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鷺這輩子跟隨過兩個男人,一個創造出他,一個毀滅了他。
他的前身來自於七拼八湊。楠木爲骨,天蠶絲爲筋,蜜蠟爲膚,玉髓爲眼,說來也不過是十個月的時間,與一個孕婦誕生生命的時間大致相同,他便正式誕生在了一個宮廷木匠手上的刻刀下,刻畫的眉目精緻而英武,巧奪天工,栩栩如生。
創造他的是一個有着一張蘋果臉的木匠,沒有名字,只聽人喚作“小七”,極平凡的名字,也生着一張極平凡的眉目,卻很有靈氣,着急時會跺腳團團轉,開心時會摸着後腦勺憨憨地笑,談天說地時眉飛色舞。圓圓的一張蘋果臉,眯起眼睛來笑時,很是討喜。
木匠爲他取了個小名,“青衣”,每回說話時總是這麼咿咿呀呀地叫着,也不管他到底會不會應聲,頗有幾分自得其樂的意味。雕刻程中,他聽得木匠絮絮地跟他說過很多話,譬如“今日又有人不怕死地進諫,被暴怒的王拖了出去,施以炮烙之刑”,還有“今天大工匠又剋扣了工錢,神氣什麼呀”。
他尚且沒有神識,有時侯聽不懂他的話,也有時聽懂了,卻也無法回答,僅僅只是這麼安靜地聽着,數月以來,皆是如此。有時候見蘋果臉的木匠着急哄哄的,倒也覺得有趣。
狹秀的眼眶,高聳的鼻樑,薄涼的嘴脣,一一在木匠的刻刀下展現,就如他面前那副策馬揚鞭的將軍畫像一般動人心扉。他瞧着眼前的木匠紅彤彤的鼻尖上的一點汗珠兒,總心癢癢地想要拂去,卻終究是動不了手。
終於,他的身體被構造出來,然而僅是這樣這還不夠,最後一步,則是以血賦命。簡單來說,便是以三千如花似玉的秀女的隕滅,來創造他的涅槃新生。
在木匠癡迷而欣賞眷戀的目光裡,在一個個被捉來放血獻祭的秀女淒厲而逐漸衰弱的慘叫聲裡,他堅硬而板直的楠木身體逐漸在猩甜而溫熱的血液中變得柔軟而異常,外表的皮膚也一點點變幻得如羊脂般細膩而富有彈性,宛如初生嬰孩一般泛着柔亮而媚惑的光澤,讓人不免想要一親芳澤。
三天三夜後,木桶中所有涌動的血液,終於被他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身體瘋狂地吸收了個乾淨。而他有了生命後說出的第一句話,便是對木匠輕輕地喚了一聲“主人”。
他的聲音糅合了所有獻祭女子的嗓音,聲線嬌媚而泠泠動聽,連帶着一舉一動也清媚起來。
木匠顯然驚了一下,瞪圓了雙眼看着他愣了一會,便毫無預兆地展開結實的雙臂,緊緊地擁住了他,無法抑制地大聲哭號了起來,淅淅瀝瀝的哭聲中,他隱約聽到木匠在他耳邊斷斷續續喚的話,"青衣……青衣!或許我不該這樣的!但我沒辦法,我要錢,要權,要勢……只有這樣我才能在這個世上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所以我不得不獻出你……青衣!你能理解我嗎!青衣!"
他不懂創造出他的那個男人的
面目爲何突然會變得如此悲傷而無望,也從來不知曉如何出言安慰,只能呆板地轉動着美麗但毫無生氣的眸子,一語不發。
那陣慼慼的哭嚎過後,木匠拭乾眼淚,理智和對外來錦繡前程的貪戀終究是佔了上風,看向他的目光重新變得堅定而冷靜,“青衣,以後你不能叫我主人,你的主人,是另一個。”
他尚不知該如何表達情緒,只繼續面無表情地看着木匠,完全不知他話中的含義,只知道他既然喚他不要叫,便就不叫了,只輕輕地點點頭,表示知曉。
而後的相處時光,木匠開始不厭其煩地教他入宮事宜,教他如何行禮,如何說出討好的話,甚至請來了勾欄院的女子教他如何獻媚,他也一板一眼地學了,毫無反抗,也不知什麼叫做反抗。他已然生成了女子的情態,學起這些來自然也是得心應手。
然而眼前的木匠,卻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也不再歡喜地笑了,望向他的眼神也越來越矛盾和遲疑。他時常張望着在眼前團團轉的木匠,只覺得還是那樣熟悉的臉,可那軀殼裡頭卻是那樣陌生的靈魂。
人類原來是那般善變的生物,會背叛,會欺瞞,會功利。他頭一次慶幸自己只是個木偶,沒有變化,也永遠不會變化。無論身邊花開花落,人來人往,他也一直在這裡,從未更迭。
待所有禮儀差不多都教完之後,也便是他要入宮的時間。
入宮的前一夜,木匠喝了很多很多酒,而後帶着一身濃烈的酒氣闖入了他的屋子,搖搖晃晃地幾乎要站不穩,他也無意去扶,只聽得木匠說道,“青衣,我明日便要帶你入宮了,從此皆要謹言慎行,萬萬不可觸怒王。你,怕嗎?”
