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家邊榕樹上掛着的白燈籠還未撤下,掛着紅燈籠的花車便順着朝花鎮裡的大街陸陸續續琳琅而過,花車的華蓋上綴着硃色的流蘇輕搖,銀鈴作響,馬蹄踏香。負責護守的衛兵統一執着長戈短刀面色肅穆地守在兩邊,硬是給並不算寬闊的朝花大街開出了一條道來。
道中間行駛的花車上,縵縵輕紗裡一列列坐着的女子們都穿着統一的服飾,頭上裝飾的珠翠玉環迎着風聲泠泠碰撞着,華貴脂粉堆出的香風嫋嫋,好不氣派。
我好不容易側身擠進熙攘着看熱鬧的人羣,拍了拍站在最前方看熱鬧的小丁的肩,好奇問道,“嘿,小丁,那是在幹什麼?”
小丁正看得興起,全身都熊熊燃燒着肉眼可見的八卦之魂,突然被人打斷自是不高興,不耐煩地回過頭來時見是我,才漸緩了臉色,嬉笑着解釋道,“當朝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選,這些都是各地而來的秀女,嗬,你看,不愧都是皇上的女人,瞧這模樣這氣派……嘖嘖,着實讓人羨慕得緊。若不是進祈國必要經過朝花鎮,我們這種小地方哪有福氣看得到這些啊。”
我被他這神態激昂的一番話勾起了興趣,便也伸着脖子探頭去看,然而才發現,小丁這話起碼有一半兒誇大了,花車外頭的紗縵雖透明,但多多少少也遮擋了些,再加上每個女子的面上都籠着半邊面紗,氣派嘛看不出來,模樣就更是看不出來了。
小丁摸着頭嘿嘿地笑,“我猜的,我猜的嘛。”
我毫不吝嗇地免費贈與他一個翻得淋漓盡致的大白眼表示強烈的鄙視。
大半的花車很快便離開了視線,我新奇也新奇過了,只見得過往的花車都長的一個模樣,此時只覺得無聊,正欲回去靈棲,然而剛轉身便是一陣邪門的風乍然吹來,最後一輛花車外頭垂着的輕紗帶着馥郁的香風揚起,一方邊角輕輕地拂過了我的臉頰。
上頭浸潤着的脂粉香濃郁,讓我忍不住醒了醒鼻子,打了個噴嚏,擡起頭時那輛罪魁禍首的花車正從我眼前經過,坐在末端的一個黃衣女子突然撇過頭來,跟我的視線撞了個正着。不知是否是錯覺,那個女子狡黠地朝我眨了眨眼睛,面紗其上那光滑的額頭前裝飾着一枚玉色的額環,更襯得露出的一雙靈動妖嬈的杏眼流光溢彩,冶豔非常。
我一怔,心中不禁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因爲我想破腦袋也實在想不起記憶中有這個女子的存在,待再看去時只能看到馬蹄揚起的塵埃落定後,花車尾端懸着的銀鈴四處搖擺着。我不甘心地推了推小丁,盡所能地比劃道,“小丁,你剛纔有沒有看到最後一輛花車的那個杏眼的黃衣女子正看向我們這邊?”
小丁毫不留情地嘲笑我,“你大白天的怎麼說起夢話來了?這些都是
富貴人家的女兒,而且都是外頭過來的,怎有可能認識我們?”
我想想,覺得也是,便決定不予理睬,拍了拍屁股便與小丁各自打道回府。
剛邁進靈棲,邱五晏便緊皺着眉頭嫌棄地趕我上樓,一面還不住絮絮叨叨着,“阿若,快去把你的冰糖葫蘆拿走,這種天氣……外頭糖漿黏黏糊糊的流了到處都是,放那兒招螞蟻麼!”
“冰糖葫蘆?”我被他推着上樓,丈二摸不着頭腦,忙回過頭來制止他接近喪心病狂的暴走,耐着性子發問道,“哪兒來的冰糖葫蘆?我自己怎麼不知道?”
他也懵了,“你真不知道?就在你房裡,桌上筆筒裡頭放着的那串冰糖葫蘆不是你的?靈棲裡不是隻有你才喜歡這種甜膩膩的玩意兒嗎?”
