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意識地想出言說其實我並不怕被官府抓,因爲恐怕他們還沒查清楚兇手是誰,我便已然拍拍屁股魂歸天外了,死無對證,自然無從定案,卻也算謀了一樁福祉,然而思量再三,我還是乖乖地閉住了嘴巴,不打算那麼快便告知與他。
說來也是有私心的,雖然小黑平日裡都是一副冷麪,話也不多,讓人猜測不出是怎樣的情緒,但已然與他相處那麼久了,多少還是有些感情罷?最後的這一些日子……我希望能與他開開心心地過,不願意他因爲這事拘着,本便是那般不容易流露感情的人了,若要再深沉下來,怕是我連最後一句話都跟他說不着了。
萬千色相之中,他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正兀自默聲不語着,卻見眼前一晃,光影劇變,卻是小黑不知道什麼時候抽出的大刀,直立着死死地釘在了虞香草鋪散而開的發間,刀光冷冽,陰翳非常,帶動的氣流甚至吹開了她散亂的長髮,常年磨得鋒利的刀鋒離她剛止住血的脖頸處甚至不到一釐的距離,流轉出一片清冷的流光。
再明顯不過的警告。
他抽開刀時,尚揚起了一把被斬斷了的墨色青絲,隨着窗外襲進的一陣冷風紛紛灑灑地飄落在地面上,而後面無表情地拉着徹底瞠目結舌的我,大步向房外走去,只餘了虞香草伶仃一人,合着屋內縈繞的漫漫雞舌香。
我揣好了匕首,剛出了門口便懷疑地審視着他,“你真的是小黑,確定不是假冒的?”並非是我大驚小怪,因爲在我的印象裡,小黑他不應是如此衝動的人物,更不會如此明顯地與人起衝突,今日如此行事,着實蹊蹺了些,讓人不得不懷疑幾分。
“……”小黑顯然懶得理睬我,只面無表情地接着扮面癱,但是奇怪的是,就連他一聲不吭的模樣也讓人心神盪漾的很。
他的步子邁得大,我只能小跑着跟在他後面,仍不做不休,依舊等這雙眼睛懷疑地看他試探道,“那你說說,咱們靈棲裡頭客房有幾間?”
“十三。”
“後院開的什麼花?”我不依不饒。
小黑的語氣隱約透出些許無奈來,卻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桃花。芍藥。”
“最後,”我放下了些心來,而後一本正經地搖了搖手指,“瘋子上回跟人起紛爭結果被一壯漢扯落了半邊褻褲的事你還記得吧,那他朝着大街撅起的左邊屁股蛋兒上露出的胎記是什麼形狀!”
“……”小黑很適時宜地默了。
“啊?”我擺出驚恐萬分的模樣,“你果然不是真的!”
小黑最終還是妥協,“花。”
“太籠統了,再準確一點!”
“……菊花。”
“好的我這就去給你上藥,小黑你等着點啊。”
“……”
我房內往日裡並無備上什麼藥,平日裡有個小病
小痛、小傷小寒第一時間找的便是邱五晏,此時已然是深夜時分,我小心翼翼地踮着腳尖走到了邱五晏的門口,暗自在體內運了運氣,轉了幾個大周天小週天,而後氣沉丹田,本已然做好了在門口撕心裂肺來一記江湖上廣爲流傳的獅吼功,未曾想走近時才發現,邱五晏的房門大開着,人也不知道到了哪兒去。
我試探地敲了敲開在裡頭的門,內間裡頭卻並無迴音,只餘了我的呼吸聲在臥房內微弱而清晰。
邱五晏那廝向來秉承早睡早起的好習慣,這麼些年來也從不曾夜不歸宿過,如今這麼晚了,他又會去了哪裡?搖搖頭不做他想,我只當是他被清風叫出去“交流了一下感情”,便尋了火摺子打亮了一盞燭臺,躡手躡腳地探了進去。
房內的銅獸香爐還在嫋嫋生煙,依舊是那清清淡淡的雞舌香,若不是裡頭的裝潢截然不同,我幾乎要誤以爲是又走到了虞香草的臥房內。
邱五晏的小藥房安置在“陰陽房”的陰面,我猶疑地站在那道阻隔的薄薄布簾之前,心裡還是有點揣揣,我以前畏懼這裡陰暗詭異,所以從未進去過那地方,但這回小黑傷口極深,若不快點找藥敷上,雖不致死,以後倒也要多吃些苦頭。
沒想到臨死之時,還要給小黑帶來一場血光之災。
一想到這茬,我不禁搖頭晃腦地嘆了嘆氣,認命地將手中的燭臺上燒得正旺的燭火剔得更亮些,掀開了簾子,毅然決然地邁着大步走了進去。
