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多想,我誠惶誠恐地避過旁人的視線,溜去了趟茅房回來,回房時還在挖心掏肺地想着小黑臨別時莫名其妙地留下的那句話的含義,直把自己弄得一陣心有慼慼焉。垂頭喪氣地推開門時,我偶然瞥眼瞧見桐木案几上擺放的墨硯顯然有被動過的痕跡。
我擰了擰眉,走近幾步時才發現,硯臺裡頭添的是不再是黑黝黝的墨汁,而是一灘研磨細膩的水色硃砂。邊上擱着一支墨色尚未乾透的花枝俏,針尖般大的狼毫筆尖也點沾了幾抹明豔的朱墨,在散金的燭色下流轉着溫穩的柔光。
我細細端詳了良久,忽然之間憶起方纔他寬大袖籠間薰染着的飄渺墨香,禁不住一愣,心裡突然升騰起幾分不好的預感,趕緊回身尋了枕下壓着的那封“訣別信”。
果不其然,雖然那張薄薄的宣紙依舊按着原先的褶痕摺疊安好,從外望去時卻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頭明顯添上了新的字跡,看樣子似乎還塗抹得很是……花裡胡俏。
平日裡看那廝表面上冷冰冰的,一副正人君子坐懷不亂衣冠不整……呸,衣冠楚楚的正經模樣,難不成其實也是個肚兒裡黑的人物?
我兀自尋思着,不禁黑了張已皺成菊花的臉,懷着悲痛的心情急急拆開信紙來看,雖然之前心裡已然做好了準備,但最終卻還是逃脫不了目瞪口呆的命運。
眼前儼然是一片壯烈遼闊的“滿江紅”。在我原先寫的一行行字上頭,用明色的硃筆圈改了其中的一大堆錯字,相比於我歪歪扭扭的“狗.爬體”,他在旁邊批註的兩列鐵畫銀鉤一般的簪花小楷清雋工整異常——
“字有進步,見識欠佳。”下又書,“關於最後一條接手的提議,在下謂之甚好。”
我:“……”這廝確定不是邱狐狸假扮來特意膈應我的嗎?
正耷拉着臉暗自羞惱着,耳畔依稀聽到屋頂上的瓦片有輕微的響動,隱隱伴隨着輕微卻穩健的腳步聲。經過長時間的相處,我早已不會一驚一乍地還以爲是樑上君子一流,只把揉得皺巴巴的信紙攥在手心裡,氣呼呼地要去尋那廝討個說法。
常言道,士不可辱……也不可殺!
後院栽着的那一棵桃花開了又謝,有的枝條上頭已結了幾個青碧的小果子,在漆黑的夜色下幾乎要尋覓不到,記得我剛來時還饞得很,後來才知道那並不是能吃的玩意兒,花開旺盛的桃樹結出的果子總是青青澀澀的,無論如何都熟不通透,僅一口就要澀倒了牙去。
我輕車熟路地搬了長梯子,上了屋頂去,屋頂上頭依舊是習以爲常的一片清朗的酒味,伴隨着果子特有的甜香。
我擡眼望去,果然是着一襲白玉色寢衣的小黑,小案几上頭擱置着一個雕着和合二仙的絳色桃木漆盤,裡頭擺着一盤削了皮的梨子,上頭褐色的蒂還沒削掉,很容易便能提起來吃,想來方纔聞到的幽微果
香便是來自於此。漆盤的邊上合着兩個深顏色的紅泥小酒盅,一盞陰雕着一句“但願人長久”,另一盞則是“千里共嬋娟”。
我無暇顧及上頭的附庸風雅之意,隻眼巴巴地瞥眼瞧着那一個個削得無比晶瑩剔透的梨子,心癢癢地總想趁他不注意,偷偷去拎一個吃,可又霎時間又想到了此行的目的,只得咕嘟一聲強自嚥下一大口口水,左手死死拽着蠢蠢欲動的右手,一邊擺出了一臉兇惡的模樣。
剛氣勢洶洶地挪移了幾步,準備憤然出聲時,就活生生地被他閒散的一句“今秋上市的梨子甚好,阿若你要不要嘗一個?”給堵住了要質問的嘴。
我愣了愣,而後故作鎮定地咳嗽了兩聲,縱使心裡已挖心掏肺地想要去拿,面上卻還是無比正氣凜然地拒絕道,“還是不……”
小黑看似隨意地拈了一個裡頭較大些的,無暇白璧般的修長手指微曲,虛虛地扣在深色的果蒂上,在瑩白的月澤下一眼望去,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哪邊是果肉,哪邊是他的手指。
我正歪着腦袋,打量得有些癡,只聽他的語氣依舊是一派漫不經心的模樣,“是蜀地獨有的蒼溪梨,嗯……似乎是出名的果大核小,汁液清甜。”
……這廝莫不是故意的!?我的身子不可避免地晃了晃,最終還是心中僅存的幾分理智佔了上風,忙死死地咬着牙根,強裝正直起來,“我、我怎麼會因爲區區一隻小梨子而……”
小黑倒是不慌不忙,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顏色清冷涼薄的嘴邊卻隱隱勾起一抹輕輕淡淡的笑意,瞧着好看得緊,卻也可惡得緊,“好像就剩這幾個了。”
我艱難地乾嚥了嚥唾沫,咬牙切齒地怒聲道,“賄賂也沒用!我才……”纔不會這麼容易被誘惑!
