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在一個小小城鎮中尋到一個人並不算難,她僅憑着一個名字,不費三兩下功夫,便已然摸到了那個女子所在的靈棲客棧。
她一襲稀鬆平常的青衣小帽,擡頭看着樣式古舊的招牌,一時心裡五味雜陳,無論如何都邁不動步子。
而那個喚作杜若的女子,就是在這時猝不及防闖入她的視線的,身着一襲湖藍色的衣裙,外頭裹着蠟染小襖,仿若海上浮花。只見着她一邊嘻嘻哈哈地在各色客人中間周旋着,看起來很是遊刃有餘,卻並不像是她在歡場中嬉笑怒罵時世故滄桑的情態。即使那個女子偶爾露出了幾分疲憊之態,然而抄起一壺冷茶咕嘟嘟灌下去,便能讓她霎時又活泛得像是開在朝陽下的花兒。
過了一會,似乎是身後有人在喊她,那個喚作杜若的女子找急忙慌轉身的一瞬間,扈姬清晰地看見,那鴉色的髮髻上彆着一枝紫紅色的杜若花,嬌嫩的花瓣也隨着她腳下跑動而顫顫悠悠着,劃過一道豔色的浮光掠影。
扈姬來之前,曾在心裡構想過無數個那個喚作“杜若”的女子的模樣,或許是嬌俏可人,或許是冷豔如霜,或許是賢惠持家,然而卻萬萬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個人。雖不能算作是平凡,然而卻也足以讓人意想不到了。清麗的眉目已然全數長開,然而卻還是不可避免地透露出幾分毫不造作的稚氣來,甚至還有些冒冒失失,不論怎樣,都不會像是姜慕所疼惜的那種人。
這樣的一個市井女子,按理說扈姬是全然沒有理由去嫉妒她的,然而此刻她的心底,卻免不得浸染了一片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扈姬定定地站在遠處,遙遙地看着那個在各處穿梭跳躍的活潑人影,愣了一會,這才反應過來——這應當是像她那般年歲的姑娘本應有的鮮活姿態呀。然而她自己在這個年紀時,卻已然將自己葬送在了錦套頭之中,染上的一身風塵氣息,怕是這一輩子……都改不掉了。
不知不覺天色漸晚,裡頭的客人也逐漸稀稀落落起來,她走近了幾步,正打算邁腳走進去,卻聽得裡頭傳來一個稚嫩的童音,“阿若姐姐,你說的那個漂亮哥哥到底什麼時候回來呀——”
“等小二的禿腦袋瓜子上長出頭髮了,那個漂亮哥哥就征戰回來了。”女子活潑潑的聲音因爲逗孩子而刻意荒腔走板,聽起來很是好笑。
“你又騙人,”那個喚作“小二”的孩童並不領情,聽到此只毫不留情地奶聲奶氣拆穿道,“姐姐你上次也說,後院的桃花開了哥哥就可以回來了。”
壁角聽到這裡,扈姬不禁輕輕地冷哼一聲,有些不屑。姜慕走之後的日子,原來她便是這般自欺欺人的嗎?
那個女子訕訕地乾笑了幾聲,似乎很是無奈,又天馬行空地回道,“那……那便等咱們後院那棵桃花樹底下的‘君莫笑’釀成了,漂亮哥哥也應當
要回來了……他捨不得這罈好酒的,我說真的。前提是小二你不準與邱狐狸那廝狼狽爲奸偷喝。”
這回輪到那個喚作小二的孩童嘿嘿訕笑了。
兩人笑過一陣後,孩童依舊纏着那個女子依依呀呀地問道,“那個哥哥有多漂亮?”
