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也是,卻也不全是。”或許是因爲喝了酒的緣故,邱五晏的話也逐漸多了起來,甚至還有些饒舌,卻並不像平常那般總是三緘其口,讓人猜測不定。
人醉了大抵有三種形態,或沉默,或多話,或沉沉睡去,邱五晏這廝顯然屬於第二種。
還未等我心裡思量完畢,他的語氣已然頓了頓,復又神色慼慼地問我道,“阿若,你覺得我平日裡是個怎樣的人?”
聽到這等問話,知曉這廝定是遇到甚麼刺激了,我趕忙正襟危坐,昧着良心裝出一本正經的模樣,細聲細氣地勸慰道,“嗯……邱狐狸你很好啊。”
“……”邱五晏微微輕咳了一聲,察覺到他嘴角彎起的幾分清晰的弧度,我心內正暗喜矇混過關,轉頭卻見那廝笑眯眯地直視我,“……說實話。”
“哦。”這廝雖然醉了,但這頭腦怎麼清醒得與平日裡差不離?真是太不可愛。
見吹捧的謊話一瞬間被無情識穿,我訕訕地嘿嘿乾笑了兩聲,隨後很是認真地掰着手指算起來,“除了吝嗇了點、嘴壞了點、口蜜腹劍了點、圓滑世故了點、奴役人了點、自戀了點、仗勢欺人了點……此外,自然都是很好的。”
“就知曉,”邱五晏恨恨地瞟了我一眼,飛了兩把幽幽怨怨的小眼刀,而後又嘆了聲氣,“有時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太自私了。”
“誒?”見話題突然轉向,我不禁愣了愣,重新坐正了身子,“怎麼說?”
不知道是否是夜色掩飾的關係,邱五晏一直張揚笑着的面上多了幾分晦暗之意,“因爲不願讓你走上她的道路,所以什麼都不讓你知道,也什麼都不想讓你知道。”
我突然毫無緣由地沉默了下去,半晌才問出了心裡一直掩藏着的問題,“邱狐狸……你真的是把我當成了那個虞香草嗎?”
“剛開始的時候,或許是的吧,”他不自覺擡手摸了摸我的頭髮,“記得你初來靈棲的那天,我一見着你,就想着,哎呀怎麼會有這麼矛盾的小豆丁兒,明明一直可憐巴巴地躲在眉娘身後,然而望向我的眼神卻是倔強無比,在我有意出言逗你的時候,你嘴上賣着乖,眼神差些沒把我吃掉,我以前惹香草生氣時,她尋師傅告狀,也是這樣一種神情。”
“啊……?”我不禁有些尷尬,心裡早已想不出來有這一茬子事,當時滿心想着定要留下來,便也沒在意自己面上的表情到底是如何模樣。
或許是意識到什麼,他有些突兀地收回了手,被酒氣薰染成緋紅色的面上繼續笑道,“那時候我還沒有把你跟香草想在一塊兒,後來大概是過了一兩月的時間吧,你大半夜老是偷偷摸摸到後廚翻東西吃,像只小耗子,偏偏腦子又不靈光,腳步也不放輕些,害得我三番四次被你吵醒。”
這我倒是記得,那時我雖
然已然習慣了靈棲裡頭的日常作息,然而在外漂泊風餐露宿而養成的餓病,一時半會兒卻還是改不了,每每到大半夜就覺得餓,恨不得把東西全塞進嘴裡,常常吃得肚子飽了,嘴上還覺得沒夠,幾次吃得積食漲肚,還是尋邱五晏開的藥,我就覺得當時他怎麼沒有懷疑,原來他竟已都知曉,“原來你都知道啊……”
回憶起前塵往事,他白了我一眼,涼涼道,“若不然你以爲後廚裡頭擺的那些雞腿糕點的是餵給誰的?”
俗話說得好,拿人手軟,吃人嘴短。畢竟也白吃白喝了人家那麼多年,若此時翻臉不認人,倒落實了“白眼狼”的罪名。我只嘿嘿訕笑着,點頭哈腰,很沒骨氣地裝起孫子來,“您繼續,您繼續。”
邱五晏顯然對我拍的馬屁很是滿意,嘴上滿足地繼續哼唧道,“有一回,我睡得晚,當晚你要溜去後廚,可巧就這麼被剛出後廚的我在門口撞上了,可還記得?”