“嗯?”小黑似乎一點都不在意我的誓死抵抗,只隨手捻着果蒂,輕飄飄地將整隻晶瑩剔透的梨子提起來,不近不遠地放在我面前的空中。
霎時,眼前萬物俱滅,連頭頂上圓如月餅的銀盤也失去了顏色,我面前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個碩大的梨子晃來晃去,被削得光溜溜不然半分瑕疵的雪白全身都閃耀着“誒嘿快來吃我呀”的可愛光輝。
骨氣……骨氣……我努力屏息靜氣,心中還未醞釀出甚麼新的拒絕的話,身子卻已然因爲他微不可見的收手動作而下意識地一個前傾,來了一個餓虎撲食,“……我要!”在食物面前,骨氣算得了啥麼!
清甜的梨汁入喉,一下子被“唰”的一下澆滅了所有欲興師問罪的氣焰,我霎時沒了脾氣,一心只想着那廝果真沒有誑我,確實是果大肉小,綿軟可口。
狼吞虎嚥間,我好不容易抽出點空子偷偷瞥眼瞧他,他似乎一點也感覺不意外的模樣,只是側着身子,兀自自斟自飲着,被紅泥小酒盅擋了大半的脣,只依稀瞧得薄涼的嘴角微翹。墨黑的雙眼彷彿
兩顆上好的黑曜石,分明一直瞧着我半分也不文雅的吃相,卻沒有流露出半分嫌惡之情,似乎……還很是開心。
這是把我當猴兒耍了?我氣不過,卻一時又騰不開嘴去,只能在心裡默默腹誹道,笑吧笑吧,等我吃完便再與你大戰三百回合!讓你哭都哭不出來!
一個梨子囫圇吃完,我表情嚴肅地清了清被汁水潤得甜膩的喉嚨,正欲重新端起架子來興師問罪,卻又被小黑不由分說地塞了一個在手中,在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前,只見他常年冷清的面上此時笑得很是純良誠懇,“別急,還有很多。”
我忿忿,剛纔他自己不是說只有幾個嗎!
可是,既然已經吃了一個,再吃一個……似乎也沒什麼關係的樣子。
且當作這廝是在自動謝罪,以求從輕發落。我在心內放肆地幻想了一番我不受利祿影響英勇拒絕的模樣,而後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埋頭繼續啃食起來,權不理會他在一邊有意無意發出的輕笑聲。
又一個成功解決完,我抹了把嘴巴,又得意地拍了拍手上沾染的汁水,心裡斟酌着詞彙,卻不自覺地放軟了幾分聲調,開口道,“我……”
小黑很是鎮定地繼續拎了一個雪白雪白的梨子過來,不知是否是我錯覺,只覺得這隻梨子看起來似乎比方纔的都更爲碩大誘人,與此同時,他順便還很是貼心地遞了一條帕子,口中溫聲哄道,“還有的。”
我欲哭無淚,“……好、好的。”可我分明……不是這意思啊!
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見得眼前的夜色愈來愈濃郁,而那漆盤上頭拜放的梨子愈來愈少,直至完全沒有,他才終究收手,不再填鴨似地遞來。
我功德圓滿地捂着已被梨子撐得圓滾滾的肚子,撐着手肘,半躺在逼仄的屋脊之上,滿足地“嗝”了一聲。全身骨架子都舒服得被疏通過了一般,讓我幾乎想要對月長嚎。
小黑終於放下了一直在手上把玩的酒盅,“飽了嗎?”
我笑得一雙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條線,聽到問話只繼續癡笑着猛點頭,“嗯!”
“對了,”小黑微不可見地挑了挑眉,一邊爲我布開另一個紅泥小酒盅,又斟滿了君莫笑。我坐起身來,自然地接過,只聽得他在一邊緩語問道,“你方纔是要與我說什麼?”
印象中,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我倏地一愣,身子一下子挺得筆直,放下手上捧着的酒盅,大聲應聲道,“對!”
小黑的聲音低沉,在一片寂靜的夜色中刻意放得緩慢無比,微低下頭來看我時,暗色的眼眸無波無瀾,在晴明的月夜下灼灼得泛着清冷而凜冽的光,彷彿是一種別樣的蠱惑,“那你要說什麼呢?”
我一手輕撫着撐了無數個蜀地梨的圓肚子,努力地回想了一番,而後哭喪着臉看他,“我、我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