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中的五雷轟頂大不過也是如此罷?
手中端着的青瓷茶盞乍然碰撞出一陣零碎琳琅的細碎響聲,恰如我此刻紛雜繚亂的心境。我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平復了一番錯亂的心神,下意識地不願在外人面前透露出自己的失態,然而卻只覺着自己的五官僵硬得難看,無論如何安置擺放也不再妥帖。
見着面前的人還在有意無意地打量着我,我艱難地牽扯了幾分嘴角,強自笑道,“公子莫非是在與我說笑?也不過是空穴來風的消息,就憑你空口白牙的一說,我又該如何相信你?”半個月前還飛鴿傳書讓我相信他的人,方纔還在客人雜談之中出現過的人,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地說陣亡就陣亡了?
眼前的小廝似乎早就想到我會是這般反應,也並未出言反駁,只默不作聲地從懷中掏出一個沾染了半邊暗色血跡的香囊,不緊不慢地放在了我面前的紅木案几上,暗沉的紅色似與案几的顏色融爲了一體。
我眼皮子猛地一跳,心口咚咚咚地狂跳起來,凝神半晌後,才鼓起勇氣,顫抖着手指,努力保持平靜地將那隻做工簡陋的香囊翻轉過來。
硃紅的緞面之上,那以五彩絲線繡成的貔貅分外顯眼,這是當年我爲了還刀穗之禮,而贈予小黑的辟邪香囊。時隔數年,連我都幾乎要忘卻,可原來他竟還留着。如今再呈現在我面前時,我才知曉那時我的針線活兒原是這般糟糕,不說那奇形怪狀的模樣,就連針腳都是歪歪扭扭的,邊邊角角的幾處地方早已脫了線,無論哪一處,都青澀拙劣得令人發笑。
然而便是這樣一件不值錢的醜陋玩意兒,他卻留在身邊這樣久嗎?
我微顫的指尖輕輕撫過磨得毛毛糙糙的繡面,長久的歲月沖刷之下,上頭的五彩絲線有些已然盡數褪色,早年間薰上的硫磺和艾草氣息也早已經消散於無形。什麼都可以做假,只有這不可能。世上絕無會有第二個像我這般手笨的姑娘。
五指不自覺地一點點收緊,直到快要將香囊嵌入手心之中,仿若抓住了隨時有可能一閃即逝的珍寶。我凝神了半刻後,才低語喃喃道,“這是我當日送與他的……”
正說着,感覺似乎觸碰到了什麼東西,引得裡頭傳來一陣“沙沙”的脆響。我一愣,隨即將香囊裡頭的東西簌簌地盡數倒在掌心之中。未曾想裡頭裝着的卻是幾朵乾枯了的杜若,枯萎了的花瓣上大半也染上了暗紅的血色,平添了幾分蕭瑟之意。
他曾來信說過,他在的那個地方並未種植杜若,那這幾朵乾花,定然是從朝花鎮裡帶出去的罷。
我死死地看着橫陳在白皙掌心中的暗紅,仿若要把這抹刺眼顏色融入眼眶中一般。杜若花瓣已然十分乾枯,只消我輕輕碰觸,變已然盡數化爲幾分,不一會兒便被風捲起,紛紛揚揚地飄出窗外。我轉而
失神地扶上鴉色髮髻上簪的那朵杜若。記憶之中分明還是他身着一襲漆黑如夜的簡裝便服,腳步穩健地分花拂柳朝我走來,最終停滯在我身後,斂眉淺笑着輕輕爲我別上一支剛折下的紫紅杜若的模樣。然而一切就在這麼彈指一揮間,卻也已成了滄海桑田。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歲月忽已晚。
待眼前焚着的嫋嫋沉水香銷盡,眼前的小廝這才擡起手來指了指案几上擺放的那個香囊,慢吞吞地開口,“將軍臨……前吩咐說,杜姑娘若是看到這個,自然會明白。”
他端坐在我的對面,平視着我,帽檐底下半掩着的目光憐憫,彷彿隨時在等着我哭喊着撲上去拉扯着他的衣角,朝他撕心裂肺地喊着“這不是真的!你一定在騙我!”。
“不。我不明白,”我搖了搖頭,輕輕地放下了手中的香囊,擡起臉來看他。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此時心底的情緒到底是平靜還是麻木,只覺着思緒都被絞纏黏膩在一起,一時晃神間,我迷迷糊糊地聽得自己的口中在一字一句地說,“我只相信小黑他,定然不肯拋下我。”聲調平靜得半分也不像我自己。
“人死不能復生,杜姑娘……節哀,”他顯然一愣,眼神在望向我時有幾分躲閃,似乎頗有些心神不定,只別過臉草草留下這句似安慰又不似安慰的話後,便擡手重新壓低了寬邊帽檐。一時間只看得到他的脣一張一合地翕動,待聲音傳入耳中時都已然有些稀薄,“在下告辭,杜姑娘好自爲之。”
話音剛落,他已然“吱呀”一聲推開門去,腳步匆匆地下樓了,轉眼便沒了蹤影。大抵是我眼花,總覺得那個名喚“蜉蝣”的小廝那倉皇的背影無端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爲什麼。是同情?卻又不像。
捧在掌心中的茶盞自滾燙逐漸過渡到冰冷,我卻依然是出神地捧着。直到屋內餘留的沉水香氣息隨着從窗外拂過的微風緩緩消散而去,我還是僵持在原地,無論身邊有什麼動靜,也始終不願動身,更不願說話,似乎只要人這般乖乖地靜止下去,時間也會隨之凝滯,一切厄運都不會再發生,不會再聽到。腦內所有美好的記憶依然鮮活着,半些也不會褪去顏色。
今夕何夕?今夕何夕?
