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以後,靈棲客棧關閉許久的大門終於對外敞開。
邱五晏拿起鍋鏟來自然不在話下,蘇陌與小二雖然尚年幼,但幸好都出身貧寒,並非如城裡的少爺們是慣着長大的,總也可以當做半個人用,幾個人揚鈴打鼓地一頓亂折騰,倒也就這麼像模像樣地開了張。
本以爲沉寂了這般久,剛開業定然是門庭寥落,未曾想還未到晌午時分,便已然擠滿了人,摩肩接踵,人頭涌動,好不熱鬧。
我自後院撩起簾子,探出個腦袋來,巴巴地看着大堂裡頭的盛況,又用手指粗略點了幾個人頭,不禁咂舌,“這怕是半個朝花鎮裡頭的人都來了罷?”
邱五晏的反應倒是要比我淡然許多,只有一搭沒一搭地掂着玄鐵鍋鏟道,“我昨日在朝花鎮裡各個街道都轉了一圈。”
“誒?”我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些姑娘們看見我這個活招牌,自然紛至沓來。”這廝自吹自擂起來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模樣,很是理直氣壯。
我朝他翻了個淋漓盡致的白眼,再探頭看去,果然有一部分都是邱五晏往日裡勾搭上的鶯鶯燕燕,一簇簇聚集在那,個個兒都翹首盼望着,倒也算是一道活色生香的風景。我故作深沉地朝他“嘖嘖嘖”了好一會兒,才擠兌道,“這麼多,邱狐狸你也不怕豔福難消受?”
邱五晏很不客氣地用鍋鏟敲了敲我的腦袋,手下的力道半分也沒留情,待我捂着腦袋嗷嗷叫痛時纔沒好氣地笑罵道,“先別管我的豔福如何消受了,外頭那麼多客人,還不快去招呼,難不成你還真指望着那兩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娃娃挑大樑?”
我猛地一拍腦門,乍夢還醒,“哦!對!”
這回換做邱五晏那廝朝我翻白眼了。
剛出了大堂,就隱約聽得一個角落有人朝外頭指指戳戳,閒言碎語順着穿堂而過的縷縷微風傳入我耳朵裡——“瞧,那不是程府的大小姐麼。”
“誒,看着好像是啊,可是怎麼會弄成這般落魄的模樣?”有人驚訝地發問。
那人磕了一粒花生米,語帶嘲弄道,“嗨,他家那出息小子不是才封了大官麼,可近日卻不知走了什麼黴運頭,愣是被那勞什子起義軍的主帥輕而易舉地斬於馬下,程家這下可算是沒了依仗,落了個樹倒猢猻散的境地,自然不能再神氣了。”
“這倒也是……哎你說近日這支起義軍到底是什麼來頭……”
蘇陌走過來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角,伸手指向客棧外頭的街道,沉聲道,“阿若姐姐,你看,是她。”
我心裡倏然一跳,轉過頭朝他的指向望去,那裡儼然行走着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子,可不就是那程繡月?雖然她身上的衣裳還是如往昔一般光鮮亮麗的,然而豔麗的眉目間已然沒了平日裡那分跋扈,連高聳的眉峰也垂了下來。眼圈紅腫,面容疲憊,便是個
瞎子也能看出來她的家道中落。我再瞥眼看去,見她身邊只隨侍着一個衣着樸素的婢子,始終沒有擡頭,只兀自碎步隨行着,也不知道還是不是原先的那個珠兒。
“報應。”蘇陌平靜地下了結論。
乍然,程繡月似乎感覺到什麼一般,猛地朝我的方向看來。
我提着溫好的酒壺,佇立在雕花門檻以內,與她遙遙對望着。雖然我們的距離隔得並不算近,然而我卻還是清晰的看到,程繡月的面色在剎那間變得灰敗無比,眼底是一片死灰。與我對視不過一霎,她便汲汲皇皇提着裙角,與身邊的那位婢子狼狽逃離而去,伴隨着客棧裡頭一桌人並不算善意的鬨笑聲。
不過半月時間,卻已是風水輪流轉。
我斂下眼去,如無事一般地爲方纔談論的一桌客人淅淅瀝瀝地滿上酒,心裡雖沒有臆想之中的快意,但也沒有半分同情。善惡終有報,越是得意光鮮,待摔下神壇時便愈發狼狽可笑。
一切不過皆是命數。
臨近傍晚時分,靈棲裡頭來往的客流已然逐漸稀少了,好不容易空閒下來的邱五晏轉眼就被聞訊趕來的清風藉機拉了出去,嘴上只說是“敘敘舊”,只是究竟是如何敘法,便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謎題了。
