷弼熊大人對“遼人守遼”的主張不甚熱心,而偏偏要等到關內人馬都調齊之後纔會選擇進攻。當初從撫順、開原、鐵嶺一帶逃回的兵將,除了幾個倒黴鬼死在兩任經略的刀下之外,大多數都毫髮無損地繼續當兵領餉。這也是不得已而爲之,誰讓遼東一敗塗地之後的確是缺兵少將呢?這是用也用不得,缺也缺不得。這付爛攤子,袁大人算是領教到深處了。
不過,給天啓皇上的奏書已經無可挽回,文官們在背後又都是一片熱烈的眼神,都盼着袁大人一舉平復遼事。這袁大人也唯有硬着頭皮迎難而上,想方設法給自己的春季攻勢增添幾分保障。
其中之一便是賀世賢稟報的蒙古部族的消息。臨近遼東一帶的蒙古部族今年大飢,紛紛進入遼東明境求食,賀世賢已經收編了三千蒙古人入營。據報,這些蒙古人的身手不錯,至少比起遼東本地那些旗軍要顯得弓馬嫺熟。袁大人的親隨曾提醒過,這些蒙古人反覆無常,進入軍中隱憂不小。但隨後賀世賢稟報說,在與努爾哈赤的八旗兵小規模接觸中,這些蒙古人確實驍勇,敢戰敢拼,最近的一次撕殺中,便陣亡二十多名蒙古兵,且其餘的蒙古兵絲毫未見怯意。
袁大人見此,便孤注一擲,命賀世賢等幾位總兵大肆收編蒙古饑民入伍,再有多的,便收入瀋陽、遼陽等城中。鑑於開原、鐵嶺等城失陷都有建奴內應,這城中的遼東百姓,袁大人可是一百個不信任,有了這些蒙古人,至少在守城時,還能借助一二。爲此,袁大人將那些遠道而來的糧草,不吝撥付,讓蒙古人在城中就食留駐。賀世賢更是大手筆,收編的蒙古人足有萬數,這多少增強了賀世賢所部的戰力。
遼東之事,袁大人盡其全力之後,所做也不過是改動了部署及用兵方略,十幾萬人馬還是熊廷弼在任時便聚集的,此時不過到得更多而已。此時,對於蘇翎所部的支持,便成了袁大人最後一個手段,這也是唯一的不同之處。
快馬送走奏書之後半個月,袁大人便得到天啓皇帝的應允,這險些又讓袁大人熱淚盈眶,感受皇恩。關於費英東,則仍然是被秘密押往京城,只不過陶安峰不再跟隨。將費英東交給袁應泰,蘇翎的安排也就到此爲止,至於怎麼用,就是袁大人自己的事了。
袁大人在寫完奏書時,便下令撥付給蘇翎所部一萬人的糧餉、器械,這也有破釜沉舟的寓意,不論皇上是否應允,這蘇翎一路的伏筆,終歸是要用的。於公於私,不論勝敗,都是有用的。
這自然又忙壞了馮伯靈,這提前撥付的糧餉、器械,目前還不能直說是蘇翎所部,唯有馮伯靈是名正言順。
所以馮伯靈後面幾日又拿到了遼東經略的手令,忙着趕赴金州、旅順,同時下令鎮江水師那些養着的水手們揚帆起航,前往旅順解運軍需。至於原本管轄馮伯靈的胡嘉模、劉光祚,則仍按袁應泰的部署統率步兵九千、騎兵四千,駐守靉陽。或許袁大人暗中打過招呼,馮伯靈還沒有機會去參見上官,便自顧去辦自己的事了,這也就意味着,馮伯靈暫時只聽從袁大人的調遣。
不過,胡嘉模是朝廷新設立的金復兵備道兼管着海運督餉僉事,這前往旅順接收糧餉、器械還得經過胡嘉模經手,但袁大人卻越過了這一級,讓馮伯靈不必面見胡嘉模,直接辦事。馮伯靈猜測或許是袁大人不欲過多人知道這幾日秘事之故,另外,撥付的七千水軍,改爲三千歸馮伯靈管帶,其餘四千,則撥給金州守備負責防禦近海島嶼。這倒沒有引起馮伯靈的不滿,反正他目前也沒多少人手去掌控七千之數,多了,反倒對鎮江堡一帶有所麻煩。
就在馮伯靈馬不停蹄地趕赴旅順、金州之時,蘇翎卻在鎮江堡內忙着補足馮伯靈一萬新兵的缺額。那三千人倒是隨處可募,但蘇翎要的卻不是遼東那些烏合之衆,這精挑細選的條件十分苛刻,十個裡面未必能選出一人。如今有袁大人的糧餉支持,這個條件便堅持的有所保障。
