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內,首領太監尖細的聲音在四周一片豔羨之色中響起:
“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國有爪牙之選,克宣力於旂常;朝頒綸綍之榮,必勤思於水木。用褒先世,以大追崇。今之武科狀元蘇樂,樹德務滋,發祥有自;敦詩說禮,克垂樽俎之猷;勇戰敬官,早裕熊羆之略。茲以覃恩,賜贈爾爲驃騎將軍,官拜從一品,錫之誥命。懋功有賞,榮則溯於所生;慶典欣逢,恩不忘其自出。加茲寵秩,尚克欽承。”
一道金晃晃的聖旨頒下,新晉的武科狀元郎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搖身一變成了手握重兵的驃騎大將軍。
“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蘇樂直身跪下,叩謝聖恩時稍稍低下了頭去,微微勾起一笑,心裡不能說是不驕傲自矜的。出身貴胄名門,祖上皆是一等一的將才,自身又少年得志,一朝被封爲驃騎大將軍,委以國家重任,得以償男兒凌雲之志,試問古往今來這無道世上,有幾個少年郎能得此殊榮?
他的一路向來如東風憑藉,活得順風順水,更無官場貓膩之阻,此時若不是身還在金鑾寶殿,他恨不得立馬效仿古人來個“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剛站起身來,他只聽得外頭一陣“嗒嗒”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蘇樂下意識地以耳力分辨,步伐輕快而細碎,顯然是位年輕女子。
何人敢在宮中如此妄爲失儀,隨意走動?蘇樂心裡猶疑,不自覺地回首看去。
時隔數年,蘇樂還能清晰地憶起那個場景。
那個少女看起來不過也就十六七歲的年紀,披着一領繡着紅香番杷絲的錦駝鳥翎毛斗篷,裡頭穿着酡絨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腰上佩着長穗硃色宮絛,一路暢通無阻地穿過外頭一溜兒鬥轉曲折的抄手遊廊,高高地提着兩邊水紅色的細摺裙角,逆着門外燦爛的陽光,朝他急切地奔來。因爲劇烈的跑動而顯得嬌豔的兩頰紅撲撲的,讓整個人就像是一團跳動着的熾熱火焰。
一個永遠無法讓人忽視其存在的女子。
好不容易在他面前三尺遠處穩穩當當地立定,在面向於他的一瞬間,她習慣性地微微擡起了線條精緻的下頷,美豔而囂張的眉眼高高地揚起,已顯現出了幾分天生的嬌媚,然而卻不會讓人想到低俗的一面去。白皙的皮膚映襯着她墨色的眼眸愈發濃郁,兩彎細長的柳葉眉顏色卻是極濃,勾勒得面部輪廓深邃凌厲,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桀驁不馴,明豔不可方物。
她的背脊始終挺得筆直,讓人一眼便能想起池中高傲優雅的鴻鵠。眼神清亮,即使在看到他異色的眸子時也沒有一絲畏懼躲閃,反而更加挺正了身板,直視着他的眼睛挑釁道,“早就聽說這回新晉的狀元郎文武雙全,不知道跟本公主比試比試,結果會是如何?”
“長樂,休得無禮。”當朝國主姜平最是疼寵
這個活潑的女兒,此時也不過佯板起臉來不輕不重地呵斥了一句,便又重新舒開了寬厚的笑容,顯然對女兒出格的舉動並不以爲意。
饒是面對當堂殿試都從容不迫的狀元郎,這時候心中也不免詫異萬分。眼前這個從頭到腳都散發着侵略性的紅裝女子,難不成真的是祈國的長樂公主?
正這麼想着,只見那個女子忽然轉過身來,似乎是看穿了他心中想法一般,似笑非笑地盯了他一眼,而後素手解下了覆在肩上的斗篷,露出一截修長漂亮的脖頸,這才笑吟吟地朝王座上福身施了一禮,大大方方地朗聲道,“孩兒給父皇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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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平笑着揮揮手,“起來吧。”
“是,”她輕巧地站起身來,信手拍了拍裙邊沾染上的輕薄塵灰,隨即立即好了傷疤忘了疼,重新轉過身去對他拍手笑道,“大將軍,還是與我比試一番吧,這樣,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任君選擇。”她正兀自說得興起,不知不覺連“本公主”都忘了說,直接用了“我”字。
周圍又是一陣譁然,竊竊私語聲不絕於耳。都說這位狀元郎活得好生得意,先是新科中舉拔得頭籌,封了驃騎大將軍,而後居然又得了當今國主最寵愛的女兒的青睞。而他們之間方纔對視間的劍拔弩張,看在旁人的眼中也就早成爲一見鍾情含情脈脈了。
蘇樂未曾理會旁人的指指點點,只看着她除去肩上斗篷後愈發顯得玲瓏纖瘦的身板,面上雖然風雲不變,然而心裡卻愈發意外,雖早年就聽說長樂公主自小不喜紅妝愛戎裝,想必也應當有些武藝傍身。然而雖然眼前的女子看上去活潑潑的很是健康,但這般纖細的身子,哪像是個習武之人?