不過我倒是不甚擔心邱五晏保留了二十餘年的貞操就這麼被相思成狂的清風掠奪,想來清風大抵從邱五晏身上也討不得多大的便宜、因爲在清風拉邱五晏出去的一霎,我分明看到邱五晏那廝咬牙切齒地往袖子裡頭藏了一隻小藥瓶。至於裡頭裝的東西,到底是鶴頂紅,還是含笑半步顛,便又是一個耐人尋味的謎題了。
想到兩人對戰得雞飛狗跳的場景,我心裡暗自發笑着,一邊倚在櫃檯邊兒上埋頭覈對着賬目,忽的似聽得門外似有幾分響動,不禁擡眼看去,原來是從門口踱進來了一個着青衣小帽的小廝,身後還揹着一個包袱,想必應是從外地而來。只是行爲舉止稍有些奇怪,只左右相顧着,似乎是在尋人,寬邊的帽檐拉得很低,只能依稀看到淡色陰影投射下的小半張面目。肥大的衣衫下罩着的卻是出奇纖細的手腳,總讓人覺得有幾分不和諧。
見蘇陌和小二都不在附近,我只得抱着算盤迎了上去。走近了可以看出,他半遮半掩的面部居然是在女子中也稀有的吹彈可破,即使素着一張面孔,也得以嬌豔宛若女子。然而經過了小二這麼一茬兒後,倒也見怪不怪了。我粗略地打量了一眼,便飛快地收回了眼去,堆上一臉笑道,“這位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我們這兒的客房乾淨齊整,包您滿意。”
奇怪的是,他分明是聽到我的話的,然而卻並未有所迴應,只在原地怔着,久久沒有作聲。不知是我錯覺與否,總覺得眼前這個小廝那被帽檐掩住的雙眼,此時似乎在仔仔細細地窺探着我,雖並未感覺出惡意,然而卻總讓人覺着心中一陣不安。
我不禁擰起眉頭來,複試探地開口喚道,“客官?您……”
經過我這麼一聲喚,他這纔不自然地移開眼去,一瞬間那不舒服的感覺頓時如潮水般盡數消散而去。我心有餘悸地撫了撫心口,耳邊只聽得眼前小廝刻意壓低了的嗓音雖然喑啞,卻依然能聽出原聲的纖細,只是不知這般有意掩藏是爲何故,“哦,我……是來傳信兒的。”
“傳信?”我心裡不禁疑竇叢生,卻又道十有八九是小二的家人,雖然早已轉手賣入他人,然而怎麼說也畢竟是親生骨肉,也不過豆丁般大,大抵也是要多關照幾番的。
心念一動,我殷切地爲他拉開一隻竹凳,又問道,“公子這一路過來,奔波勞碌辛苦了,要不您先在這候着,只說是傳誰的信兒呢?我這就去給您叫來。”
他撇過頭去,輕飄飄地瞥了一眼拉開的竹凳,卻並未坐下,只朝我拱了拱手道,“掌櫃的便是杜若姑娘吧。”
“啊,我是。不知您……”我話說到此,刻意停頓了一瞬,只待他自報家門。
方纔那種被窺探的感覺愈發強烈,猶如芒刺在背,引得人全身都不自在。半晌只見得他上前了幾步,在我耳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在下奉姜將軍之命,來給杜姑娘帶個話兒。”
我驀地一愣,隨即立刻反應了過來,忙不迭將手中的算盤擱下,看了一眼四周稀稀落落的客人,謹慎道,“這位公子請隨我上樓吧……啊,還未請教這位公子的名字。”
那個清秀小廝有意無意地微微擡高了帽檐,可以看見他如水的眸光一時微動,不知爲何竟隱約帶了幾分我看不懂的哀意,待隨在我身後緩步走上吱呀作響的樓梯後,這才清清淡淡地回覆道,“在下……蜉蝣。”
“哈?”我聽得一頭霧水,不自覺已然脫口而出,“蜉蝣?”怎麼會有人叫這麼古怪的名字,也或許是我方纔理解岔兒了,應當是“福遊”、“富由”一類?
那個喚做“蜉蝣”的小廝便沒有再說話,只站定了步子,兀自定定地看着我,不知到底是在打量些什麼。
我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看得一陣不自在,但既是奉命而來的,我也不好這般明說,只微微撇過眼去,不去看他便罷了。心裡不禁腹誹,這人未免也太過古怪了些,小黑如何會派個這樣神經兮兮的人來傳信兒?
這般無聲的折磨一直延續到我掩上了門後,我如釋重負一般地轉過身來,迫不及待地問道,“小黑……哦不,姜慕喚你來是有什麼要通傳的?他……他是不是快回來了!”說罷,我又覺得自己表現得未免有些太迫切了,只得住了嘴,眨巴着眼睛等着他的答案。
“杜姑娘,”那個小廝望向我的目光頗有幾分說不出來的複雜,我心裡一緊,正欲追問到底是何事時,他卻旋即口齒清晰地一字一句道,“將軍他,他陣亡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