“咦?”我撇下了邱五晏,加快了腳步急急上樓去,一把推開了房門,果然,青竹的筆筒裡頭擱着一串紅彤彤的冰糖葫蘆,外頭裹着的糖衣已融化了大半,糖漿溫軟地順着一粒粒晶瑩剔透的山楂而下,黏乎乎地淌了小半個桌子,在陽光下反射着琥珀色的金光。
我傻傻地盯着那串渾圓飽滿的山楂,想到前幾日那因爲鼠患而被老鼠咬髒了的糖葫蘆,心裡最柔軟的地方彷彿被人用鵝毛輕輕地搔弄了一下,惹起麻癢無盡,又舒服得止不住想笑出聲來,又不敢放聲,只敢小心翼翼地,自得其樂地竊笑,不願與他人分享。
原來他竟是全都明白的。
糖葫蘆外頭的糖衣還在融化,我來不及一個人再戳這裡上演煽情獨角戲,急急忙忙胡亂地擦乾淨了手便捻起了竹籤,這一次再不敢把糖葫蘆放在外頭了,只秉着“肚子纔是最安全的地方”的真理忙不迭地嘰裡咕嚕先囫圇咬了個滿嘴甜。
約莫半盞茶時間後,我拍了拍明顯被充實了的肚子,把自己重重地扔在了貴妃榻上,滿意地打了個嗝兒,只覺得生命如此美好。
下樓時聽到大堂裡有細細碎碎的商量聲,我小跑了幾步豪氣地探頭去看,一個身着一襲鵝黃色廣袖裙的女子正背對着我,半身微趴在櫃檯上,更突出了她那一把纖細的水蛇腰。一隻手託着下巴,露出雪藕般的一節皓腕,而她的眼神只直勾勾地盯着鋪就在櫃檯上的入住登記簿,一邊爲難地輕輕咬着毛筆桿,不知是在斟酌些什麼。
估摸在櫃檯前躑躅了有半炷香的時間後,她竟是乾脆利落地“啪嗒”一聲扔了手中的筆,又拍了拍手,歪頭認真地詢問邱五晏,“誒,我能不能直接摁個手印呀?”
本來我也只不過是偶然路過,並未當這是件稀奇事,然而她這麼一發話,我反而駐足停下,開始注意起了這個女子。她的嗓音很特別,是尋常女子家裡所稀缺的嬌媚酥軟,微微上揚着的尾音字字都
拖得悠長綿軟,又恰到好處,不顯拖沓,僅是一個簡單的“誒”字音便佔盡了人世間的千嬌百媚,更難得的是,這樣的聲音卻不染風塵,宛如琵琶拂弦,妖嬈卻不失風骨。單聽聲音和看着背影,便能猜度出這是個多麼俏生生的人兒。
邱五晏愣了愣,復又溫和地笑道,“無妨。”說罷便殷勤地去翻箱倒櫃找印泥。
這下我確認這位新住客定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兒無疑了,因爲邱五晏這廝只有在面對溫香軟玉時纔會裝出一派從容溫煦溫潤如那清晨的小朝陽的正經嘴臉,而後再慢慢溫水煮青蛙,待得覺得時候到了再一舉拿下,從此拜倒在他的石榴褲下。這是這廝的慣用戰術,這麼幾年來,我還未曾看到他失敗過。
然而……今非昔比,這回靈棲了多了一個成日板着臉也風騷無比根本無法抵擋的小黑,我看到那個姑娘撇過頭時對着的方向正巧是門口小黑站着的方位,不禁扼腕嘆息,心中隱隱有預感——邱狐狸這回的泡妞戰術,大抵是要落敗的。
彷彿已經可以預想到邱五晏抓狂的模樣,我無奈地撇了撇嘴角,一邊抄起正擱置在一邊的印泥盒遞去,一邊暗自準備今晚就開始第九把殘損菜刀的尋覓之旅。
邱五晏斜了我一眼,接過印泥,又轉過臉堆起滿臉溫和的笑,變臉之速足以令常人望塵莫及咬牙切齒,“不知這位姑娘芳名,我好幫你登記入冊?”
我拂了一把虛汗,這廝舉得好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實是自己想要問吧……
那姑娘似乎沒有看出邱五晏的小心思,倒是很配合,只隨手扶了扶髮髻上的一枝樟木綴祖母綠花釵,柔聲答道,“桑枝。扶桑花的桑,枝葉的枝。”
我不自覺地低聲重複了一遍,“桑枝……”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那個女子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乍然迴轉過身來,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是這時才真正看清她的容貌。極具傳統古典美的鵝蛋臉上施得粉黛輕薄,上嵌着一雙狡黠嫵媚的杏眼,泛着水潤瀲灩的光澤,這麼看一切都是極柔極美的,然而如果僅僅是這樣也並不稀奇,看久了難免讓人覺得落了俗豔那一流去,偏偏她那高高的鼻樑和顴骨都極具異域風情,令她渾身上下都充滿了桀驁妖冶的野性,烈豔得像是七月正午時薄雲掩蓋住的那抹最刺眼的陽光,灼灼熱烈,璀璨絢爛,看久了會反被其傷,但卻又叫人始終捨不得移不開眼去。
我不禁怔在原地,倒不是因爲太過驚豔,而是因爲越端詳這女子的面容越覺得熟悉異常,總覺得是在哪裡見過,卻又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待她朝我巧笑着快速眨了眨眼,我才一驚,瞪大了眼睛顫着手指指向她,“你不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