他木然地搖了搖頭。怕?他不知道這個字算是什麼意思,木匠從來沒有教過他。
“青衣,你還是這樣,冷血冷情。”木匠苦笑,襯得那張不再稚嫩的蘋果臉紅彤彤,而後伸出粗糙而寬大的手撫上他墨色的髮絲,繼續緩緩說道,“可是我怕。知道嗎,青衣?”
他還未來得及做出應有的反應,眼前總是溫和地笑着的木匠的面目突然變得瘋狂而猙獰,欺身壓上了他冰冷卻柔軟的身體,手不住地撕扯着他身上輕薄的衣物,他聽聞木匠的嘴裡不住地念着的是他爲他取的名字,"青衣……青衣!"
猝不及防地,他被木匠壓着躺倒在了牀上。他漠然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木匠那扭曲的臉龐,乍然彎起嘴角咯咯笑起來,至於是在笑什麼,就連他自己也不明曉。人世間的面目原來可以變幻得如此之快,一念之差,便是天與地,人與魔,生與死。
他眼前的木匠,總有一天也不過會化成虛妄的一抹光影。
脖頸間落下木匠細密而侵略的吻,伴隨着惶惑而破碎的一聲聲“對不起”,感覺到腹部抵着逐漸壯大的堅硬,他微微側過頭去,並未反抗,只是在已紅了眼的木匠耳邊輕輕地
呢喃了句木匠曾日日誠惶誠恐教予他的話,一字一句,脆生生的,“草民青衣給聖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宛若太清晰的諷刺。
木匠的耳中“嗡”的一聲,彷彿當頭一棒,渾身的酒意在霎那間盡數散去,身下肆虐侵佔的動作已經因爲自然而成的恐懼而驟然停滯下來,方纔渾身涌動的火熱難耐,因爲他的一句話而在霎那間變得冰涼刺骨。
一時間身下人的嬌媚動人統統變成了惡魔的象徵,因爲他的一顰一笑,一字一語,都無不在提醒,他終究要成爲那站在至高點的人的禁臠,是他一個小小木匠所觸及不到的美麗。
心思已然通透清明,木匠彷彿在斷頭臺上走了一遭,再沒勇氣來一遍“酒壯慫人膽”,此時只慌亂地收拾了扯得凌亂的衣服,從他美好的身段上跌跌撞撞地下來,落荒而逃。
青衣慢吞吞地收拾零落的衣裳,不以爲意。
木匠帶他入宮時,他似乎聽到了空中傳來一陣清亮的啼鳴聲,似是是一種別樣的蠱惑,他不自覺地擡起頭來隨着聲音來源望去,偶然看見了高高的城牆之上飛過的那一隻巨大的青色鷺鳥。
明明是那麼高的城牆,它卻爲什麼可以飛過得如此輕易。他的腳步霎時停滯下來,伸手指了指空中,輕輕地問道,“那是什麼?”
木匠回過頭來,順着他的指向望去,而後疑惑道,“什麼?”
空中儼然已無了那抹暗青色,只餘了藍天白雲,再不留一絲方纔的痕跡,似乎什麼都不曾存在過。他低低地垂下眼去,絞着一直被小心保護得細嫩安好的手指,不再說話。
木匠雖此時正惶恐着等會所要面對的決定他生死和富貴榮華的貴人,早已無暇顧及他人的情緒,只領着他着急忙慌地繼續趕路。
皇城裡頭的宮殿修繕得華麗奢靡非常,走廊邊燃着的燈火升騰起的煙是幽幽的瑩綠色,牆兩邊描繪的繁複花紋更襯得那抹燈火明亮而詭譎。
那一定是有香味的。那會是個什麼味道?
他有高聳的鼻樑,卻沒有嗅覺,只看得那瑩綠色的煙霧幽幽地拉長成一線,倒映在他碧色的眸子裡。他只覺得什麼都覺得新鮮,然而還來不及把玩,便不得不在木匠的催促中,低頭隨着木匠的腳步逐步前去。
正與木匠並肩跪着,耳畔聽聞一個聲音沉沉地響起,是有些喑啞的,並不好聽,“小七,他……便是那個木偶?”
青鷺好奇地擡頭,直視着眼前的男人,初生牛犢不怕虎一般,縱然一邊的木匠身子抖動如篩糠,他也不畏不懼。
眼前的王者儼然已然不年輕了,縱使再細心保養,再如何大量服用道士煉的丹藥,那流逝的歲月還是已然不可避免地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無法忽視的痕跡,但眼神依舊是陰鬱而有威迫的,他只一眼便明曉,那纔是他真正的主人。
他的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