這三千新兵將與正在訓練的七千振武營新兵融合,組成兩個營。蘇翎一心要將隨後的三千變成振武營戰力增強的一部分,而不是拖累。爲此,募集的新兵的身份以及經歷,成爲一個最重要的門檻。
這一日蘇翎與趙毅成再次來到振武營軍營內,巡視餘彥澤的練兵效果。
整整七千振武營士兵整齊地列隊站在校場上,放眼望去,頗具威勢。熊廷弼撥付的糧草一萬石,已經運進鎮江堡的府庫中存儲,五千人的鎧甲器械也已分發下去,這讓振武營成爲着裝齊整,鎧甲、號旗等等俱都完備的營兵。單這裝備,怕是在遼東本地的主兵之中,已經再沒有如此齊整的營兵了。
蘇翎在餘彥澤的引領下,在振武營陣列前巡視一週,回到原地,這才讓餘彥澤下令各隊按常例練兵。
隨着幾聲號角以及舞動的軍旗,振武營開始按指示移動,很快便各自站到命令指示的位置,開始日常訓練。
“那幾隊是新來的?”蘇翎指了指校場右側的幾隊士兵。
“是,都是最後那兩千人裡的。”餘彥澤說道。
蘇翎沒有再問,這麼短的時間內做到這一步,已經不錯了,這些人可不能與千山堡的那些兵相比。
又看了半個時辰,餘彥澤看了看蘇翎,問道:“大哥,要不要看看那個破金陣?”
“可以成陣了?”蘇翎側臉問道。
“嘿嘿,已經試演過五次,一直沒跟你說。”餘彥澤滿臉笑意,大約是爲自己能將這幫子農夫訓練成集結大陣而略微得意。
“好,就看看你的本事。”蘇翎也笑着說道。
餘彥澤立即向身後的幾名傳令官下達軍令,少頃,一陣長短不一的號角聲在營內響起,幾面色彩不一的軍旗更是迅疾舞動,那些校場上以及退回營房的士兵們立即在各自管隊的帶領下,收拾甲杖、器械,紛紛向校場集中,那最後的來的新兵則退出校場,留出空間給那五千訓練更久的振武營士兵。
大約過了一刻的功夫,校場便結出五千人的戰陣,整齊地肅立着。
整個大陣步兵在正中,兩側各有五百騎兵,後翼則是輜重車結成的屏障。
步兵正前方是兩排拒馬,緊跟着的是三排手執近一丈長槍的槍兵,這些槍兵後面是兩排刀盾兵,在往後,是兩排鳥銃手,然後是兩排弓箭手,再後則是大羣持腰刀的士兵,這些士兵中有一部是腰間還有千山堡裝備的短弩,大約每五人一部。
這些步兵並非一字排開,而是隨着前面拒馬的位置彼此間隔一條通道,通道上則是一長串的戰車,眼下這些戰車還是空的,這是預備以後裝備虎蹲炮、滅虜炮等千山堡目前尚有多餘的火炮。每輛炮車後還有數十名士兵各持槍、盾、刀護衛。
兩翼的騎兵則按千山堡的模式裝備,也是兩層甲的防護,長槍,腰刀,只是甲杖的顏色沒有被改成黑色。他們的作用,是驅散、抵擋迂迴的敵騎襲擾。
中軍的位置則是餘彥澤穩穩站立,周圍是護衛與傳令官,以及鼓手、號手、旗手。
陣勢維持了一會兒,只聽得又是號角聲聲,旌旗搖動,整個大陣開始變換隊形,那些通道內的長串戰車被迅速移動到隊伍前列,在拒馬之後又形成一列屏障,而長槍與盾牌手則隨之變換,交叉而立。整個大陣變成一個大方陣,猛地齊齊發出一聲吼聲。
蘇翎與趙毅成相互對視,都微微點頭。目前這個陣勢,還算不錯的。姑且不論是否能有效用,這些兵、將,都可以嘉獎。
蘇翎遙遙向陣中的餘彥澤招了招手,遠處的餘彥澤隨即下令大陣解散,各隊人馬隨着號角聲依次退出校場。
這前後有序、進退聽令,看來餘彥澤是做到了。
餘彥澤一路飛奔着趕到蘇翎面前,猛地勒住戰馬,待戰馬停穩,這才笑着問道:
“大哥,你說這如何?”