掀開簾子時,以前在簾前聞到的那陣幽微的藥香,此時變得愈發強烈起來,還有一股奇怪的花香,薰得人太陽穴突突突地跳着,雖然並不算臭,卻不免讓人有幾分難受。
方纔還燒得正是時候的燭臺,此時在一片幾乎要吞噬一切的漆黑中竟顯得渺小不堪。我擰了擰眉,還未就此深入,便已先有了退縮之意。
腳步在原地停滯了一霎,我心裡憤憤地暗罵着邱五晏那廝的惡趣味,一邊無可奈何地憑着直覺且走且行,然而越前行,只覺得那股奇特的花香也愈來愈濃郁起來,薰得人腦子混混脹脹的,我心裡只道是方纔酒意未完全消散的緣故,心裡也盼望着不要遇上什麼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不到一會兒,彷彿額頭邊冷不丁地撞到了什麼硬物,似乎是走到了一邊盡頭。畢竟這是藥房,加上那廝金光閃閃的“神醫毒手”身份,就算再不濟,我也不敢妄自用手去探,只小心地退開了半步,藉着燭火的微弱光芒看了看,眼前儼然是一個大型的木架,上頭整整齊齊地擱置着幾排大大小小的瓷瓶。
我騰出一隻手來隨意挑了一個小瓶子,放在耳側邊搖了搖,裡頭儼然是一片細微的水聲,隱隱透露出些許麝香的氣味,大抵裝得是藥酒一類的玩意兒,心裡不禁一喜,看來這便是對頭了。
來不及思量,我貓着腰,屏着聲息仔細再看去,只見架子上放置的
一個個小瓷瓶的瓶頸後都貼着一塊剪裁整齊的小紅布,上面寫的內容五花八門,琳琅滿目。我挑一個玲瓏玉瓷葫蘆模樣的,藉着火光看去,貼着的紅布上邱五晏的寫得龍飛鳳舞的行草,我認真比對了半天,才認出上頭寫着竟是三個字:“銷魂散”。
一看就知曉並不是個好玩意兒。我抽了抽眼角,將那玉瓷葫蘆瓶兒放回原位,又黑這張臉從角落邊上拿起一個看起來稍微正常一些的青玉小瓶,上頭赫然寫着的是:“一次七夜酒”。
我:……
翻翻找找,偌大一個藥架子上頭擺着的藥瓶上貼着的標籤上不外乎全是“春宵丸”、“媚骨香”之類稀奇古怪,又刻意惹人遐思的名字,愣是沒有找到稍微正常一些的玩意兒,至於傷藥,更是連影兒都沒見到。
統統翻了個遍後,我幾乎要泄氣,正要打道回府時,藉着手上燭焰明滅不定的光芒,隱隱看到了旁邊似乎還有個甚麼物什,只是或許是因爲離的遠的緣故,是一團黑糊糊的,只比周圍的顏色要深一些,瞧不太清楚。
難不成正經的藥放在另一側?我心裡疑惑,小心翼翼地端着燭臺,往那邊緩步走去。
不知是否是我的錯覺,只覺得自己越靠近那個地方,那股奇幻的花香愈發濃郁起來,薰得人一陣頭暈目眩的,聞起來卻也不像是邱五晏在臥房裡養着的那株吊珠蘭草,仔細辨認時,倒覺得有些像是眉娘那個骨瓷酒壺兒中的“相思毒”——銀鴆酒,然而那酒分明又不止是這個味道。
我甩了甩頭,努力保持腦子的些許清醒,繼續硬着頭皮前行,然而手中端着的燭火卻不自然地微晃起來,一時間不知被哪裡來的過堂風給熄滅了,我害怕地死死捂住嘴去,感覺身後有簾子被簌簌掀起的聲音,伴隨着驟然而起的亮色明光。
我驚疑不定地回首望去,眼前的卻是小黑,不免放下了懸着的一顆心來,忙招了招手,“你怎麼自己先過來了?我正在給你找藥呢。”
他沒有說話,面上也沒有表情,隱隱約約只看見他朝我向內擺了擺手,便將已然暈暈乎乎的我帶出去了暗房。
似乎隱隱察覺到了什麼異樣,我鬼使神差地低頭朝左手看去,自己的手上不知道何時多了個小藥瓶,仔細一看上頭貼着小紅布標籤,卻是實實在在的“金創藥”。
驚喜了一陣,我又不自覺地擰起眉頭來,心存警惕地拔開上頭的軟木塞,避着風,倒出裡頭些許灰白色粉末來。然而我瞪着眼睛瞧了半天,始終沒瞧出其中有什麼蹊蹺,又小心地湊上鼻尖去嗅了嗅氣味,也確實像是金創藥的味道,一切似乎並無偏差,並無大礙。
可是,我分明記得我方纔在邱五晏的暗房裡頭尋到的全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並沒有找到甚麼較爲正常些的藥膏,那麼我手上無緣無故的這瓶金創藥,又是怎麼出現在我手上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