“唔……”女子似乎是在思考,又極是認真地逗趣兒道,“似乎是沒小二漂亮呢,說來跟你陌哥哥差不離罷……呃,連那廝面癱的冷淡脾性都跟你陌哥哥差不離。”
似乎是觸到了什麼好玩的笑點,他們兩個無端端便咯咯地笑成了一團,毫不掩飾的笑聲幾乎快要穿透整間客棧,聽到扈姬的耳裡卻是非同尋常的刺耳,而她微微揚起的明豔眉眼也一點點,一點點地暗淡了下去。
末了,聽得那個女子倏然發出一聲輕嘆,“我也很想很想他呀——”
扈姬心裡微苦,斂下眉時,心裡已然萌發了去意,然而剛邁動腳步,就聽得身後傳來一聲清脆的招呼,“這位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剛邁出的腳步又緩緩地收了回來。扈姬轉過身去擡眼看她,隨即低下頭,壓低了嗓子道,“哦,我……是來傳信兒的。”她在心中安慰自己,或許,這便是命。既然天意如此,她扈姬也不願巴巴地去做成全人好事的善人。
方纔在靈棲裡頭嬉笑的孩童不知道跑到了哪裡去,此時諾大的大堂裡只餘了那杜若一人笑望着她,面上是毫不掩飾的好奇。扈姬微微側過頭去,頗有些心虛地避過她明晃晃的視線,一面沉聲道,“在下奉姜將軍之命,來給杜姑娘帶個話兒。”
她面上笑意宛然,然而胸口揣着的那隻刻意被她浸了馬血的香囊不知爲何顯得愈發灼燙起來,幾乎要燙傷她的肌膚。
果不其然,眼前女子的一雙眼眸在聽到“姜將軍”的一瞬間陡然亮了起來,燦若繁星,給她並不算上等的容貌上也添了一筆動人的華彩。
她高興之餘,卻依舊是謹慎的,與她冒冒失失的外表極不相稱。待她虛虛張望了一圈後,這才鎮定地對她低聲道,“這位公子,請隨我上樓。”
扈姬輕輕地點頭,打蛇隨棒上。
耳邊充斥着那個杜若嘰嘰喳喳的聲音,熱情,卻並不使人厭煩,若扈姬此時並非是滿腹心事,或許還會與她聊上兩句,晃神間,已然聽那杜若問道,“……還未請教這位公子的名字。”
“在下……蜉蝣。”扈姬口中鬼使神差地蹦出了這個名字。
“哈?”女子的表情顯然有些疑惑,然而終究是沒有開口詢問太多,只恢復了正常時的模樣,蹦蹦跳跳地領她上了樓。
漆黑的樓道之中即使有了燭光輝映,卻還是隻能瞧到前頭模模糊糊的黑影,耳畔是紛亂腳步踏上木樓梯時吱嘎吱嘎的聲音,吵得讓人心亂如麻。而那長長的樓梯之上,那個令他時
刻掛念着的女子就近在咫尺,只消她在背後輕輕地伸手一推,便有可能讓她“一時失足”,直接從樓梯上滾落下去。
單是想想就覺得興奮。
這個惡毒的念頭幾乎是在扈姬的心底剛萌生,就不斷地開始生長髮芽抽枝,直至瘋狂地蔓延成災。扈姬冷了冷低垂的眼眸,逐步跟隨在她的身後,悄無聲息地擡起了手來,正欲用力,然而本平平穩穩走在前方的女子卻突然輕輕地“啊”了一聲,迴轉過身來。
扈姬一驚,尚來不及收回手去,幸而四周一片昏暗,一時之間估摸着也發現不了她蠢蠢欲動的手。然而即便如此,扈姬的心中一時還是驚疑不定,做賊心虛地以爲她察覺到了什麼動靜,正在心中編排着一大通解釋的話語後,只見得眼前那個嬌小的女子忽的將燭臺往她的方向湊近了些,稍顯圓潤的面龐上綻開清澈的一笑,“這樓梯陡得很,這燭臺你先拿着,仔細照着腳下的路,免得不小心踩空了。我這些年來已然摸黑走習慣了,無礙的……你既然是小黑……咳咳,呸,既然是姜慕的朋友,我自然不能讓你出事。”
沒有給扈姬推託的機會,她不由分說地便將稍顯溫熱的銅燭臺一把塞於扈姬手中之後,便轉身繼續向上走了,雖然步子明顯要比方纔緩了許多,卻還是極輕車熟路的步調。
扈姬結束滯愣的最後一瞬,她們已然踏上了樓梯的最後一階。
有些事情錯過了就不會再發生,有些人走了就不會再回來,又正如眼前,她因爲一時該死的心軟,而無端端錯過了一次加害於眼前人的大好機會,便再也無法得逞。
幾乎是剛步進臥房,杜若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轉而回過身來打量着她,稍顯青澀的面上是不加掩飾的焦急和欣喜,口中也如鞭炮一般噼裡啪啦地一連串問道,“小……哦不,姜慕喚你來是有什麼要通傳的?他……他是不是快回來了!”
面對眼前女子充滿希冀的清亮目光,扈姬不禁侷促地壓低了寬邊的青布帽檐,一時間竟不敢面對她的眼光。明明之前已然在心中準備好一套完美的說辭,然而此刻竟然卻有些緊張了,最終也只乾巴巴地喚了一句“杜姑娘”,便再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什麼?”女子瞧見她吞吞吐吐的模樣,一雙語氣頗有些急切,微微前傾過身子爲她跟前滿上一盞茶時時,頭上簪的那朵明豔異常的杜若花搖搖欲墜,連着上頭嬌美的花瓣也微微輕顫着,那抹晃動着的嬌俏顏色一時間便精準地刺疼了扈姬的眼睛。
心中的酸澀愈發鮮明,扈姬嚥下了一口滾燙的茶水,彷彿把自己心底最後一分慈悲也順着喉嚨盡數吞噬了下去,再擡起眼來看對面神情急切的女子時,眸底已然是一片心如死灰後的寂冷,思緒紛雜之間,扈姬聽見自己冷淡的聲音清晰地從喉間溢出,“將軍他,他陣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