蘇翎笑着說道:“還算不錯。”
餘彥澤聽到這一句,嘴都笑得合不攏了。
“回頭給你撥些銀子過來,算是這次的獎賞。”蘇翎加了一句。
“也好。這些兵還算聽話,獎勵一下也行。”餘彥澤笑意未退。
這些振武營的新兵中,只有一部分是拿了餉銀的,只有達到餘彥澤規定的標準,纔有這個資格。按此時算來,大約只有一半的人能拿到,這也是新兵們努力訓練的目標之一。這些人原本是抱着吃糧的想法來的,但餘彥澤背後有武官學院的點子撐腰,這改變士兵的辦法,還是有不少的。這聽從號令僅僅是第一步,這個陣勢雖然好看,真正上陣卻是遠遠達不到。
“這個戰陣遇到努爾哈赤的八旗兵,恐怕抵擋不住騎射的進襲。”蘇翎收住笑意,輕聲說到。
“大哥,”餘彥澤也正色道,“這個陣只能守住一時半刻,若是沒有應援人馬,遲早會全軍覆沒。”
“嗯,”蘇翎說道,“不會單獨使用這個營,不過,能多堅持一陣,最好。”
振武營適才擺出的戰陣,是蘇翎讓武官們參照戚繼光的練兵辦法以及明軍常用的戰車陣參雜而成,目的僅僅是堅守戰線,蘇翎親訓的寬甸騎兵營纔是攻擊的主力。目前單單這一個營是無法對付後金八旗的,不過,此時這個營也只能在摸索中整訓,這讓蘇翎更加急切地盼着馮伯靈帶回的那些軍需,按蘇翎的計劃,至少還需四個營,才能在八旗的攻擊下連環防禦,從而給騎兵創造出進攻的機會。
振武營的新兵多是農夫出身,這武藝有限。蘇翎在編制新兵時,幾乎完全參照戚繼光戚總兵的“鴛鴦陣”模式,讓一個小隊的人彼此共進退來彌補個人武藝的不足。同時,戚繼光最爲嚴厲的“連坐法”也在軍營中施行。按適才的戰陣演練,這小隊的配合算是合格。但此時振武營全部器械,也就是適才所見,遠沒有戚繼光隊伍中那麼多的火器,鏜鈀等異形的兵器也很難尋到,只得一律以長槍代替,另外,鳥銃手十分缺乏,就算剛纔見到的,也大多是初次學會燃放。可以想見,就剛纔的陣勢,是經不起八旗的一個衝鋒的。
要想練得精兵,可不是短短几月便可做得到的,但萬事總有個開始,眼下形勢正在向有利的一面偏移,只有一步步的走下去了。
蘇翎獨自陷入沉思,餘彥澤與趙毅成都默默靜立,沒有打擾。好一會兒,蘇翎才猛然恢復過來。
蘇翎瞧了瞧餘彥澤,見其也是一臉的憂色,便笑着說道:“只要好好練,不愁沒有好兵。”
“是。”餘彥澤低聲答道,顯然適才的張揚已經無影無蹤。這具體做事的人,很容易爲自己的進步而歡喜,但對於蘇翎等人,這看到的,卻是最終上陣的那一刻。
“過幾日,讓武官學院的人都來看看,再想想辦法。”蘇翎望着餘彥澤說道,他必須讓餘彥澤對振武營有信心。
趙毅成心知蘇翎的用意,便也跟着說道:“八旗兵,我們都已經見過的。讓郝老六再調些人來,努爾哈赤左右就是那些招式,一個一個的對付,合起來也就有辦法了。”