他說的應當是我來靈棲半年時的事了,還記得那時,我撞見他時驚慌得不得了,差些要哭出來,生怕他會藉着這個由頭趕我出去,那時我雖年幼,可在外討飯的時候見過的人卻不少,便也有了幾分識人的本領,知曉這個整日笑面春風的廚子內心可涼薄得很,不是個好惹的人物,雖然沒有被現場抓包,但我這點小舉動定然瞞不過他的眼,於是也不欲辯解,只低着頭怯怯喚了一聲“邱大哥”,便再無他話。
未曾想那時邱五晏高深莫測地睨了我半天,最終卻只是溫和地笑了笑,一邊將手中拎着的風燈遞給我,“起夜的話最好端盞燈,不然你瞧,這黑燈瞎火的,連路都認錯了,茅廁在那頭。”
這般在狐狸眼皮子底下輕鬆過關,簡直是意料之外的意料之外,我當時簡直要激動哭了,只猛點着頭,就拎過風燈去了,爲了表示對他至高無上的信任的敬意,我還特意去茅廁逛了一圈,這才帶着一身臭烘烘的氣息回的房。
邱五晏看了我一眼,輕輕緩緩地說道,“那時候我才發現,眉娘領進門的那個髒兮兮的小丫頭,原來已經有個姑娘的模樣了,那時候昏昏暗暗的,只餘了你那一聲怯怯的喚聲特別清晰,我打量了你還沒長開的眉眼半天,這才覺得,你有多麼像她了。”
回想起那時候的故作聰明,還以爲是自己看走了眼,以爲邱五晏那隻千年修煉成精了的老狐狸真的沒有發現我,若他要知曉那次的寬容爲我日後做壞事壯了不少膽子,不知會不會後悔?想着想着,我不禁撲哧笑出聲來,忽然又有些惘然。
那時、那時……原來都已然是那麼久之前的事了,然而記憶卻還是清晰得如同昨日剛發生過一般。
“笑什麼?”邱五晏的語氣有些疑惑。
“沒什麼,只是感嘆一下。”我收斂起那些傷春悲秋的小情緒,掩飾一般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漫不經心地問道,“然後呢,你呢?此後便把我當成你的小師妹了嗎?”
不能說是不在意的。那些串冰糖葫蘆,原來全是因爲在我身上能找到虞香草的影子。那時我曾隱約覺得青鷺雖然可恨,倒也有幾分可憐,卻沒曾想自己扮演得倒一直都是青鷺的角色。
然而邱五晏卻是搖搖頭否認了,“曾經我也這樣認爲,但是後來才發覺,阿若,你與她不一樣。你是半枝蓮,張揚,不顧世俗,生命力頑強得彷彿永遠不會消耗殆盡一般,就算我沒在你身邊,還有小黑、清風、小丁、小王麻子一大堆人護佑着你,甚至連眉娘也會特別擔待你幾分,然而香草卻是開在逼仄懸崖上的荊棘花,旁人大多都嫌刺手、危險,若我再不幫她,便沒有人再……”
“好了,”雖然那廝說得很煽情,我卻還是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邱五晏,我上回就說過你騙不了我,你每次要撒謊時便是一通長篇大論,我好歹也跟你待了這麼幾年,到底是有心的爲她開脫,還是單純是酒醉後的喋喋不休,我是分辨的出來的。”
他的面上毫無意外,只是出奇安定地笑開了來,半些也沒有被當面拆穿後應有的失措,讓人禁不住恨得牙癢癢,卻又不得不敗下陣來,只聽他慢吞吞地說道,“我確實有爲香草開脫之意,但總體表達的只有一個意思,我並未如眉娘一般喝了銀鴆酒,所以,很清楚地認知着你與香草的不同。”
“哦。”且不管這句話真假,我悶悶地點了點頭,便再無他話。
暗室裡頭的長明燈燃得平靜,不如尋常的燈盞一般總是爆了燈花,噼啪作響。一片慎人的寂靜中,兩人皆沉默了良久,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盤算着這長明燈油該是多大一手筆時,他重重地嘆了口氣,似乎是打算開門見山了,“我方纔問話中的那句‘自私’,其實還有另外的意思。”
我的眼神終於從長明燈上扒拉了回去,“嗯?”
他一字一頓,“其實我當時是沒有資格拜在虞白門下的。”
虞白?我愣了愣,而後才反應過來,可不是那個虞香草的爹爹,邱五晏的師傅,藥谷的谷主?點了點頭,表示知曉,便聽他繼續說道,“我幼時與家人走散,被人販拐走,賣到藥谷當了藥人。”
“藥人!?”我震驚地喚出聲。
他點點頭,望向前方的目光有些悠遠,似乎是在回憶,“那時我偶然結識香草,她不忍我每天受接踵而來的藥、毒交換折磨,便跪在門外整整求了師傅三日,師傅這才心軟,暫時收了我做大弟子,她隨即拜在師傅門下,成了我的師妹。”
我瞭然地點點頭,“原是如此。”原來他們之中還有這樣的緣由,難怪邱五晏會如此護佑虞香草,“那你後來爲何……”爲何又莫名其妙地殺了恩師虞白?引得這樣一對感情親厚的師兄妹反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