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五晏面無表情地板着個活潑潑的死狐臉,頎長的身段斜倚着門框,詭異而探究的眼神輕飄飄地落到我微微紅腫了的脣上,又不自然地迅速遊移開,顯然已經知道了發生了什麼事,半晌,口中只猶疑地道了一句,“你……”
我還以爲一向不喜我與小黑親近的邱五晏會罵我一頓,埋下頭正欲伏首認罪時,未曾想他只是以拳掩口,輕輕地乾咳了一聲,面色重新恢復自如,渾當作什麼也不知道一般,“……我來看看你身上種的毒。”
本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彷彿一盆透心涼的冰水劈頭蓋臉地傾盆而下,澆得尚沉浸在幸福其中的我猛地一個激靈,霎時失去了所有甜蜜的餘味,逐漸從指尖處一寸寸地僵冷起來。
我可是……將要死去的人呀。
腕上盤旋的那株血色並蒂蠱蓮一時間變得刺眼異常,彷彿一隻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的饕餮兇獸,隨時要張牙舞爪地衝上來,吞噬體內的每一絲活泛的生氣。明明窗外還是明媚的大好春光,我卻突然覺得全身發冷,禁不住地抱膝微微蜷縮起來,對着眼前常年鬥嘴的人,也依舊是悶悶地再無話可說。
如果說昨日知道自己將死時,還未曾有太多顧慮和牽絆的話,那麼今日便已然有了太多情感割捨不下。捧到高處後再被狠狠地摔下來後的感覺,大抵也不過如此罷?
邱五晏走了過來,也坐在我的身邊,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出奇地沒有再嘻嘻哈哈地出言擠兌我,只輕言輕語地問道,“在想什麼?”
“在想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
“哦?”他應了一聲,又磨着身子坐過來了些,與我並肩坐着,輕緩的語氣中聽不出來隱藏着甚麼情緒,“是小黑嗎?”
“嗯。”我用力地點了點頭,回想起方纔的親暱場景,褪去了羞澀後,依稀有些恍神,“雖然狐狸你之前再三警告過我說不能與他多親近……但是,好像真的就是這樣了。我不知道你爲什麼那麼不喜歡小黑,或許是因爲性格,也或許是因爲你說的那甚麼身份,眉娘也說你是爲了我好,可是感情的事,誰又能憑這些就妄自評定呢?”
“我並不是不喜歡他,只是……”邱五晏終究還是沒有說下去,只又笑道,“你若喜歡便喜歡着吧,之前是我思慮太多了,倒失了你這份灑脫。”
“灑脫?”我失笑,“我可不灑脫,見到他時還是會忐忑不安,害怕出錯,便越會出錯,鬧了不少笑話,之後又是不斷的懊惱難過,然而若是稍微從中得些甜頭,便又重新恢復滿心歡喜。這樣且失且得,來來回回,我想我大概有些明白當時眉孃的心境了,哪怕再惶惑驚恐,每當有他在身邊,就會覺得妥帖異常,彷彿一時間擁有了莫大的勇氣,變成了一個不怕死的戰士,隨時都可以嘿咻嘿咻地扛着把大刀衝鋒陷陣,哪怕最終只是拼得一個馬革裹屍回……”
說到死的話題,我本滔滔不絕的話語乍然頓住,只低頭看了看腕上的蠱蓮,相比於昨天的含苞待放,今日已然微微綻開了些,按虞香草的說法,這蠱蓮全然盛放之時,也便是我身死之時,如此算來,也不過是不足一月的事。
思及到此,我心裡不禁隱隱有些難受,本微微上揚的聲調也不自覺地逐漸低了下來,“可是縱然已是這樣的勇猛了……最終還是敵不過生死啊。”
仔細想來卻也覺着好笑,從前遭遇滅族之災時沒有死,做小叫花子挨餓受凍的時候沒有死,如今過上了幾年好日子,倒真是要長眠於世了,果然世事皆是個禍福相依的道理,只是好巧不巧地讓我給撞上了,倒也算不得是多大的委屈。
話音剛落,感覺到放在我頭上的手重重地一沉,我不禁擡起眼來看他,邱五晏的表情卻是一如往常的鎮定,脣邊彎起的幾分弧度和煦,“這事本是我與她之間的恩怨,未曾想竟會牽扯到你身上,不過你也且放寬心罷,若你真的到最後真的無藥可救……”他的語氣頓了頓,三緘其口後才下定了決心一般道,“我邱五晏便是換血也定是要換回你一條命的。”
這本來是個嚴肅的話題,但鑑於這廝的表情太過壯烈,頗有幾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壯之情,我還是禁不住“撲哧”一聲笑將起來,揶揄道,“哎呀哎呀,我怎麼記得你可從來不會做這麼虧本的買賣。”
“嘁,好沒良心的丫頭,聽我要替你死就這麼開心,妄我這些年來對你那般好了,原是隻養不熟的白眼狼,”邱五晏口中佯作生氣,曲着食指毫不客氣地叩了叩我光溜溜的腦門子,復又斂了幾分笑,輕聲嘆道,“罷了,原本便是欠你的。”
尚不喜看他如此愧疚的模樣,我一時心裡微沉,只強作歡笑,鬧着趕他出門。臨出門前,邱五晏突然迴轉過身來,朝我促狹一笑,“可要我找些消腫的藥來?”