這些話作用不大,但總算讓餘彥澤不再沉着臉。
“我們不會面對大股的八旗兵。”蘇翎的心思又飛到很遠,“這個我們要再好生商議一下,這麼練下去,一樣不能野戰。別忘了,我們前面還有璦陽,再往前還有遼陽、瀋陽。若是努爾哈赤將這些都勝了,最終到得鎮江堡的八旗兵,估計也不會太多。”
“爲何?”餘彥澤很少參與大勢的研判。
蘇翎扭頭看了看趙毅成,沒有回答餘彥澤的問題。
趙毅成想了想,便說道:“若是瀋陽、遼陽都敗了,連璦陽也敗了,努爾哈赤自然會揮兵南下,奪取南四衛,這鎮江堡定也躲不掉.....”
“那又如何?”餘彥澤直愣愣的問道,“又怎知八旗兵不會來得太多?”
蘇翎依舊不答,趙毅成笑着說道:“你想想,努爾哈赤頂多是十幾萬的人馬,這若是讓他都勝了,不說自身死傷多少,單這撫順、瀋陽、遼陽、璦陽,甚至南四衛,你說需要多少人馬去佔據?”
餘彥澤一手摸着腦後,仔細地琢磨趙毅成說的這種情況。蘇翎與趙毅成都望着他,等他想出結果。
“就算留一半人馬在遼瀋一帶,剩下一半去攻打剩下的地方.....”餘彥澤邊說邊望着蘇翎二人,“這若是一攻而下,自然會留下人馬駐守,這麼打下去,人馬便越來越少......”
蘇翎與趙毅成一起笑起來。
“不對麼?”餘彥澤問道。
“對。”趙毅成說道。
“對於咱們來說,要看努爾哈赤是先打鎮江堡呢?還是先打南四衛。”蘇翎接過話題,說道,“若是先來,人馬太多,咱們不會與之硬碰,都撤到山裡去。若是最後纔來,這剩下的人馬,應該夠咱們拼一拼了。”
“撤進山裡?”餘彥澤說,“大哥,這便是你說的,在我們選定的戰場決戰麼?”
“嗯,算是這個意思吧。”
“那麼這鎮江堡這裡,也要選一個地方?”餘彥澤受到啓發。
“對。”蘇翎肯定地說道,“其實,這也是練兵的一個法子。”
“這也算練兵?”餘彥澤問。
蘇翎望了望振武營諾大的軍營,說道:“這募兵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八旗的戰力,咱們一是用戰陣彌補,勤能補拙是不能缺的。這另外的,便要想別的法子。咱們當初在山裡,便佔了地利,如今在這鎮江堡,地勢雖不同,但也可花心思琢磨琢磨。要知道,努爾哈赤可是第一次來,咱們在這裡做了什麼,他不會知道的。”
餘彥澤緩緩點頭,對這番話有所領悟。
“如何?有勝的把握麼?”蘇翎笑着問道。
餘彥澤雖沒有現成的主意,但這番話可是將練兵的方向做了調整,只聽他咬着牙說道:
“大哥,你就等着瞧我的,我要在這鎮江堡,給那幫子建奴擺一個破金大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