也不知道我自己到底一個人在房中靜坐了多久,只依稀聽得樓下乒裡乓啷的聲響自喧囂逐漸歸於寂靜,傳來各人上樓回房的聲音,又看着窗外萬家燈火逐漸熄滅,迎來月上柳梢頭。待鬱沉的夜色逐漸吞噬了整個天地,我才發覺自己眼角乍然有一滴灼燙的蠟油劃過,而後那一道潮溼的水跡逐漸在溫熱的面頰上逐漸寂冷、風乾,直到遁於無形。重新繃緊了的皮膚在涼薄的夜風中隱隱發痛。
袖裡還揣着他一次次寫於我的字條,我微微閉上痠痛的眼睛,在心中逐字逐句地回想
了一遍又一遍,幾乎要每個比劃都細細摳過去,卻還是覺得悵然所失。
小黑他這些年來,所留給我的都太好了,卻也都太少太少了。
隨着晨光熹微,我腦內的意識也愈來愈模糊,雙眼所觸及的景象均化成蹁躚的光影,五彩的光團,在眼前活潑地跳躍着,遊弋着,又逐漸與天地萬物融合成一片。端坐着的身子愈來愈輕,彷彿要永遠沉睡在一個沉寂而飄渺的夢中。手中的茶盞終於砰然落地,碎瓷片混合着冷茶撒了一地,我身子一歪,也隨之悶頭從繡墩之上倒下,從此再不知浮生幾何。
“姐姐!”一聲詫異的呼喚驚碎了我輕如飛絮的夢。
盤旋着的虛幻光華均化成波紋在剎那間破碎,我惘然地睜開眼睛,卻是蘇陌的臉在我眼前放大,面上是不加以粉飾的焦急。
這孩子表面看上去軟硬不吃,跟小黑一個脾氣,然而心裡卻到底還是在意我這個姐姐的。
“小陌,”我扯着嘴角朝他笑,微張的雙脣早已乾涸龜裂,脣齒間隱約可以感觸到絲絲別樣的猩甜。嗓子乾渴得幾乎在冒煙,所吐露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鈍了的刀口在其上細細磨上一遍,喑啞得簡直不像是我自己的聲音。我疲憊地看着他年輕而英俊的面龐,卻一點點地在眼底模糊開來,仿若來自虛空,“替我把後院桃花樹下的酒罈子挖出來吧……我想我總該要休息一會了。”
即使我視線已然逐漸模糊,卻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蘇陌的臉色陡然一變。他是知道底下埋着的是什麼的。
一壺是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一壺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沒想到卻雙雙一語成讖,不知到底是玩笑,還是所謂的天命。
“姐姐,你怎麼了,姐姐?……”蘇陌一聲聲呼喚我的聲音模糊而遙遠,直至再也聽不清楚。
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探過頭,湊近他的耳邊,啞着嗓子道了一句“別告訴邱狐狸……”後,便歪頭躺倒在了他孱弱的肩上,神識盡褪。
也不知曉是什麼時候甦醒的,只覺着全身像是在車軲轆之上滾過了一圈般,差些要跌蕩得散了架去,稍微動一動便是一陣痠疼難耐。我難受地翻了個身子,發覺居然貼到了一面牆一般的東西,只得暈暈乎乎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此時自己半倚在一輛模樣樸素的馬車以內。想來應是一路顛簸,才震得一把身子骨要斷了一般,僅有脖子上尚枕着軟枕,才倖免於難。
只是……我怎麼會在馬車上?又是誰將我帶出來的?
我撫了撫痠疼的額角,鼻尖毫無緣由地盈滿了杜若花的芬芳氣息,隨着意識逐漸恢復,這股花香也愈發馥郁,沁人心脾。
朝花鎮裡頭確實有栽種杜若,只不過都是與別的花兒草兒一道養的,又有哪裡纔會有這般多的杜若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