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是十餘年。
她一日從午覺的夢魘中陡然驚醒,這才覺得額頭上覆着一層涼薄的冷汗。她回過頭望去,窗外天色已暗,想來自己已睡了大半個下午,然而身子卻依舊覺着乏得很,她嘗試了幾次也沒能從榻上起來,只乾脆睜大眼睛躺着,等着體力逐漸恢復。
房外隱隱約約傳來蘇樂的聲音,“翠兒,夫人還在睡麼?”
“是。”丫鬟翠兒的聲音怯怯的,“也不知怎麼地,近日夫人似乎都特別乏困,身子瞧着也孱弱了許多,只是又不像是有孕在身……奴婢,也看不明白。”
蘇樂的聲音停頓了半晌,而後才嘆氣道,“那便算了,等夫人醒來你便代爲轉告她,近日朝廷又出事端,我需儘快擁兵出戰鎮壓長鯨,她便留在府中好好養好身子,不用隨我一同去了。畢竟那裡……也不是個養身子的好地方。”
“是,將軍。”
她分明聽得到他溫和的吩咐,本想起身回答,然而四肢卻都是僵硬的,彷彿被什麼力量鉗制住了一般,半分也動彈不得。半晌,感覺他欺身而上,俯身時投下的陰影幾乎籠罩住了她的半個身子。他溫熱的鼻息細細密密地籠罩住她光潔的額上,而後,他在她輕顫的眼睫上落下了一個乾燥的吻,卻讓她不自覺地流出了眼角的一滴淚。
爲什麼,會突然像是訣別?
她心中隱隱只覺得一切變故都來的太過蹊蹺,然而一時間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待屋內嫋嫋的薰香散盡,她終於緩了一口氣,好不容易強撐起身子來,“來人,備車,回宮!”末了,看了看青玉香案上的香鼎,復又沉着臉加上了一句,“派人喚二弟來。”
……
遠處有腳步聲由輕而重,最終戛然停滯在她的牀榻前,雖沉默不語,她卻仍然能感受到那如狼一般的暗灰眼眸正一遍遍凌遲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血肉,恨不得扒皮抽筋,仿若面對着一樁血海深仇。
她心裡冷笑,搖了搖仍有些昏昏沉沉的頭,轉而掀開被褥,半直起身子靠在牀頭,“你來了。”
“皇姐的面色好難看,既是入宮來養病,怎麼反倒一進宮急急招了皇弟過來?”姜玉面上雖是笑着的,然而陰沉的眼底卻無半分
笑意。
她的面色蒼白,兩頰顴骨處因爲劇烈的咳嗽而顯現出一片病態的潮紅,然而一雙幽亮的眸子卻是出奇的清明,見到姜玉進來,她只把身邊一個青銅香鼎摜在地上,冷道,“這些,都是你乾的吧。”
姜玉似笑非笑地盯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香灰,“皇姐在說什麼,皇弟怎麼聽不太明白。”
“買通將軍府裡的下人,在本宮日常焚的香料中添了夾竹桃粉、細辛、馬錢子、雷公騰,樣樣皆是令人慢性中毒的藥材,呵,你還真是煞費苦心。”姜雪芍冷笑了幾聲,因爲氣急攻心而引得又一陣咳嗽,待撫平了氣後方罵道,“數十載過去了,你居然還沒死心!你以爲本宮以前沒有察覺你那些齷齪骯髒的心思?本宮告訴你,你從前得不到他,如今就算使盡手段,也得不到他!”
“皇姐有空追究皇弟我是否對您的夫君有何企圖之心,還不如多關心關心邊疆戰事,畢竟……他人是在那兒,”姜玉面上的痛色一閃即逝,轉而輕笑了一聲,深灰色的暗眸裡隱約有狠辣之色掠過,“皇姐自小便精通藥理,方纔列舉的自然不差,然而其中還有一味,皇姐卻沒有猜到。”
他驀地傾下了身子去,不顧她眼中顯而易見的抗拒和厭惡,只輕聲笑着附耳道,“皇姐可有聽說過……蟬蛻。”
蟬蛻……金蟬脫殼,調虎離山!
姜雪芍渾身一震,想到這次戰爭打響的異常,心裡陡然生了幾分不好的預感,“你要幹什麼!?”
“皇姐怎那般激動,本就是帶病之身,若是又氣倒了,那可真是回天乏術了。皇弟能幹什麼,不過是根據計劃給邊境那些蟊賊們提供了幾個埋伏點而已,蘇大將軍既然被人稱作‘戰神’,想必這一次……也能死裡逃生罷。”他悠悠地說完,又是不以爲然地笑,“皇姐,我始終都弄不明白,您明明是個女兒身,憑什麼那般得父皇寵愛,自小便出盡風頭,僅是因爲有了個得寵的母親?”
他收斂了浮在面上的幾分笑意,轉而殘酷地彎起嘴角,“若這也就罷了,我還當您是我的皇姐,可是您千不該萬不該風光得意過頭,搶了我看上的人。蘇大將軍如今是第一個。墜落神壇的滋味……皇弟總有一日,會讓皇姐也感同身
受的。”
她心裡依舊記掛着那邊的蘇樂是否遭遇不測,然而面上仍裝作不曾被驚惶到一般反脣相譏道,“你心裡也應當知道,他永遠不可能跟你在一起。”
“是啊,因爲得不到,搶過來似乎又很麻煩,所以……還是毀了好。”姜玉假裝苦惱地盤算着,然而那一雙陰冷的眼裡再掀不起任何波瀾,只直起身來,拍了拍手,“皇姐,您好不容易進宮一趟,此刻就安心在宮中養病吧,皇弟就先,告退了。”
她藏匿在錦被下的一直緊握着的拳頭,終於無力地鬆開,隨即又狠狠地握緊。
當晚,一隻從將軍府內飛出的信鴿被蟄伏在府外的探子射下。
行軍十日,傳來捷報,主帥蘇樂率領十五萬大軍成功鎮壓西北暴.動,即將前往東北方向。
行軍十五日,傳來捷報。
行軍一月……
每一次收到外頭傳來的捷報,她便驚喜一分,然而隨即心中的惶恐更甚。她是清楚的,邊塞之地越往其下,地勢便愈加險峻,前期成功的堆積都有可能成爲下一關的亡命因,只希望他接到簡書後,能儘快改變進軍路線。
行軍三月,邊關傳來噩耗,主帥蘇樂行軍“一線天”時被早已守候在那的戎狄們以巨石所埋伏,最終寡不敵衆,全軍覆沒,還有一個無名小卒不知去向。
將士們的屍體被一具具地搬走清理,只餘了她一人滯楞在原地,尚帶着血腥氣息的風把她火紅的裙裾吹得獵獵飛舞,分不清其上沾染的到底是血還是淚。呆滯地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屍體,幾乎已經辨認不清其上俊朗的眉目,那一瞬間她心中想到的不是復仇,也不是痛哭失聲,而是他臨走前給過她的那一個比蝶翼還輕的吻。
原來真的已成訣別。
然而她卻沒有看到,在她身邊的灌木叢後,有一個穿着血淋淋的小兵衣服、沿着逼仄小路飛奔而去的男人,眸色青碧,手舞足蹈,形色倉皇。
他的一生如好風憑藉,一路榮光,從沒想過他終有一日會輸,然而最終卻還是輸了全局,輸了她。
路是單程,他已無法回頭。
【紅顏枯骨】完,下一卷【似是故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