“啊?”我愣了愣,見他眉梢微挑,直溜溜地盯着我的面上。我這纔想起尚爲褪去紅腫的脣,一時間臉又如煮熟的蝦子一般“騰”的一下紅了。他倒也沒有繼續逗我,只吊兒郎當地走出了門去。
見他依然走遠,我這纔有了反應,只下了牀榻拾了方纔丟落在一邊的匕首,又挑了件袖口緊實些的衣裳換上,以遮住那株明顯晃眼的蠱蓮,雖然不知道方纔小黑是否已經察覺,但若是讓外人看去,倒也是有些麻煩的。
做完這一切後,我重新爬回榻上,看着手中的匕首失神。不知是否是我想多了,小黑方纔打量這把匕首時的神情,分明像是“似曾相識”。
……
靈棲開張前夜,便來了位不速之客。
一襲並不顯眼的蒼灰色布裙,若是站在光線並不明朗的角落裡頭,乍一眼看過去還以爲那裡沒人,然而輕薄的墨色鮫綃難掩她面容輪
廓姣好,雖並不算是傾國傾城貌,卻也不難看出底下的是個貨真價實的清秀佳人。
只是這般的佳人從始至終都死氣沉沉地板着一張清麗的花容,顯然心情並不是太好,一雙黑黝黝的眸子稍稍半斂着,被長而濃密的睫毛遮住了大半瞳孔,在晦暗不明的燭光下愈發不甚清晰起來。
無事不登三寶殿。
我佇立在櫃檯邊上,直死死咬着牙,把桐木櫃臺上雕花的沿兒掰得一陣吱嘎吱嘎響,這才勉強忍住了咆哮的衝動。
這廝怎麼還蹬鼻子上臉地找上門來了?是真不怕我們仗着人多勢衆,把她給捆後院石磨上折騰個幾天幾夜,還是篤定了邱五晏那廝真的會一直被她吃得死死的?
我走近了幾步,正想要興師問罪,然而卻隱約發覺些許不對勁起來:
第一次見虞香草時,她大多時候都是坐着的,再加上那藥鋪裡層層幔簾輕紗有意無意的遮擋,也沒有注意她的身形,第二次則正處在危急時刻,哪曾會去注意這些?再加上她平日裡穿的似乎總是深顏色的衣裳,便更顯身形嬌小無量。
此時此刻仔細地一打量,卻意外地發現她的個頭卻是比我也高不了多少,若不是她的五官時常籠罩着一股鬱沉之氣,還真像是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半分也不像十九歲的模樣。
我眉心微蹙,不客氣地甩了甩搭在一邊肩上的抹布,揚起附在上頭的好一陣塵灰,而我口氣刻意放得有些冰冷生硬,“不知虞姑娘深夜到臨此地有何貴幹?”
她卻也不理會我明顯流露出的敵意,只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淡淡道,“我是來住店的。”
住店?鬼知道這廝又要惹出什麼幺蛾子!
正冷眼與虞香草對峙時,聽聞身後似乎有輕微響動,我回眸望去,卻是邱五晏從後廚走出來,見到虞香草時面色也不驚訝,只接過我肩上搭着的抹布略微蹭了蹭溼漉漉的雙手,神情渾作漫不經心道,“你還是回去罷,你從我這裡問不出甚麼的。”
這倒是一句大實話,憑我這麼多年的瞭解,若邱五晏不想說,要撬開他的嘴還真不是一件易事,這點應當虞香草也知曉,而縱使那虞香草調製的香料有萬般能耐,奈何碰上了同門師兄,又怎麼會那麼輕易得手?
“不說也罷,”她驟然低低冷笑一聲,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他的答案一般,緩緩的擡起眼來,幽黑的眸子泛出一陣冷厲的光,“這不是客棧麼?那師兄你且當我只是個普通的過路人,從今日起我便在這住下了,再怎麼樣,我也應當看着她……”她頓了頓,指尖轉向我,“我也應當看着她一點點地在我手下死去便是。”
我黑了張面,正想張嘴說些什麼,卻見虞香草卻是更加燦爛地笑起來,隔着深色的鮫綃都能看清她嘴邊張揚的弧度,肆慢而帶着幾分諷意,“師兄,你可是把她……當成了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