姜國主很憂傷,好不容易養出了個寶貝女兒,可見了個英武堂堂的狀元郎便忘了爹,直接就在堂下眉來眼去的,毫不遮掩。但轉念一想,女兒近年恰逢婚齡,這個狀元郎尚未婚配,又是他依畀甚殷的人物,若是得以兩情相悅,也總好過日後被番邦蠻夷要去和親來得靠譜,索性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手一揮,起駕!
待四周人潮散盡後,只餘了長樂公主姜雪芍和狀元爺蘇樂在堂上大眼瞪小眼,眼看着公主不移步,擺明了被盯上的蘇樂自然也不敢一走了之,只得待在原地,好整以暇。
過了好半晌,蘇樂才清了清嗓子,“方纔,公主是說要與臣比試?”
果不其然,她的眼睛唰地一亮,似乎沒有想到他會那麼容易地應下,頗有幾分躍躍欲試的模樣,“這麼說,你是答應咯?”
“總不能讓公主敗興而歸。”他溫和一笑,轉而道,“既然臣已經應下了公主的提議,那這比試內容便由臣來定可好?”
她敏銳地擡起眼來,不易覺察地瞥了蘇樂一瞬,而後便飛快地移開了眼去,“將軍但說無妨。”
這話答得巧妙,既不以公主
之勢壓一頭佔他便宜,也不莽莽撞撞地馬上應允下來,以免讓自己處於明顯劣勢。這樣模糊不明的態度,無論如何更迭,自己手裡都緊握着一份與人抗衡的籌碼。
雖她一向活得如野草般肆意灑脫,卻也並非是沒頭沒腦就往前衝的人物。
蘇樂自是明白她話中的意思,仍是面色如常道,“比試途中難免有磕碰,然而刀劍無眼,恐傷及公主萬金之軀,留下傷疤。世人奉棍乃百兵之首,那我們便比棍,點到爲止,公主認爲何如?”
“就按將軍的意思辦。但既然說是比試,總得下個彩頭纔有趣,”她欣然應允下來,轉了轉眼珠子,忽的朝他嫣然一笑道,“聽聞將軍善使戟,這樣,若是你贏了本公主,我便把皇爺爺留下的那柄雙月芽刃方天畫戟送與你,你別看那傢伙貌不起眼,比不得外頭那些富貴公子哥兒手上裹得花裡胡哨的,但是卻稱手得很,我不善用戟,放在身邊也無甚用處,若是能與將軍你一起上戰場殺敵,那是再好不過的了。但也要看,你這個狀元郎夠不夠格拿到。”
“另者?”
“若是本公主贏了你……”姜雪芍倨傲地微揚起下頷,擲地有聲,“那將軍你下回征戰沙場,便親手斬下敵軍一百個人頭來還,將軍以爲如何?”
他失笑,“很是公平。”
語罷之時,他們已然雙雙站在了御花園中的一塊空地之上。隨身丫鬟早已見怪不怪,只按照吩咐遞上一排輕重不一的長短棍,便垂手退下。
蘇樂略微掃了一眼,均是一水兒的白蠟杆。他剛隨意挑了一支趁手些的掂量在手中,就聽得那頭一聲清脆的嬌叱,姜雪芍已然虎虎生風地揮舞着手中木棍向他左肋處橫掃攻來,他忙錯步閃避至右前方,精確地踩入生門點,避開她凌厲的力道。
眼看着她調轉棍頭轉爲中平刺來,蘇樂卻不欲傷其先鋒之手,只迅速地變棍攻敵,叩擊粘纏上她的棍尖小幅圈轉,表面無甚異常,卻暗暗壓制住了她迅猛的攻勢,化開力道,當中兩人所變幻的走位和氣力已相持不下了幾個回合,各探底細。
一滴豆大的汗珠滴落在棍梢之上,他不自覺擡眼間,只見面前的女子雖然額頭上已冒出一層薄汗,顯然已然使出了十足十的氣力,感覺出她的氣息也已然有些紊亂,但那一雙幽黑的眸子依舊清亮如初,幾乎能清晰得倒映出他的模樣。
蘇樂失神只不過一瞬,她便尋了這個機會靈巧地一偏棍頭,成功脫離開他的圈轉壓制。
她的力氣並不算大,但卻極善於四兩撥千斤。初時她還有些生疏,此時此刻便已然逐漸上了門道,看似毫無章法,率性而爲,卻招招攻其不備,角度刁鑽,刺其死門,便是蘇樂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一邊在心裡暗暗咂舌:原本只道是一隻離經叛道的金絲雀,卻未曾想過皇家的公主,也能生得這般凜冽。
(本章完)